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遲疑了一下,暗暗提起了小心。忽然,他看見蘇坊正揹着手,緊鎖雙眉從一條巷子裡出來,便趕緊迎上去,打招呼道:“蘇坊正!”
蘇坊正看見他,便站住腳步,道:“哦,小帆回來啦!”
楊帆道:“是,出去轉悠了幾天,沒找到啥正經營生。坊正,這幾天,咱們坊裡沒出啥事吧?怎麼瞧着大家夥兒都有些怪怪的。”
“咱們坊……,唉!”
蘇坊正搖頭嘆氣地道:“你呀,快去瞧瞧馬橋吧,這孩子,這一回算是完了。”
楊帆吃了一驚,道:“馬橋怎麼了?”
蘇坊正搖頭嘆氣地道:“小孩沒娘,說來話長,若是等老夫說完,恐怕你連他最後一面也見不上了,還是快去瞧瞧吧!”
“哦!好!”
楊帆無暇多說,撒腿就往馬家跑,蘇坊正急忙喚住他道:“你往哪兒去!他在南市南門處行刑,要是在家裡,還能有事麼?”
“行刑?”
楊帆更是大驚,趕緊又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想:“行刑?這才幾天功夫,馬橋出了什麼事?”
蘇坊正擡頭看看天,搖頭嘆了口氣,低頭看看地,搖頭又嘆了口氣,跺腳道:“不成,非得驅驅邪不可。哎!那個誰,二火,你去弘首觀把一濁道長……,哦!一濁道長做和尚了,你去城裡找找,看看哪家的道長還在,請他來坊裡做一場驅邪法事。快去!”
……
十字街頭,聚攏的看熱鬧的人比上一次看處決七個人犯時還要多,但是這一次要殺的卻只有一個,他的名字叫馬橋。
馬橋如今已經是洛陽城裡的名人了。
雖然他與商賈吳廣德之婦通jian,又是他失手跌死這個婦人,但是官府並沒有查到他,可是在刑場上。他卻站出來,光明磊落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救下了無辜含冤的吳廣德。在唐人心中,很多人懶得非議他偷情的行爲,卻讚賞他仗義的舉動。
所以。今天圍觀的人更多,有人是爲了看熱鬧,有人卻是想親眼瞧瞧這個人。
其實一些瞭解內情並熟諳律法的,心中很是爲馬橋抱不平的。因爲按照唐律,除了故意殺人之外,其他犯罪行爲,如果沒有被官府偵破而主動自首,可以免除其罪。然則知道這些門道的人,又有誰會爲了一個市井兒得罪洛陽府、得罪刑部周興呢?
洛陽府惱恨這樁幾乎錯殺無辜的案子讓洛陽府得了一個辦案不明的壞名聲,丟了他們臉面。故而愣是把馬橋辦成了故意殺人的死罪。
而馬橋根本不懂法律,壓根不懂罪狀上寫成“憤而殺人”和“推倒致死”對他的判決竟有如此之大的區別,他自首之初,就抱了必死的想法,又覺得鮑銀銀雖然狠毒。卻不該死在自己手上,自己這般下場也是罪有應得,因此對供狀細節也不在意,竟然畫了押。
江旭寧和老孃攙着馬母,眼淚汪汪地看着刑臺上的馬橋。
馬橋被五花大綁,背後插着“斬”字牌。跪在刑臺上。
馬家的兄弟都來了,馬橋父執一輩有兄弟六人,姑姑三人,如今還在世的共有六位長輩,他同輩的堂兄弟、堂姐妹就更多了,今天馬家的人幾乎全來了,佔了刑場的一角,但是並沒有擡棺材來。
因爲武則天掌權之後,倡導復興周禮,按照周禮,棄市而死的罪人要示衆三天,方纔允許家人收屍,前幾天被處決的六名罪犯,就是曝屍三日,才允許家人收走的,馬橋雖是自首,也不能破例。
今日監斬的人不是洛陽尉唐縱,上一次唐縱幾乎錯殺了吳廣德,這是他一手經辦的案子,因此顏面很是無光,這次當然不會跑來現眼,主持監斬的是洛陽府的另一位官員,推官祤破。
馬橋跪在臺上,看着泣不成聲的老孃,高聲叫道:“娘,孩兒不孝,辜負阿孃的養育之恩了!”
說着,馬橋“咚咚咚”地叩了三個響頭。
馬橋直起腰來,淚染雙頰,又對馬家的兄弟們道:“各位兄弟,馬橋去了,高堂老母,以後就拜託你們了!”
說罷,俯身又是三記響頭。
監斬官祤破眉頭微微一皺,探身抽出紅籤,往案前一擲,沉聲道:“時辰已到,行刑!”
一個赤膊紅衣,紅巾包頭的劊子手取過一碗水酒,對馬橋道:“姓馬的,你是條漢子。某心中佩服的很,今日是某家送你啓程,請滿飲這碗酒,開開心心上路去吧!”
這大漢一臉的橫肉,語氣竟是難得地柔和,馬橋看了他一眼,頷首道:“多謝老兄,借你的手,這碗酒,我幹了!”
