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都督府,廣州都督黃士申坐在上首,臉色非常難看:“萬中丞,那些流人在嶺南一直很安份。他們流配嶺南之後,在本都督指定的幾處所在聚居成村,安份守己,從不惹事生非,中丞遠自洛京而來,怕是聽了些什麼流言蜚語吧!”
“黃都督!”
萬國俊在笑,但是笑的很滲人,饒是黃士申總督一方,位高權重,見了他那不怒自威的笑容也不禁心生寒意。
“黃都督敢給他們打這個保證麼?呵呵,只要黃都督你敢說一句他們對朝廷絕無怨尤、絕不會謀反,那麼萬某馬上離開,絕口不提此事,怎麼樣?”
萬國俊只一句話,黃士申便噤若寒蟬,不敢言語了。謀反是殺頭的罪名,誰敢替人打這個保證?他好端端地大都督做着,又何必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替一批犯官家眷冒險?
這個時代交通不便,京裡的情況地方上不會那麼快就知道,尤其廣州地處偏遠,知道的就更少。何況謀反這等敏感的話題,就算黃士申知道御史臺的勢力已今非昔比,他也不敢與萬國俊叫板。
萬國俊冷笑兩聲,道:“代武者劉!這句話在嶺南流傳久矣,黃都督身爲一方封疆大吏,責任所在,對此就不曾有所耳聞麼?”
黃士申當然已經有所耳聞,不過這句流言是新鮮出爐的,就是萬國俊趕到嶺南的時候纔在民間流傳開的,要說久矣卻是實在沒那麼久。
可是黃士申能說什麼呢?他只能沉默。
萬國俊冷冷地道:“劉者,流也。指的分明就是這些流人,前朝宗室有許多鳳子龍孫流落嶺南,如今嶺南傳出這般民謠,用意可想而知,朝廷對此事十分重視,本中丞這一次不辭辛苦趕到嶺南,就是來查證此事的。也不知何人這麼大膽,編出這等蠱惑人心的話來。想要煽動嶺南百姓造反。如果這裡真出了什麼岔子,到時候你黃都督怕也難辭其咎吧!”
黃士申心中一凜,只好違心地答道:“黃士申忠於朝廷,此心天地可鑑!萬中丞既爲查勘此事而來,黃某全力配合中丞便是!”
萬國俊自得地一笑,道:“好!那就請黃都督籤個手令吧!這嶺南窮山惡水,匪盜橫行。又有流人心懷不軌,本中丞不管是想查案,還是想自保,都離不了你黃都督幫忙啊!”
黃士申無奈,只好提起筆來,寫下一道調兵的手令。寫好後拿出帥印鄭重地蓋上,對萬國俊道:“如今既無流民作亂,又無外敵入侵,黃某雖爲一道總督,可以便宜調動的兵馬也有限的很,如今只能以一團兵馬聽從萬中丞調遣,可否?”
萬國俊哈哈一笑,一臉寒霜盡去。滿面春風地道:“一團兵馬足矣!黃都督如此配合。本中丞回朝述職的時候,一定會向聖人稟明你的忠心!”
他伸手接過調令。看着上面鮮紅的都督帥印,嘴角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那笑意令人不寒而慄……
曲江,玉山縣縣衙。
縣令胡旭堯側身站在一旁,主位上坐着萬國俊,面色陰冷。
大堂上一直到大堂外的空地上,站滿了被傳喚到縣衙來的人,這些人衣衫襤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懷中抱着嬰兒的婦人,看他們的舉止氣色,不像是乞索兒,也不像是尋常百姓。
這些人都是這些年來在武則天登基前後被流放嶺南的李唐宗室子孫和文武大臣的其家眷。李世民的嫡系子孫已經所餘不多了,但是李唐宗室還有不少的親王、嗣王、郡王及他們再衍生出來的爵位遞減一等後的家眷,依舊是一個龐大的羣體。
萬國俊向一旁的胡縣令冷冷地問道:“人都到齊了麼?”
胡縣令扭頭同捧着畫名冊的主簿低語了幾句,向萬國俊拱手道:“回中丞的話,玉山腳下安置流人的三個村落,男女老幼流人總數,共計三百一十七人,一個不少,全部帶到!”
“好!”
萬國俊緩緩站起身來,看看站在大堂上的這些流人,提高嗓門,高聲喝道:“爾等皆因反叛朝廷,不忠於聖人,才被髮配嶺南。反叛即是死罪,聖人網開一面,原本是想讓你等悔過知罪,誰知你等不思悔改,反而暗懷不軌。
本官現已查實,爾等暗中串連,蠱惑鄉民,意圖舉旗起事,叛我慈氏越古聖神皇帝陛下,其心着實可誅。今本官巡察及此,安能放過你等叛逆,本官留你們一個全屍,都在這裡自盡吧!”
