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柳清歡忘記呼吸,忘記了自己重重地摔到地上,只固執地盡力擡着頭,去看稽越的臉。
稽越之前冒險用劍遁,後又接了雲牙一記,原本便受了重傷,此時在那一掌下更是避無可避,發出一聲悶哼,再次撞上身後的牆壁!
青色的火焰從雲牙手上往他身上竄,柳清歡於一片恍惚之中大急,心中大叫着焰靈!
他跌跌撞撞地連滾帶爬撲過去,撞開手舞足蹈連聲慘叫的雲牙,還好青蓮業火的焰靈聽到了他的呼喚,所以只是虛虛浮在稽越身體表面。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巨大的恐慌揪緊了他的心神。
強迫自己定了定神,柳清歡哆嗦着輕輕扶起稽越側偏着的頭,只見他臉上猶帶着一絲驚愕之色,直直的看着前方。
那神色卻永遠凝固住了!
柳清歡腦中嗡地一聲,嘴裡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
顫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又不肯死心地俯身到他塌陷的胸口: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甚至其心脈都已被完全震碎。
圍繞在他周圍的青蓮業火猶如突然被潑了一瓢滾油般,呼啦啦竄起老高,狂卷着憤怒和悲慟,熊熊燃燒成一片火海!
而這一切,柳清歡都已感知不到,他只是坐在稽越的屍體旁,關於稽越的記憶一幕幕閃過眼前。
第一次見面,於竹林山竹意堂前,他是剛剛踏入文始派的小小少年,敬畏地看着稽越坐在上首,淡淡問道:何爲種劍……
拜明陽子爲師時,一句師弟……
兩人於廊下悠然的品酒閒談……
指點自己如何修煉《竹心種劍術》……
封界戰爭時擔心的眼神,不久前毫無保留的保護……
柳清歡於襁褓之時便被丟棄,所以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血緣親人,不知道自己父母身在何方、長什麼模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兄弟姐妹。
是明陽子給了他父輩般的關愛,是大師兄和二師兄給了他兄弟姐妹般的親情,讓他感覺有了一個家。
稽越看似不羈,卻是師兄弟三人中最戀家的人。雖然他自己說是懶怠出門,但明陽子的洞府最常在的人不是明陽子,而是他。
他會默默打理着洞府內所有花花草草,幫着照看師徒四人的居所,處理各種瑣事。柳清歡和左枝山常常東奔西跑,陪在明陽子身邊盡弟子之責的也是他。
柳清敬重他、親近他,他亦從不吝於對自己的教導與保護。
一聲悲慟至極的怒吼在整個地下礦道中響起,久久迴盪……
封界戰爭的殘酷從未有哪一刻像此刻這般讓柳清歡感悟得如此徹底,死亡的含義更是讓他痛不可當。
自責與後悔凌遲着他的心!
他爲何因貪戀師兄的保護而不堅持勸他先走,爲何要那麼不小心被鬼寂擒住,爲何要發那些求援傳訊符!
如果不發,就算他死在這裡,礦脈被異界奪走,也好過讓稽越身死!
心靈上的痛苦讓柳清歡想要放聲痛哭,想要不管不顧地摧毀一切,連之前受的重傷也變得無足輕重般感受不到。
然而他只是緊緊地閉上嘴,顫抖着伸手合上稽越大睜的眼睛,牙關咬得咯吱咯吱作響,彷彿要將滿腔的恨意關在身體裡,直到撐爆自己。
柳清歡猛地扭過頭,充血的眼睛轉向不遠處於一片青色火焰中痛苦翻滾的雲牙。
此人也甚了得,在青蓮業火中竟然能支撐這麼長的時間,整個人快要化成一團焦炭卻還在不斷哀嚎。
隨着他意念一動,滾滾火海如潮水一般往中間退卻,重新化作一朵青色蓮花,落在他的肩頭。
就在青蓮業火完全退走後,焦炭般的雲牙頭頂鑽出一個三寸來高的小娃兒,其面容與雲牙極其相似,懷裡抱着一隻牙籤大小的綠色長杖,身體外盤旋着一面燒得坑坑窪窪、離毀損不遠的小盾。
它滿臉驚懼與不可思議地望了柳清歡一眼,彷彿看到了洪水猛獸一般抖了一抖,轉身就想遁走!
元嬰與金丹相比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元嬰可以施展真正的遠遁術,極大的擺脫了空間的束縛,只要力量支撐得住,一遁千里也不在話下。這也是元嬰修士不容易被殺死的原因,只要元嬰存活,就可重找肉身繼續修煉。
雲牙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栽在一個金丹修士手裡,他自是認識青蓮業火的,今日也見識了這種火焰的厲害可怕,所以他現在只想逃得遠遠的!