劊子手哈哈一笑,道:“爽快!”把酒碗遞到他嘴邊,馬橋就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馬橋平時在坊間與人打架鬥毆,悍不畏死,除了怕鬼這一條,他素有馬大膽之稱,可今日真的死到臨頭,心中還是難免生怯,如今這一碗酒一氣兒喝下去,頭稍微有些暈眩,怯意倒是減輕了許多。
一碗酒喝得涓滴不剩,馬橋喘息了一下,舔去脣邊一滴酒水,又往母親那邊看了一眼,馬母眼見兒子就要被砍頭,心中一痛,頓時暈厥過去。
“壯士,上路了!”
那劊子手大喝一聲,便揚起了手中的鬼頭刀!
“住手!”
隨着一聲大喝,四下維持秩序的一名公人便哎喲一聲摔撲在地,一道雪亮的刀光飛上刑臺,“當”地一聲磕開了劊子手的鋼刀,一道人影隨之撲進法場,一個箭步竄上刑臺,劈手奪下鬼頭刀,匹練般一閃。斬斷了馬橋背後縛索。
“走!”
那人青巾蒙面,大喝一聲,扯起馬橋就走,這時維持秩序的那名公人才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他氣極敗壞地去抽腰刀,大叫道:“有人劫法場!”
不想一把抓去,竟只抓到了刀鞘。這才曉得被人一推的時候刀也被抽走了。
蒙面人掌中持刀,拉着馬橋,向一角猛衝過去。
“劫法場了!劫法場了!”
四下裡圍觀的百姓大叫起來。既有些驚慌,又有些新奇的興奮。
後面的人拼命往前擠,想看看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劫法場。前邊的人怕誤傷了自己,又拼命地往後退,刑場登時亂作一團。
馬家那麼多兄弟姐妹,其中也不乏心眼靈活、機智聰明的,一瞧這場面,登時在法場周圍亂竄起來,拼命給馬橋製造更好的脫困機會。
這劫法場,在評書、戲劇裡是經久不衰的必現場面,可是在現實中,一百年也遇不到一回。那些公人例行公事慣了,平素處決犯人,頂多就是遇到哪家犯人家眷哭鬧的太厲害了,哪天圍觀百姓太多,衝倒了法場四角繃着隔離繩索的木杆了一類的小事情。何曾見過劫法場?經驗不足,一時間竟然反映不過來。
那蒙面人拉着馬橋擊退兩個公人,往人羣裡一衝,上千號人混作一團,還上哪兒找去。二十多個負責維持法場秩序的公人提着刀到處亂竄,四下裡沸沸揚揚的都是人羣。哪裡還分得出誰是人犯、誰是百姓。
馬橋娘從暈迷中悠悠醒來,慘叫一聲:“我的兒呀……”
江旭寧喜孜孜地叫道:“大娘,馬橋讓人救走了,有人劫法場啦!”
江旭寧說着,心中便浮起一抹疑問:“奇怪,救人的人會是誰?看那蒙面人背影,怎麼那麼像小帆?”
蒙面人拉着馬橋一路狂奔,甩脫追捕的公人之後,跑進嘉善坊,在坊間巷弄中一通拐繞,最後在一條僻靜的小巷中停下,回身看了馬橋一眼,用一副中年人的沙啞嗓音道:“你家怕是回不去了,趁着城門還未封鎖,速速出城避難去吧!”
馬橋凝視着他道:“小帆?”
蒙面人眸中倏地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倉促之間,他只撕了一截袍子內襟蒙在臉上,頭髮、皮膚未做修飾,看着的確比中年人要年輕一些,但是馬橋又何以如此肯定是他?
馬橋肯定地道:“小帆,我知道是你!”
蒙面人眸中微現猶豫,隨即一把扯去蒙面巾,露出他的相貌,果然是楊帆,楊帆一臉疑惑地道:“你怎麼認出我的?”
馬橋臉上也現出古怪的神氣,說聲道:“我認不出,我只是知道,必定是你!旁人誰會救我?呵呵……,其實,那天晚上,在楊郎中府,黃麒麟被殺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看到你一箭射殺花小錢,又躍回去,仆倒在地裝暈。”
楊帆怔了怔,眸中便露出一絲溫暖之意,他拍了拍馬橋的肩膀,說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陪你出城!”
人犯被劫了法場,這法場還就在天子腳下,在京城裡立即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那監斬的栩推官氣極敗壞,一面命人回衙門稟報,一面命人通知九城,加強出入人員的盤查,自己則帶了剩下的公人,氣勢洶洶地追着楊帆他們消失的方向而去。
楊帆丟了鬼頭刀和蒙面巾,和馬橋穿街過巷,只走小路,急匆匆趕到城門口,就見城門方向出入的行人排成了一條長龍,許多人怨聲載道地正在那裡發着牢sao,馬橋變色道:“不好!咱們來不及出去了!”
這時候,又見大道上七八個公人提着刀跑向城門,當中一人正是今日的監斬官祤破,祤推官怒氣衝衝地大叫道:“嚴加戒備!府衙已增派了人手,務必要抓到人犯,抓到那個劫法場的大膽狂徒!”
“此處不成了,咱們走!”
楊帆拉着馬橋,退回巷弄之中,又往別處逃去。
此時,白馬寺的薛懷義領了一幫無賴和尚,正大搖大擺在走在路上,忽然瞧見許多公人衙差提刀捉棍,往來匆匆,不禁好奇地自語道:“這些衙狗子,忙甚麼呢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