什方道人成爲當朝宰相,賜府邸一座。淨光老尼奉聖旨擔任麟趾寺住持,並特許她收徒授戒之權。有此特權在手,淨光老尼收徒弟就可以像薛懷義一樣,不必通過祠部,於佛門之中權柄不可謂不重。
至於胡人摩勒就低調多了,武則天只是在麟趾寺不遠處賜了他一所宅邸,撥了些僕傭,又命太卜署聽從他的調遣。摩勒借着禳星續命的由頭,要求太卜署向他提供了許多金制的器皿。
那時節金銀還不是流通貨幣,但是它的價值卻是極高昂的,可以兌換貨幣。如果弄上幾十車銅錢那將來如何跑路?那時節又沒有證券股票銀行卡一類易攜帶的財富,摩勒只能巧立名目,儘量弄些金子了。
自武則天登基以來,國力較之太宗和高宗在世時已顯疲弱,再加上西域正有李孝傑領大軍收復安西四鎮,錢財如流水一般花銷,朝中又有武三思建三陽宮、興泰宮、建天樞,國庫更是捉襟見肘。但是摩勒設壇施法是爲了給女皇續命,太卜署不敢怠慢,只得竭力搜刮,滿足他的要求。
三仙師受武則天寵幸,朝中阿諛之輩立即攀附巴結起來,就連武三思和武承嗣也要登門拜訪,一時間三仙師的兩座府邸一座尼庵門前車馬絡繹於途,三個江湖騙子躍了龍門,結識的盡是滿朝朱紫,大周權貴。
楊帆陪着他的師父薛懷義自然也要登門拜訪,與他們結交一番。
摩勒一時吹牛,謊稱自己見過薛懷義前世,便等於和薛懷義有了一段香火之情,他又一直以爲薛懷義是女皇最寵愛的也是唯一的面首,對他的到來自然十分歡迎。什方道人和淨方老尼與他一般心思,所以滿朝文武之中,這三位仙師最爲交好的就是薛懷義。
消息傳到張昌宗和張易之耳中,二人更加怨忿,只是現在三仙師擔負着替女皇續命的重大責任,極爲受寵,以張易之和張昌宗目前在武則天心中的地位,二人也不敢輕易詆譭,只好把怨忿壓在心頭,以圖時機。
與此同時,蓄謀已久的針對御史臺的戰鬥也開始了。
最初,是由萬年縣一個名叫莊期凱的主簿上疏彈劾長安縣尉倪新。
這是官僚們打擊政敵慣用的手段。通常都是先用一個職位低微的官員充當馬前卒,攻訐目標下屬的一個小官,所用的罪名也不甚大。籍此發動攻擊,一開始可以起到麻痹政敵的作用,另外一旦對方警覺,發動猛烈反擊,形勢會對己方不利的話,還未出手的大佬們就可以利用超然的身份收拾殘局。
御史中丞來俊臣是長安人,所提拔的幾個心腹也都是他從長安帶來的當初一起混跡街頭的幾個潑皮無賴,那兒是他的發跡之地,所以長安是御史臺繼洛陽之外第二個根基之地,長安縣尉倪新就是御史臺的人。
但是御史臺的這班人對於政治的敏銳程度確實差的太遠,萬國俊倒是隱隱覺出有些不妥,不過這時候他缺乏領袖素質的缺陷就暴露無疑了。在其他御史們不以爲然的反應下,萬國俊很快就把自己不安的預感拋到了九宵雲外,認爲發生在長安的這場風波只是一個獨立的事件。
萬年縣主簿莊期凱只是一個從八品上的地方小官,所告的長安縣縣尉倪新也只是一個從八品下的小官,朝堂上根本沒人注意,行本順利轉到了吏部,吏部一番調查之後,從莊期凱彈劾倪新執法的一系列問題當中發現了大量違法亂紀、貪污受賄的行爲,這就不是行政這條線上能夠解決的事了。
於是,卷宗轉到了刑部,刑部自然是要交給刑部司負責的。有陳東這個心思縝密、法紀純熟的法官辦理,剝絲抽繭,很快就把倪新一系列的違法行爲大白於天下,幾年來倪新在長安執行酷法,嚴刑逼供,製造的大量冤假錯案血淋淋地呈現在天下人面前。
倪新垮臺了,長安縣有幾戶被倪新整治得家破人亡的苦主一路討飯到了京城,堵住御史臺大門,長跪告狀。
御史臺有左臺和右臺,左臺負責督察在京百官,右臺負責督察地方各府縣官吏,這事兒正歸御史右臺管轄。