萬國俊一番話,把胡縣令和縣丞、縣尉等一衆地方官員和衙役們嚇得目瞪口呆,三百多口人都是流人的家眷,他們當初已經被皇帝殺過一遍的,家中的青壯和做官的親人都已經被殺光,如今倖存下來的一多半都是老弱婦孺,如今居然要把他們殺光?
堂上這些莫名其妙就被從小村召來的流人正忐忑不安,一聽這話也驚呆了,呆了片刻他們才反應過來,整個大堂頓時亂作一團,有高聲叫罵的,有往上衝的,有跪地乞饒的,有放聲大哭的,尤其是那些婦人和孩子,聽說這位官員要逼他們自盡,只嚇得號啕不已,其情其狀,慘不忍睹。
“萬中丞!萬中丞!請謹慎用刑、謹慎用刑啊!”
玉山縣的父母官胡旭堯渾身發抖,頭皮上嗖嗖的直冒冷氣,他顫聲勸道:“這些人……這些人都是些老弱婦孺,怎麼可能就想反了?縱然有人對朝廷心懷不滿,也是個別人所爲,當查清底細,再予嚴懲,這……這可是數百條人命啊,萬中丞,開恩吶!”
胡縣令說着,一撩袍袂,便跪倒在大堂上,縣丞、主簿、縣尉等一衆官員見此情形,都隨着縣令一起跪倒。萬國俊嗔目大喝道:“混帳!爾等敢爲叛逆請命,不怕殃及自身嗎?”
這時那些驚怒不已的流人家眷已向公案前衝過來,玉山縣的衙役們無心抵抗。節節後退。萬國俊帶來的那一團兵馬見狀便替代了他們攔上前去。
這些人全是折衝府的精銳士兵,一個個都是精壯魁梧的漢子,身着甲冑,佩刀提槍,那些老弱婦孺哪是他們的對手,登時被放倒一片。
胡縣令驚恐的渾身發抖,三百多人橫屍在他的大堂之上?想想他就不寒而慄。這些人不是鳳子龍孫就是官紳後代,其中任何一個死在他這裡,他都會坐臥不安,三百多人……,他想想都要暈了。
胡縣令涕泗橫流,連連叩頭道:“萬中丞。使不得、使不得啊!這裡有這麼多的老弱孤寡,七旬以上的老人,何以加刑?襁褓中的嬰兒,何等無辜?萬中丞,下官乞請萬中丞高擡貴手,千萬殺不得啊!”
萬國俊皺了皺眉,只聽堂上堂外哭聲一片,罵聲一片。玉山縣令和他一衆屬下又是這般態度。也覺得不好在此大開殺戒,他把眼珠一轉。緩和了語氣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再詳細查查,首惡是斷然不容放過的。”
胡縣令鬆了口氣,大喜過望地道:“多謝中丞開恩,多謝中丞開恩。”
萬國俊道:“不過,人雖不殺,卻不能放他們回去,一旦放他們回村,其中心懷叵測者必然趁機逃匿,再追索起來就困難了。把他們統統押走,擇地安置,待本官審個水落石出再說!”
胡旭堯只求他不要殺人,哪敢多說半個不字,連忙答應下來,玉山縣衙役高呼着安撫,那些流人家眷聽說萬中丞不再迫令他們自殺,而是要集中看管,進行調查,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萬國俊押着這三百多口老弱婦孺離開玉山縣衙,只說要對他們集中看管。官兵押着這些百姓離開玉山縣城,到了效野之外,轉過一片樹林,依舊往叢林深處走,一些流人看他們越走越偏,不禁起了疑心。
他們不肯再走了,公推出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對萬國俊交涉道:“萬中丞這是要帶我們往哪裡去?我等並無反意,所以願意接受審查,以還我等清白,只是萬中丞要把我們安置在何處,還請明白示下!”
萬國俊見此處掩映於一片樹林之後,旁邊又有一條大河,既無閒人觀看,又不虞讓這些流人家眷逃走,頓時變了臉色,他把馬繮繩一勒,緩緩兜轉馬頭,厲聲大喝道:“嶺南流人,意圖謀反,其罪當誅!李飄零,把他們都給我斬了,一個不留!”
流人們一聽這話才知道上了他的大當,頓時哀求聲、號哭聲、呼冤聲、咒罵聲又起,幾個老者驚怒交加,便向萬國俊的馬前衝來,萬國俊把手一揮,大喝道:“還等什麼,給我殺!”