然而,就在他準備遁走時,卻發現自己突然不能動了!
低頭一看,不知何時,一根半透明的根鬚卷在他的腰上,一連卷了幾圈,牢牢地將他束縛在原地。
再一看,那條根鬚卻是從柳清歡的丹田部位伸出來的!
柳清歡垂着頭立在那裡,雙手緊握成拳頭靠在身側,身上的玄色長衣在突起的狂風中獵獵飛舞,當他擡起頭,彷彿黑夜般的氣勢猛然爆發開來,眼中的怒火都化作黑色的烈焰,幾欲噴薄而出!
小小的元嬰此時已經急了,揮舞着短短的四肢,想要拉扯開纏住自己的根鬚,卻發現那根鬚如無物一般抓之不着,即使用法器攻擊,也攻擊不着!
如此詭異之物,讓元嬰駭然不已,掙扎得也越發劇烈。
對方將他綁在原地,自然不可能是爲了與他友好會晤,誰知後面還有什麼詭異的手段等着他!元嬰再多神通,那也沒有肉身,脆弱的程度即使是一個金丹,也能用劍劈了他。
他嘴裡一邊尖叫一邊求饒:“道友,道友,只要你饒我一命,我甘願獻出身上的所有靈石和寶物!”
看到對方目光閃了閃似有意動,他更賣力地說道:“對了,我身上還有之前抽取的靈脈,整整一條!全都給你!我們還沒來及分,現在全在我身上!”
柳清歡冷笑道:“殺了你,我一樣可以得到這些。”
說着,其眉心飛出一把小劍。
小劍通體黑色,濃烈的死氣猶如實質般浮在劍身上,毀滅與死亡之意如暴虐的風暴般迅速瀰漫整個空間,也讓黑髮黑眼黑袍的柳清歡氣勢更加凜冽!
雲牙的元嬰越發心驚,他們之前爲什麼沒發現這看上去除了背景不錯外,其他方面都不打眼的小修士,竟然還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肩上落着那朵代表青蓮業火的青色蓮花,詭異得甚至能縛住元嬰的半透明根鬚,還有其劍意竟然是死意!
生、死乃大道,因爲大,所以也更難掌握。劍修所修劍意,並不是越大越好,多數人的選擇是從小道開始,然後一步步加深。
早知道,當初鬼寂再如何不肯,他也要第一時間對其使用搜魂術,然後一劍殺之!
他此時只能盡力與對方周旋,拖延時間。他相信,這裡這麼大的動靜,同樣被困在這地底靈礦中的龍陽子和鬼寂一定能感覺得到。雖然他們的關係也不怎麼樣,但反正現在情況已壞到不能再壞,也許能爭得一線生機呢。
他急聲道:“還有,還有情報!”
柳清歡一字一頓地道:“情、報?”
“不錯!我可以給你我們陰月血界下一步的進攻計劃,關於如何攻入你們這個界面主大陸……”
柳清歡打斷道:“這個我已經知道了,不就是奪島然後佔領傳送法陣麼。”
元嬰露出一絲邪佞的笑,與那張嬰兒一般嬌嫩的臉顯得極爲不稱:“呵呵,奪島!那只是放出迷惑你們的煙霧而已,讓你們的兵力分得更散,我們其實是要……”
說到這兒,他頓住,意味深長的看着柳清歡。
柳清歡沉默地與他對視,眼中毫無情緒,連之前的怒意都已經壓進五臟六腹中。
隨着時間的一點點過去,元嬰的篤定被不安和忐忑慢慢取代,他的小命被捏在對方手中,底氣明顯不足。
柳清歡卻突然微微一笑,道:“好……”
說着,其丹田處竄出又兩條長長的根鬚,在電光火石間直接刺入其體內!
元嬰大叫着徒勞掙扎,卻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了下去:“你……使詐……”
其聲音一聲比一聲微弱。
柳清歡滿目恨意:“你殺了我師兄,還想我放過你!我恨不能啖你肉飲你血!情報哪裡得不到,想讓我放過你,不可能!”
半透明的根鬚中汩汩流動着淡綠色的純淨靈力,一直輸送到柳清歡丹田內,他的修爲開始以極其恐怖的速度節節攀升!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低叫:“師弟。”
柳清歡渾身一震,驀地回頭,就見一團虛影抱着一顆流光溢彩的金丹飄在他身後。
看那虛影的樣子,分別就是稽越的樣子,此時正一臉微笑地看着他。
柳清歡眼眶一熱,大喜道:“師兄你的金丹沒被震碎?怎麼之前不出來?”
