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由得又生出了感慨:真是想不到呀,兒子與老子要一起去參觀人家的兵艦了……
先生正感慨着,莊士敦扯過三少爺,興奮地在一旁說:先生,布朗先生說,你的兒子已經成爲安立甘堂學校乃至整個威海衛最出色的學生了,是優秀中的優秀。莊士敦早已認識了三少爺,自然也曉得了他爲自己起的中國的字志道,與三少爺的名字竟然是一樣的。他曾開玩笑地對先生說:我也算是你的兒子了。
布朗先生又對先生說:先生,是這樣的,你的兒子的確是安立甘堂學校最出類拔萃的學生,無愧於優秀中的優秀。他挑起了大拇指。你的兒子也無愧於整個威海衛學生中的“南伯萬”。我祝賀你有這麼優秀的兒子。
先生早已明白,“南伯萬”是英語(Numberone)第一的意思。很多場合,英國人都稱他爲鄉紳、村董中的“南伯萬”。
這幾年,越來越多的威海衛當地人聽得懂越來越多的英語,而且越來越多的人,可以用夾雜着威海衛的口音講越來越多的洋涇浜英語了。那些專門爲英國人洗衣、做飯、送給養,在運動場爲英國人服務的當地人,幾乎完全可以用英語與英國人交流了。那些在足球場上專門負責撿球的孩子,早已熟諳了足球比賽的規則和裁判用英語,有的甚至可以充當臨時裁判。當球員的手碰到球時,他們會像模像樣地伸手高喊“漢得報”(Handball,手球);當足球滾出邊線時,他們會指着球喊“奧賽得”(Outside,出界)……
看看,兒子身着西式校服,頭戴英式學生帽,雖還有點稚嫩,但已顯露出風華正茂的勃勃英氣。幾年來兒子住校學習,與先生見面的機會不多,此時先生簡直有些不敢認了……哈,兒子已經長大了呀,兒子跟自己一樣,也變成了人家眼中的“南伯萬”了……先生心中又翻騰起既驕傲又酸楚的波瀾……
這時候幾個校長各自帶着幾個學生趕來了,莊士敦便帶着他們,去往會堂那邊,與村董們集合在一起,浩浩蕩蕩向着德勝碼頭那邊走去。
自從威海衛變成了租界,就不斷有英艦出入威海灣。每到夏季,停泊在威海灣大山般的英國兵艦會更多。大兵艦與劉公島、與威海衛陸地之間來往的官兵,便如趕集般熙來攘往了。大兵艦上、劉公島上所需的米、面、肉、蛋、菜等等生活必需品,也需要由衆多的船隻供應。於是乎,搖着舢板,往來於威海灣服務於英軍的擺渡行當,便應運而生了,這些專門從事擺渡的人,便被稱爲“幫船的”。
當三百多名村董和幾十個學生趕到碼頭時,三四十條小舢板正搖搖擺擺地往碼頭邊靠攏,如同一片浮萍浮動在水面。
先生被眼前聚來的這一片小舢板給驚呆了。
莊士敦招呼先生隨他乘坐小艇,又衝着一個正在指揮衆多小舢板靠岸的粗壯漢子喊:南伯萬張,南伯萬張——你要保證將這些尊貴的客人安全擺渡到旗艦上。
歐開——歐開!粗壯的漢子衝莊士敦揮動着手,眉飛色舞嘰裡呱啦,又說出了一長串英語來。哈,真是想不到,這個顯然是幫船的首領的漢子,竟然能用英語跟莊士敦流利地說話呀,先生不得不對這個南伯萬張刮目相看了。端詳着這個漢子,先生突然一激靈,覺得這個南伯萬張好生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他姓甚名誰了,不由得朝着他正在擺弄的小舢板走過去,邊走邊回過頭來對莊士敦說,我坐不慣你們英國的艦艇,還是讓我乘坐我們的舢板吧。
三少爺與那些學生,當然喜歡乘坐那漂亮又威風的小艇,便呼啦啦奔小艇而去。說是小艇,其實它比小舢板不知要大多少倍。
先生與三四個村董上了南伯萬張的舢板,而這個南伯萬張卻不跟先生照正面,儘量將後背朝向先生,顯然他在避諱什麼,這更讓先生對他感興趣了。