廣州都督黃士申派給萬國俊的這位統兵官是一個旅帥,名叫李飄零。嶺南蠻族部落衆多,民風彪悍,每有衝突,黃都督常派此人去清剿壓制,蠻族部落無不畏服。此人心狠手辣,乃是黃士申手下一員悍將。
黃士申不敢敷衍萬國俊,特意派了此人來聽從萬國俊調遣。李飄零一見萬國俊神色酷厲,如同凶神,心中也自凜凜,立即拔出佩刀,大喝道:“殺!”
李飄零當頭一刀劈下,把一個撲上前來的花白頭髮的老人斜刺裡劈成兩半,熱血濺了他一頭一臉,血腥氣一衝,李飄零胸中一股戾氣氾濫起來,猙獰地喝道:“給我殺!”
三百名官兵抽出刀槍,亂劈亂捅,那些老弱哪裡是他們對手,一時間竟如殺雞屠狗一般,光天化日之下,一幕毫無人性的大屠殺開始了。
一個母親背身抱住自己的女兒,用身體擋住了他,那殺紅了眼的士兵揮起一刀,她的頭顱和半邊肩膀便被劈落在地,刀光又起,那個女孩的人頭也飛了起來,尚未落地,便被那士兵鞠蹴一般一腳踢出老遠。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張開雙臂,徒勞地想要護住他唯一的孫子,一杆鵝卵粗的紅纓大槍惡狠狠地刺來,一槍刺穿他的肚腹,鋒利的槍尖又穿透了那孩子的脖子,把這祖孫二人串在了一起。
一個抱着嬰兒的少婦哭喊着,逃避着,實在逃無可逃時,只好卟嗵一聲跪倒在地,拼命地向那逼近的官兵叩頭乞饒,那士兵見她容貌姣好,頓時起了邪意。
他一把搶過那婦人懷中的嬰兒,比那嬰兒的腦袋還大上三分的皮靴重重地一腳踏上去,把那小小的頭顱踩進土地,腦漿血水橫流,隨即便獰笑一聲,合身撲了上去,撒扯起那個婦人的衣裳。
碎布似蝴蝶般飛起,那痛哭欲絕的婦人很快就被他剝得白羊兒一般,赤條條一絲不掛,那士兵縱身撲上去,就在衆目睽睽之下,醜陋地聳動起來……
血腥的殺戮勾起了士兵們心中最殘忍的獸性,在這沒有紀律約束和法律制裁的環境下,他們心中的醜陋被無限地放大了,這些由百姓供養的士兵已經變成了一羣野獸,任意地欺凌着這些老弱婦孺,虐殺、虐奸,無惡不作。
當玉山縣令胡旭堯聞訊趕來的時候已是將近黃昏了,他騎着快馬,剛一繞過那片樹林,看清眼前修羅地獄般的場面,身子一軟,便從馬背上滑了下來。
“明公,小心些……”
玉山縣尉見狀,連忙溜下馬背,伸手去攙他。
胡縣令沒有擡頭,他直勾勾地看着面前一棵五葉草。草葉上託着幾顆晶瑩的血珠,在夕陽下彷彿一顆顆晶瑩的琥珀,因爲微風的吹拂,它們在草葉上輕輕地流動着,忽然一片葉子一沉,一顆血珠滑落,正好落在他的臉上,胡縣令嚇得大叫起來。
玉山縣尉主管刑緝抓賊,膽子比胡縣令要大一些,他嘆了口氣,沒有再扶這位嚇破了膽的縣令老爺,只是眯起眼睛,向前面的屠殺現場看去。
滿地的死屍,遍地的血污,一具具屍骸幾乎沒有一具完整的,只有一些赤條條的女人屍體,大概是供那些士兵滿足了獸慾,所以沒有被他們砍得支離破碎,僅僅是被一刀捅進心臟而死。
她們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兒,儘管全身赤裸着,羞處無毫遮掩地暴露在夕陽之下,卻再也沒有一個會感到羞恥而去捂蓋,只有她們那雙合攏不上的眼睛,定定地凝視着天空,似乎向蒼天控訴着什麼。
這位縣尉緝兇拿人,手上也是沾着人命的,可是看到眼前這一幕,他的雙腿還是剋制不住地突突亂顫,險險就要跪倒在地。一旁臉色白的跟鬼似的玉山縣丞戰戰兢兢地湊上來,怯怯地道:“明公,明公……”
胡縣令趴在地上,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呼喚。在他身前兩尺遠的草叢中,一顆少女的人頭靜靜地躺在那兒,一雙眼睛似乎帶着一絲驚恐、一絲疑惑,但那眼神已全無生氣。
看着那顆人頭,胡縣令如哭似泣地捶地道:“爲什麼?爲什麼?他們只是一些與人無害的老弱婦孺啊,他們早就失去了原有的尊榮和地位,以戴罪之身發配於此,乾的是最繁重的活,身份最爲卑賤,他們缺衣少食,能活下來就已是僥天之倖,爲什麼……一定要他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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