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武則天看到楊帆,微微露出詫異的神色。
楊帆欠身道:“正是微臣!臣在河北受了點輕傷,因騎乘戰馬不便,不能追隨李多祚將軍作戰,承蒙將軍體貼,准予臣先行返回京師!”
楊帆說着,飛快地瞟了一眼上官婉兒,婉兒眼中已經漾出喜悅的淚花,她正急忙低下頭去,假意撫着衣袂,掩飾失控的驚喜。
武則天沉着臉色,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徐徐說道:“你可知道,朕於天津橋頭處決的是什麼人嗎?”。
楊帆道:“臣已經聽說了。臣以爲,閆知微當誅,陛下誅其全家,也是爲了以儆效尤,然閆氏全家已經伏誅,任其曝屍街頭,總是不妥。臣與閆知微素不相識,代其收斂屍體,並無任何私情其中,純係爲了……維護陛下的仁恕之道!”
武則天又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靜靜凝思片刻,錯過此事不提,轉口問道:“楊玄基於陣前生擒了契丹大將何阿小,之後又有契丹大將駱務整、李揩固攜部歸降,繼而又有費沫斬殺孫萬榮,攜其人頭歸降朝廷。
此前,朝廷在河北道東西兩峽傷亡慘重,這些契丹將領都是當日斬殺我兵將最衆者,朝中文武大多以爲對他們不可原諒,應予誅殺,以雪前恥。你從河北道來,對他們知之甚詳,你以爲朕該如何?”
對這件事,楊帆倒是不敢敷衍,他想了想,認真地答道:“戰場廝殺,各爲其主,以此作爲殺俘殺降的理由。臣認爲不妥。不過……何阿小生性殘暴,契丹諸將中,此人殺戮最重,常以虐殺百姓爲樂,罪大惡極,不應寬赦。臣以爲,應把他明正典刑,以懾宵小!”
武則天微微點了點頭,又問:“那麼其餘諸將呢?”
楊帆道:“費沫既斬其首領,攜族衆向朝廷乞降。臣以爲,朝廷理當接受。若不如此,一旦再生邊患,恐夷狄寧可戰死,也不肯乞降了。再者。仍然定居於營州地區的契丹六部未免也會兔死狐悲,對朝廷生起異志!”
武則天苦笑了一下。見楊帆這麼說。就知道他還不知道奚族已經歸附了突厥,契丹六部如今已經形同獨立,大祚榮也趁機建立了振國,大周如今已經失去了整個東北。
不過在武則天的想法中,也是想放掉這個費沫的,一來他殺了孫萬榮乞降。憑這份大功,若不寬赦,天朝的形象就將大受影響。
再者,她已經聽說費沫整合了孫萬榮和李盡忠的大賀氏餘部。從名義上來說,大賀氏纔是契丹人的首領,可是從實力上,他們現在已經名不符實了。
如果允許他們返回營州,那麼實力得以保存的契丹六部和名義上擁有統治契丹權的大賀氏之間必然爭權,這番爭鬥持續個百八十年也屬尋常,那麼他們的內耗對武周朝就是極有利的。
因此,楊帆的理由雖還不及她的想法充份,還是得到了她的認可。
楊帆又道:“至於李楷固和駱務整,這兩個人驍勇善戰,確是人才。而且,這兩個人在領兵作樂期間,紀律還算嚴明,雖有擄掠財物的行爲,卻很少傷害平民百姓,如今既主動歸降,臣以爲,朝廷可以收留。”
武則天道:“可朝中文武多以爲他們是契丹人,不可加以信任,你怎麼看?”
楊帆道:“凌煙閣上,尉遲恭、屈突通都不是漢人。黑齒常之、李多祚、沙吒忠義,也不是漢人,而剛剛被陛下處死的閆知微,倒是一個漢人。臣以爲,忠與奸,勇與懦,與其本屬哪族毫無干系,陛下若待之以誠,他們豈會不爲陛下效死呢?”
楊帆是就事論事,覺得對契丹人也該區別對待,駱務整和李楷固驍勇善戰,如能收服,於國家有利。卻沒想到,虧得他今日這番言語,保下了李楷固的性命前程,否則大唐名將李光弼就再也沒有出世的機會了。
武則天聽了楊帆的話,稍稍思忖片刻,滿腔雄心又復升起!
她相信,憑她的魄力,完全可以征服這兩個降將,於是慨然點頭道:“狄國老上書朝廷,述及對待降將一事時,與你所言頗有相通之處,狄公老成謀國、你又熟悉這兩員契丹大將,朕對你們的建議深以爲然。”
武則天最擅長的就是人心人性的把握,但她或許是太老了,老到已經沒有精力去洞察別人的心思,當她再度啓用狄仁傑並且賦予他重任的時候,她完全忘記了當初狄仁傑入獄時憤懣寫下的供詞:“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屠戮!”