南伯萬張衝着衆舢板吆喝了一聲,孔武的臂膀使勁地搖動着手中的大櫓,有道是船小好掉頭,三下兩下,小舢板便離開了碼頭,快速地向海面駛去。其他舢板都跟在後面,如同水塘裡的一羣鴨子,追隨着頭鴨而來,將正在離岸的小艇甩在了後面。
畢竟是在一條小舢板上,何況南伯萬張站定在那裡搖櫓,想避開先生的視線是不可能的。先生的心忽地一跳,終於想起了,這個粗壯的漢子就是五六年前離開了自己漁行的那個船老大。
自己漁行的船老大,竟然認不得了?這也怪不得先生,漁行裡的船老大有十幾個,先生平日裡也不大去漁行,與船老大很少照面,何況這個現今變成了南伯萬張的船老大離開漁行時,並沒當面向先生辭行。
先生並不說什麼,只是不時地瞥搖櫓的船老大一眼。南伯萬張終於撐不住了,怯怯地叫了一聲——先生——
呵!先生冷冷一笑,說,好記性——真難爲已經變成了“南伯萬張”的你,還記得我這個老東家。
南伯萬張尷尬地笑笑,喃喃着:先生,你、你這話比拿巴掌抽我的臉還讓我難堪哩。先生多年待我不薄,我敢忘了先生麼?
先生又是一笑:如此說來算是我把你給忘了?既然說我待你不薄,你另尋發財的營生又爲何不辭而別?
幾個村董完全明白了這個南伯萬張從前跟先生的關係了。他們看南伯萬張的眼神便起了變化,有人甚至發出了不屑的一聲“呔”。
南伯萬張只好衝他們抱歉地笑笑,而後用腋窩夾住櫓,騰出雙手衝先生施以抱歉的禮:先生,你這話可屈煞我了——我三番五次去府上想當面跟你道歉辭別,可都被管家給攔下了。他說你正病着,我當面辭別只能給你添堵,想想也是,我畢竟是爲了多掙幾個錢而離開你的漁行,哪有臉照你的面呀……
這樣的解釋多少讓先生有點釋然,那時自己的確正害着看不見時間的怪病。
南伯萬張接着說:先生,我是不得不離開呀。那時我的老爹老媽都被癆病纏着,成年累月地尋醫問藥,我的老婆也是個病秧子。聽說“幫船的”掙錢多,我就……是錢逼得我……
先生心中不由得一震:你要用錢該跟我說呀。
南伯萬張長嘆一口氣,說:這也正是我不得不離開漁行的原因呀。我知道,我要是給先生說了,先生肯定會幫我。可有道是幫急不幫貧,誰知道我的老爹老媽還要被癆病纏多少年?小有小的難處,大也有大的難處呀。英國人來了不幾天,就在這海邊一帶建了商埠區,東家衛城裡那幾個店鋪的生意都被沖淡了。再者說,漁行光是船老大就有十幾個,哪家沒有難處?我不能讓東家爲難呀……
好一個昔日漁行的船老大呀,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他竟然藏着如此的見識。先生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自己不但誤解了他,甚至有些對不住他了。
其他人也都不吱聲了,一起發出了嘆息。
這時候,英艦的兩個小艇威風凜凜,呼嘯着從舢板的一邊超越而過。本來平靜的海面隆起了一道道山脊般的波浪,小舢板不得不委屈地向一邊搖搖欲傾了。南伯萬張緊急地操縱着手中的大櫓,調整着小舢板的平衡,又擡起頭衝着漸遠的小艇罵了一聲:操,人家站在咱的屋檐下,可低頭的倒是咱!隨即朝手掌吐了一口唾沫,又奮力地搖櫓了,明知追不上小艇也要跟它拼一拼。
徐徐而行的舢板陡然地劇烈搖擺,讓很少乘坐舢板的幾個村董感到了暈眩,更讓他們感到了恐懼。
很長時間,沒人再說話了,小舢板終於平靜地緩緩徐行了。大櫓在櫓鼻子摩擦出的吱嘎吱嘎的響聲、櫓板攪動海水發出的譁哧譁哧的響聲,成倍地擴大了。
一個村董打破了寂靜,他問南伯萬張:你這“幫船的”已經混成“南伯萬”了,這幾年掙了不少錢吧?