原來的御史右丞是魏元忠,被御史左丞來俊臣構陷下獄,無罪出獄後卻出於朝廷體面的考慮,被武則天發配到地方去了。御史右臺從此與左臺誓不兩立,奈何左臺勢大,他們也沒有什麼辦法。
如今這樁案子犯到了御史右臺之手,右御使臺的御史們如獲至寶,尤其是他們接了案子,慨然答允爲民作主之後,這些長安難民立即變戲法兒似的給他們送上幾支萬民傘,又湊錢製作了一塊“明鏡高懸”的大匾,跪在衙前請青天大老爺收下。
清閒了許久的右臺御史們一個個亢奮的就像打了雞血似的,第二天他們的彈劾奏章就雪片兒似的飛到了武則天的御案之上,在漫無目的、捕風捉影的攻訐了三天之後,由御史右臺的侍御史楚墨軒牽頭,御史右臺全體御史署名,給武則天上了一份萬言書。
萬言書中歷數酷吏爲禍之深,恭請天子緩刑用忍,施行仁政,萬言書中他們還特意提到了皇帝下“禁屠令”,施恩天下萬物生靈的事。皇帝可以對雞鴨犬鵝一類的飛禽走獸施恩,不許天下百姓殺生,難道不該對供養皇家和朝廷、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大周子民們施以慈悲嗎?
御史左臺一班後知後覺的酷吏們終於發覺事情不對勁兒了,他們還沒想好如何應對,右補闕袁靜罡又上疏天子,認爲秦之二世而亡,蓋因嚴苛峻刑,大周當引以爲戒,武后革命,建立大周以後,天下人心已定,應該省刑尚寬。
補闕這個官名取“拾遺補缺”之意,乾的就是搜殘補闕,網羅遺佚,討論朝廷得失,對皇帝進行規諫的差使。袁補闕一出手,事情就已不再是三法司內部的事,也不僅僅是法律方面的事,而是直接上升到朝廷施政方針這個層面上的事了。
政事堂諸位宰相對袁補闕的倡議深以爲然,以李昭德爲首的宰相們聯名贊同,奏請聖裁。武則天以前對緩酷刑、施仁政的這一類奏疏一向不大理睬,可是這一回滿朝文武氣勢洶洶,政事堂的宰相們衆口一辭,武則天便不能置若罔聞了。
武則天很認真地看罷這份奏疏,口授旨意,由上官婉兒潤色,着令政事堂督辦,御史右臺執行,對由御史左臺經辦過的案件逐一進行復查。
御史右臺終於有了向御史左臺詰難的理由和權利,一時間,便連那些生病的、告假的、因爲老邁而掛個閒職不大辦事的右臺御史們也都趕回了衙門。
在他們日以繼夜的努力下,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就平反了一些過去的冤假錯案和現在在押的因爲受嚴刑逼供違心認罪的假案共計八百多起,一時朝野震動。御史臺被一連串的組合拳打暈了,遲遲做不出該有的反應。
不看數字不知道,誰也沒想到大周立國區區數年,僅一個月就查出這麼多的冤假錯案,每一樁案件都要牽涉到數十上百的犯官,每一個犯官都有數十上百的親人和受他們牽連被髮配爲官奴的無數僕傭,他們又各自都有家庭,這涉及的官僚和百姓簡直不計其數。
武周就像一隻醬缸,表面被太陽曬起了一層膠質,看起來就像是一塊名貴的琥珀,在陽光下熠熠地閃爍着金黃色的光芒,如今被人一棍子撅開了,那股子惡臭才一下子瀰漫開來,臭得人喘不上氣來。
春天來了。
金谷園裡桃花杏花李花和不知名的野花競相開放,一片片紅的粉的白的藍的花的海洋,彷彿一朵朵五彩的雲。這裡是權貴們的別墅區,遠處農田裡春耕施肥的臭氣傳不到這兒,園林中一片芬芳。
一片芬芳中,楊帆站在一株花樹下,面前站着一個遠行打扮的漢子,身上斜揹着一個包裹,手裡牽着繮繩,繮繩的盡頭是一匹雄健的駿馬。楊帆的聲音有些低沉:“春夫人的遺體,黑齒家沒有遷走安葬祖墳,就安葬在京郊了?”