在狄仁傑的心底,其實是一直把他自己當成唐室舊臣的。而此刻,武則天也沒發覺深藏在楊帆眼底的那份冷漠。
武則天的臉色柔和了起來,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緩聲道:“好啦,你在河北所做的事情,朕都知道了。朕一向賞罰分明,不會忘記你的功勞。你既受了傷,且回府歇息吧,等河北事了,朕對你會有重用!”
楊帆欠身答應,趨身退下時,才與上官婉兒癡癡地對視了一眼。
“婉兒,隨朕回宮!婉兒?”
武則天緩緩地轉過身,走了兩步,忽然發覺上官婉兒沒動,不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啊!婉兒在想……在想突厥之事,既然契丹衆將可以區別對待,對待突厥的請求,陛下是否也可以暫施羈縻之策呢!”
婉兒慌忙追上武則天,隨口找了個理由。
武則天用力頓了頓柺杖,憤怒地道:“突厥!突厥!他們軟禁了延秀,朝廷遣使再三催促,他們就是不放人!奚族本是我周國藩屬,他們居然大剌剌地從朕手裡搶了去!現在還以出兵助朕伐逆有功,要求封賞!真是豈有此理!”
婉兒低聲勸道:“陛下,此時我朝實不宜與突厥再起刀兵,陛下且忍一時之氣,勵精圖治,積蓄國力,早晚要讓他們連本帶利的還回來!”
武則天憤憤地走了幾步,終於頹然一嘆,道:“那就……加授默啜爲頡跌利施大單于、立功報國可汗,至於賞賜,你看着辦吧!”
“是!”
婉兒欠身答應一聲,心下盤算着找個方便的機會進言,向武則天請上幾天假回去“省親”。那個冤家,每每出門都不省心,也不知叫人家替他擔了多少心事,這一遭見着,斷不叫他耳根子得了清靜!
“校尉慢走!”
張溪桐畢恭畢敬地把楊帆送到宮門口,客氣地說了一句。
楊帆笑了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氣呢!”
他拍拍張溪桐的肩膀,親切地道:“昔日同往西域的一班好兄弟,已經很久沒有聚過了。我剛回來,這兩天不方便,就五天之後吧,五天之後,我在‘千金醉’設宴相請,和一班老兄弟聚聚,知會衆家兄弟的事兒,就麻煩你了。”
張溪桐受寵若驚,連忙應道:“哈哈,那校尉可破費了,其實衆兄弟都盼着能跟校尉聚聚呢,只是因爲校尉一向事務繁忙,未敢打擾。校尉放心吧,這件事情就包在卑職身上了!”
楊帆點點頭,轉身走出了端門。以前他來往的都是從前認識的中高階軍官,現在他覺得有必要把這些曾在西域同生共死的戰友也召集到一起,他們都是百騎中人,也許……必要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他們。
楊帆出了端門,走出不遠,迎面就有一隊儀仗過來,楊帆沒有在意,還特意往邊上避了避,誰料那車仗偏偏在他面前停了下來,車上傳出一個聲音:“二郎!”
楊帆擡頭一看,只見端坐車中的正是樑王武三思,連忙叉手施禮:“楊帆見過樑王殿下!”
武三思微微一笑,肅手道:“上車!”
“是!”
楊帆答應一聲,舉步登車,樑王的車駕很寬敞,左右都有坐位,武三思讓他在側座坐了,上下打量他幾眼,微笑道:“你在河北幹得漂亮,本王已經知道了。”
楊帆對這武三思還需要虛與委蛇,不便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便欠身笑道:“當時形勢緊急,李多祚大將軍麾下又乏善辯之士,情非得已,臣只好趕鴨子上架了,比起在前方血戰的將士們,臣之所爲,實在算不得什麼功勞!”
武三思擺擺手道:“該要的功勞,就不要謙虛。孟子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此言不虛,即便是在戰場上,善用智計謀略者,較之萬夫不當之勇的猛將,也要尤勝三分。”
他微笑着捋了捋鬍鬚,睨着楊帆道:“此番你立下大功,陛下定有賞賜。前番你在吏部任上出了差遲,如今憑着這樁功勞,要想東山再起卻不是難事。不知你有什麼打算,或者本王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楊帆心中一動,略一思忖,便扮出一副苦笑的模樣道:“承蒙王爺誇獎,其實臣這點心機,也就是在那些大字不識一筐的武將們面前才玩得開,比起朝中衆臣的心思如海,那可是差得遠了。
自刑部而吏部,臣一直魯魯莽莽,憑着一腔勇氣和王爺您的照拂,才磕磕絆絆地走下去,要不然早就栽了。臣覺得,文臣這條道兒,實在不適合臣這樣的武夫,臣想重回禁軍,重回百騎,不知王爺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