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知道米米出事,是在米米出事兩個月以後。

這之前,我一直呆在江西農村的一個小鎮。我這樣做並不是想要懲罰誰。我對未來也沒有過多的思考和精心的安排。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沉澱自己。所以,我關掉了手機,遠離了網絡。我甚至連報紙都不看。深夜的時候,我坐在小木牀上抽菸,有時看流星滑過,想念遠在北京的米米和趙海生。除了他們,我生命中也沒什麼別的人可以想念,唯一感到慶幸的是,沒有我,他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九月的江西,秋高氣爽。有人上來兜售當天的晚報,五毛錢一張,我買了一張,想看看上面有沒有什麼招聘信息。

娛樂版通篇報道:別走,米米:

兩個月前,當紅歌星夏米米拍廣告時從高臺摔下,生死未卜.成爲植物人。牽動萬千歌迷的心。昨夜,夏米米哮喘病復發,陷入重度暈迷狀態。醫院再度下達病危通知,無數歌迷在醫院門口長時間守候,不願離去,並拉出:‘米米你別走,我們愛你’的動人橫幅,呼喚偶像醒來……

我捏着報紙,渾身發抖。

世界變得一片慘白,天就在那一刻塌了。

我跑到大路上,攔下一輛出租車去了南昌機場,司機跟我要四百,我說好。那時他要四千,我口袋裡有,也會給他。到了機場,我用我身上最後的錢買了一張機票,給趙海生打了個電話,坐上了當天最後一班飛往北京的航班。

趙海生和文姐在機場等我,他們直接把我帶到了醫院。

醫院大門依然有歌迷在守候。我們通過特殊的通道進去,上了五樓,長長的走廊,彷彿怎麼也走不完。我的雙腳一點力氣也沒有,心跳得飛快。趙海生摟着我的肩,緊緊的,我想起十七歲那年的夏天,他的手也曾經這樣放在我的肩頭。他是這樣邪門地見證着我人生的每一場生離死別。我推開他,朝前奔跑,卻在病房前怯懦地停下了我的腳步,文姐追上來,替我推開病房的門,黃昏的陽光是金色的,從窗口投進來,給所有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金。我看到護士用白色的被單蓋住了米米的臉。

“不!”我失聲尖叫。然後,我徹底地暈了過去。

之後的很多天,我才知道,米米是在我離開北京的當天晚上出事的,她去拍一個廣告,搭建的高臺忽然離奇倒塌,她腦袋着地,當場昏迷不醒。但是,她一直沒死掉,在醫院裡撐了兩個月,才離開這個人世。

我想念米米,心如刀絞。

第二天,趙海生帶着我成功地躲過了所有的媒體,回到了老家。我把米米葬在了父親的旁邊,希望他們可以在九泉之下互相照顧。

海還是那片海,一百年一千年,潮漲潮落,從不改變。所不同的是,我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地消失不見,永遠都不再回來。剎那繁華都是假相,如果沒有貪戀,也許我們可以活得更好。只可惜年輕的我和米米不懂得這一點,所以纔會得如此下場。

我對生已經毫無眷戀,那晚我自殺,我用的是刀片,割向我的手腕,疼痛提醒我死去的過程。我看到血一點一點地從我的身體流出,沒有任何恐懼。我用最後的力氣走向大海深處,等待海浪捲走我的身體,夏吉吉三個字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醒來的時候,四周是白色的。

我以爲我到了天堂,且好像聽到米米在歌唱。我興奮地轉過頭,卻看到趙海生。他伸出手握住我的,對我說:“等你好起來,我要好好揍你一頓。”

我看到我手腕上白色的紗布,礙眼的,醜陋的,糾纏在那裡,明白自己是沒死。

“你最好把我揍死。”我扭過頭去說,“不然,我還是會想別的辦法。”

“吉吉。”趙海生說,“你想知道你媽媽是怎麼死的嗎?”

我瞪大了眼睛。

“聽我跟你說個故事。”趙海生說,“這個故事有點長,你要有點耐心聽。很多年前,在澳州,有個中國的留學生,他很窮,每天要打兩份工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和學業。有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天上下着很大的雨,留學生從打工的地方出來,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車撞了。撞他的車子很快就開走了,後面的車上下來一個穿藍色旗袍的中國女人,把他送進了醫院。那個中國女人不僅救了留學生的命,還替他付了所有的醫藥費。後來,他們成了朋友,她常常跟留學生講起她留在中國的兩個女兒,說她們長得漂亮極了,也像極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她們是一對雙胞胎。有時候,她也會講起他在中國的的前夫,說他前夫的畫畫得好極了,只是時運不好,所以當不了畫家。她還說,她嫁給一個老頭來到澳洲,只是權宜之計,最多五年,她肯定帶着錢回去,幫前夫實現夢想,讓兩個女兒快樂長大。她的故事打動了留學生,留學生出院以後,常常去找那個女人聊天,雖然女人比她大十歲,但他卻感覺到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愛上了她的沉靜,美好,善良,溫柔。有時候,他坐在她家裡聽她彈琴,能聽上一整天,也不覺得厭倦。雖然留學生和女人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是還是被他的先生認爲絕不能容忍,老頭子有一天喝醉酒,拿出了他家裡的獵槍,對着留學生扣動了手裡的扳機,女人衝過來,擋住了那顆子彈……”

我顫聲問他:“你的故事裡,說的都是誰?”

趙海生說:“那個女人,就是半夏,你的母親,而那個留學生,就是我。”

我大驚:“這麼說來,你壓根就不是我父親的學生?”

“當然不是。”趙海生說,“這就是我爲什麼要愛上你的原因,你跟你的母親實在是太像了,特別是那雙眼睛,簡直就是一個人。你穿上那件藍色旗袍的時候,我簡直就要瘋了,恨不得告訴你一切。這也是我爲什麼要縱容米米的原因,我對自己發過誓,一定要讓她的家人幸福,傾盡我所有,也要讓你們幸福。回國的前三年,我一直在創業,有了錢,我纔有勇氣去找你們。現在,米米走了,我心裡,比你還要難過,吉吉,如果你還不珍惜你的生命,你讓我怎麼跟你九泉之下的母親交待呢?你又讓我怎麼辦纔好呢?”

“這麼說,你愛的一直是我的母親?”

“不。”趙海生說,“吉吉,我現在愛的是你。逝者已去,唯有生者可以鮮活地談情說愛。我是一個生活在現實裡的人,一個成人,懂得對自己的感情負責任。你明白嗎?”

我的眼淚流下來。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趙海生用溫熱的掌心緊握我的,“我跟她的手續已經辦妥,嫁給我,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好嗎?”

我聽到海浪的呼吸,在城市的最中央。風呼嘯而過,夾帶着微塵,泥土,飛絮和所有不堪重負的往事,紛紛揚揚,一去不返。

而夏天,是真真正正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