那個漢子的回答,讓楊帆的眼神也深沉起來。
黑齒常之以前雖然一直沒有被平反,但是類似的蒙冤傳言早就在民間傳開了,籍由這場嚴打酷吏的春風,黑齒常之一案終於被平反,已經死去的周興又多了一條罪名。
懷遠軍經略大使、右武威衛大將軍、燕國公黑齒常之沉冤得雪,被追贈爲左玉衿衛大將軍,恢復封爵,隆重安葬。楊帆聞訊後第一時間就把春妞兒剖腹產子以及埋葬的地點,通過趙逾的人轉告了剛剛出獄的黑齒常之的夫人。
黑齒常之一家人除了一個春妞兒,當初全被抓起來了,但是因爲黑齒常之一入獄就離奇死亡,他官職太高,又身爲大唐邊軍最高將領,他的死引起了朝野極大關注,這種情況下週興就不便再對黑齒常之的家人進行迫害了,所以他們一直關在獄裡,但生命得到了保全。
如今黑齒常之得以平反,他的家人都被放了出來,黑齒常之的正室夫人生有一子,名叫黑齒俊,被任命爲有職無權的右豹韜衛翊府左郎將,領一份俸祿,聊作補償。
楊帆把春妞兒的死訊輾轉告訴了黑齒家的人,他知道春妞兒一定希望能夠葬進黑齒家的祖墳,至於和黑齒常之葬在一起,這就是奢望了,她不是正室,沒這個資格。
可是,他沒有想到,黑齒常之的夫人派人從糧窖中起出春妞兒的遺骸之後,僅僅在京郊矮山農夫們埋葬親人的一片山頭兒上買了塊地把她葬了,墳包小小的連塊墓碑都沒有,還是楊帆派去的人擔心新墳很快變成舊墳,到時想辯識都不容易,於是做了個記號。
楊帆聽了手下的稟報心情很不好,但是對此他無能爲力,春妞兒生是黑齒家的人,死是黑齒家的鬼,她的一切,黑齒常之的正室夫人都有權決定。如果她活着,而黑齒常之已經死亡,黑齒常之的正室夫人想把她當成貨物般發賣給別人爲奴爲婢都是合乎法律的,旁人無權干涉。
楊帆顧慮到朵朵姑娘的感受,沒有讓趙逾直接把朵朵和小七的去處告訴黑齒家的人,他想着如果黑齒家的人在意這個流落到西域的孩子,再把他的下落告訴黑齒夫人,可是人家聽了根本問都沒問。
楊帆悵然看着面前一樹梨花,梨花雪白,如雲如霧,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漆黑的糧窖,看到了那一燈如豆,看到了那個剖腹取子的勇敢的女子……楊帆搖搖頭,搖去眸中一抹濛濛的霧氣,對那名手下道:“你去吧,到了隴右,見到朵朵,對她說,如果……她想讓小七認祖歸宗,那就帶孩子回來,我替她把春夫人的事蹟上報朝廷,請皇帝加以褒獎,並給予小七一個官職。他的父親位至國公,他雖是庶出,也該有武職勳位的,這份公道黑齒家的人不管,我來管!”
那人答應一聲,楊帆又道:“你不忙着走,先找個石匠做個墓碑,替春夫人立在墓前,如果他們不願意回到黑齒家,來日祭祀春夫人時,至少……也可以尋得到她。”
那人點點頭,又向楊帆抱拳一禮,便翻身上馬,很快消失在花木深處。
楊帆喟然一嘆,望着那一人一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語。
阿奴撥開一叢盛開得極絢爛的野花輕輕走到他的背後,花枝就在她的身後搖曳着,她仍是一身青衣小帽,作俊俏小廝打扮,卻連那燦爛的野花也奪不走她的麗色風采。
楊帆沒有回頭,沉默良久,只是輕輕說了一句:“我的女人在家裡不分大小,百年之後,一定要合葬在一起。”
阿奴翻了個很俏皮的白眼兒給他,沒有說話。
楊帆還是沒有回頭,卻似乎知道她的反應,楊帆落寞地笑笑,又補充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嘛。等我兒子一出生,我就會立下這條規矩,他要是不聽老子的,那就是不孝,將來連祖祠都不許他進!”
阿奴張了張嘴,想要刺他一句:“人家還沒答應嫁給你呢,想的倒遠。”
可是不知爲什麼,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望着楊帆的背影,阿奴的眼神兒慢慢變得溫柔起來,就連她的聲音也溫柔起來,溫柔如春風:“宴席要開了,懷義大師和那三位活神仙正在找你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