南伯萬張哼地一笑,掩飾不住驕傲地說:是,我是掙了些錢。英國人的錢說好掙也真好掙,他們大方,一般給整錢不用找零,這樣賺下的零頭往往比該收的還多得多……
村董們都笑了,而先生則手撫船幫,仍然癡癡呆呆地望着遠處的海面。那個村董又說:看來英國人的錢還真是好掙,幾年下來你們幫船的不是就發了麼?
南伯萬張邊搖着大櫓邊搖一搖頭:嗨,英國人的錢說不好掙也難掙呀。聽不懂他們的話就是大麻煩,要是他們嘰裡哇啦又給你比畫了半天,你還是聽不懂他們的意思,生意十有也就黃了。特別是爲劉公島和他們的艦上送些雞鴨魚肉米麪蛋菜什麼的,不懂他們的話生意更是不好做,弄不好會惹得他們一聲“嘰拉茲勾歪”,就是讓你走開,你那些鮮魚鮮肉賣不出去可就要賠本了……要跟他們打交道聽不懂他們的話可不行呀……
南伯萬張得意地笑笑,說:在威海灣,我使船哪個也得挑大拇指,咱辦事也老成實在,爲他們送給養咱也是貨真價實。用英國人的話說,他們更看重一個人的職業道德,這才讓咱當了“幫船的”頭……他扭過臉,朝海面豪邁地吐了口唾沫,這才注意到先生目光癡愣愣地凝視着遠處的海面,很長時間沒有吭聲了。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笑笑說:先生,我是府上漁行出來的,也算是沒給你丟臉。雖說我離開了漁行,可我還時時念着府上呀。這幾年,不管府上哪個人,坐我的船我分文不收。
先生這才緩過神來,悽然一笑:難得你還能有這份念舊的心意呀。不過你也用不着這樣,我府上的人幾毛船錢還是付得起的。
也許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南伯萬張覺得先生的話裡似乎還有點別的意味,不免有點急切地說:先生,我這可不是說嘴皮子上的話,我真的是時時念着府上呀,總覺得有愧於府上,能爲府上的人盡點力時,我是二話沒有。
先生倒聽出南伯萬張話裡有話了,不由得直直地看着南伯萬張。
南伯萬張讀懂了先生的目光問的是什麼,接着說:府上的三小姐不是在商埠區開商行麼?
提起三小姐,先生變得心慌氣短了。敏兒離婚已幾年了,雖也回了幾次衛城的大宅,但她與先生幾乎沒說一句話,父女間都在極力地迴避着。敏兒是先生心頭難以癒合的傷口,稍一震動就會淌出殷紅的鮮血。生怕南伯萬張再當衆爆出敏兒的什麼事來,先生噢噢着,只能以一串咳嗽遮掩了。
南伯萬張哪裡曉得先生的心思呀,他接着說:去年傍冬的一天,天快落黑了,府上的三小姐帶着一個通譯,急急地趕到海邊要找“幫船的”擺渡進劉公島……
先生聽明白了,敏兒是帶着教會裡的一個英國人當通譯,要進劉公島到英國人開的克拉克飯店,去跟一個英國商人談鹹魚乾的生意。是這個南伯萬張將敏兒擺渡進了劉公島。聽到這裡,先生的心放下了,反倒覺得南伯萬張有點故弄玄虛了。
且慢,南伯萬張要說的只是開了個頭。當他搖着舢板載着三小姐和通譯從劉公島返回時,才發覺三小姐的情緒有點不對。原來這個通譯竟然聽不大懂那個英國商人以方言太重的英語談的更不熟悉的訂購各種鹹魚乾的生意,這生意只能擱淺了,明天一早,那個英國商人就要去煙臺另找供貨商了。南伯萬張想到,自己常年爲劉公島和英艦送雞鴨魚肉蔬菜等,不是也多次跟操南腔北調英語的人談過鹹魚生意麼?說不上自己能對付得了。他掉轉船頭,讓三小姐帶他去試試。想不到,南伯萬張還真的聽懂了那個英國商人要的各種鹹魚幹,一大筆生意談成了,而且還是常年供貨。
先生像聽評書一樣心情跌宕地將這段故事聽完了。無論怎麼說,敏兒總還是府上的三小姐,甚至離了婚更是府上的小姐了。南伯萬張這麼做,的確算是能爲府上的人盡點力時,我是二話沒有了。先生心中不由得充滿了感慨,不單是爲了這件事本身,而是爲南伯萬張竟然比英國人還英國人,更是爲敏兒竟然早已能跟英國人做這樣的大生意了。