稽越一副無奈的表情:“是誰之前把青蓮業火弄得到處都是的?我倒是想出來,就怕一小心燒沒了!結果你馬上又跟對方元嬰大戰,又怕影響到你,可算讓我找到個空隙鑽出來了!”
柳清歡不由臉紅。剛剛他心神大亂之下,一直沒看到稽越的魂魄抱着金丹出現,還以爲……
這時,礦道另一頭的拐角處響起一聲輕笑,柳清歡臉色一變,眼前金光一閃,稽越和着金丹已沒入他的衣袖。
他轉過身,就見龍陽子走出陰影,啪啪拍掌:“這可是終日打雁終被雁啄瞎了眼,小友好生厲害,可惜雲牙兄這回可是賠得姥姥都認不得了!”
透過牆上礦石的微弱靈光,龍陽子臉上的紫紋顯得更加妖冶惑人。他臉上雖帶着笑,笑意卻未答眼底,反而隱帶戒備和狂熱地看了看那幾條並未被收回的半透明根鬚,以及他肩上的青色蓮花。
至於他手中的生死劍意,對方反倒不在意。不過是小術罷了,再厲害也脫不出金丹期修爲的限制。
他可不是雲牙那蠢貨,被弄得只剩下脆弱的元嬰存在。
柳清歡轉了轉身體,目光卻盯着龍陽子身後。
龍陽子目光微凝,笑道:“鬼寂兄,出來吧,見見你的小朋友,他自己解開了你下的禁制呢。”
彷彿融入了黑暗的鬼寂走到光影前,一雙黑瞳冰冷地盯着柳清歡的丹田,彷彿要將他看穿。
不過,不說柳清歡的雙丹是一虛一實,虛丹幾不可見,他不可能看得出來他是雙丹。而且此時三桑木的根鬚充滿了他的靈海,更是將一切都掩蓋了起來。
鬼寂陰沉地說道:“是本尊的錯,要早知小友一身是寶,我見到他的第一刻,就該直接吞了他的魂。”
“哈哈,現在也不晚啊。”龍陽子目光火熱,舔了舔脣:“我要沒猜錯的話,他丹田內的可是傳說中的神木啊,真是個逆天的小東西!我們可說好了,這株神木我要定了,那青蓮業火歸你。”
鬼寂用毫無起伏的聲音道:“別像個腦子裡長滿雜草的凡人似的,你有那本事得到神木自去取。雲牙那老鬼可剛剛栽在神木手上,連元嬰都被吸乾了。”
龍陽子嗤笑一聲:“不勞鬼寂兄費心,沒那金鋼鑽怎攬得住瓷器活……”
兩人旁若無人地分起柳清歡的東西,顯然並沒把他放在眼裡。
柳清歡因稽越未死的喜悅淡去,之前一直苦苦壓抑的怒意在胸腔內翻滾,眼睛卻漸漸紅了。
這些陰月血界的人該死!全都該死!
他已經不去想雙方之間修爲上的巨大差距,逃是絕對逃不了的,那麼只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怒意,以及龍陽子語氣中的輕蔑之意,數不清的根鬚突然如無數條長蛇般從他的丹田中鑽出!
龍陽子臉上帶着譏諷,那些妖冶的紫紋全都鼓凸了起來,皮膚下彷彿爬滿了盤根錯節的樹根。只見他快速念動法訣,雙手微一模糊便變得若隱若現,一根根帶着詭異黑紫色圖紋的尖利指甲彈了出來,每一根都足有一尺來長猶如利劍。
只見他雙手一舞,撲到他面前的半透明根鬚竟然在這些指甲划動下,被幹脆利落的切斷!
柳清歡有些愕然,這是三桑木的根鬚第一次被什麼東西傷到!
龍陽子大笑,在漫天飛舞的半透明根鬚中得意洋洋地道:“再是神木,也脫不了是木,我可以修煉出了木心……呃!”
他雙目一突,低頭看自己大腿外側,卻是一根完全凝實的根鬚噗地一聲扎進了他的肉裡,帶出血花飛濺。
龍陽子駭然,雙手切下,卻發現自己根本奈何不了那青色樹根!
而且那樹根鑽進他體內後,立刻便順着經脈遊走,一路勢不可擋,往丹田高歌猛進!
早退得遠一些的鬼寂見此,面色大變地回身就跑,卻有數根根鬚越伸越長,緊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