不覺間,小舢板已經進入英艦的泊錨地了,前面幾艘巍巍的大兵艦如山峰般屹立,越是靠近,這些山峰越是高大。先生不能不再次感慨地吐出了幾口長氣。
好不容易,衆村董總算攀着懸梯登上了英國的大兵艦。
哈!站在甲板上,先生被驚呆了,天哪,這怎麼像是一大片陸地?比十幾個打麥場連在一起還大?站在這樣的甲板上,那種眩暈突然又發作了——不是甲板搖擺晃動所致,恰恰相反,是甲板超乎想象的堅實平穩,才讓他感到了眩暈——震撼的眩暈——他不得不閉上了眼,後背依靠在甲板邊的弦欄上,而雙手也牢牢地反抓住了弦欄……
衆村董發出了一片嘖嘖的咋舌之聲,如同火爐上燎着的一個大壺裡的水發出的聲響。
那些十幾歲的學生們則大呼小叫着,向前面雄踞的炮塔等武器裝備跑過去……
參觀的人羣被引導着,如同一羣魚向大兵艦的肚子裡涌去。他被一個人扶着,身不由己隨波逐流了……
哈!大兵艦寬敞的大肚子比寬敞的大甲板更令人震驚——這裡擺着很多張桌子和座椅,是一個大會堂麼?
有人在先生身邊低聲地說:這是艦上的水手們吃飯的餐廳,叫“幹龍”,當官的有專用的餐廳,叫“窩龍”。先生回頭才發現,原來是南伯萬張站在身邊。
其實南伯萬張一直在後面跟隨着先生,正是他將先生從甲板上扶進了大兵艦的肚子裡。因爲是幫船的南伯萬,他也被莊士敦允許隨衆村董和學生們登艦參觀。
先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威海衛一帶的大飯店、酒樓他沒有沒去過的,但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餐廳。南伯萬張對大兵艦十分熟悉,如數家珍地爲先生介紹着大兵艦上的方方面面,這不能不讓先生更加感慨了。哈,想不到呀,原來府上漁行的夥計,對變化的世事更加了解。
這時候,大餐廳的最裡邊,傳來一陣陣嘰裡哇啦的爭辯聲,先生雖然聽不懂英語,但卻聽得懂語氣,顯然這是用英語在爭執着什麼。
南伯萬張扯着先生,撥拉着人羣向前面走去,先生順從地隨着南伯萬張向前走,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對這個原來的夥計產生了依賴感。
幾十個兵艦上的兵和軍官,圍在一塊挺大的黑板前爭執着。雖然這麼多村董進了餐廳,但他們還是旁若無人地爭執着,顯然,黑板上的東西讓他們無暇旁顧了。
先生看清了,黑板上畫着不同圖案,令人眼花繚亂,而且還點綴着一些更讓人眼花繚亂的跟小蝌蚪差不多的圖案。一個當官的手捏着粉筆,在這堆圖案上點畫着,又在下面寫出了一堆蝌蚪狀的東西。完成之後,他很得意地衝那些當兵的笑笑。那些當兵的嘰裡哇啦地叫着,顯然是不同意當官的解釋。一個當兵的衝到黑板前,從當官的手中搶過粉筆,同樣在那堆圖案上點畫着,同樣在下面寫下了一堆蝌蚪狀的東西,而後拍着黑板嘰裡哇啦地叫着。另一個當官的又以同樣的方式衝到黑板前,從這個當兵的手中搶過粉筆……
當官的當兵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覆地在黑板前表演着。黑板上畫出的圖形越來越多,寫下的蝌蚪狀的東西也越來越多,當官的和當兵的之間爭執的情緒越來越激烈……
衆村董莫名其妙,英國官兵竟然一起玩這種小孩子玩的把戲?當着幾百號外人的面,當官的不像當官的,當兵的不像當兵的,沒大沒小沒尊沒卑爭得面紅耳赤,這成何體統?衆村董忍不住發出了嘀嘀咕咕的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