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釋前嫌

冰釋前嫌

託葛右軍的洪福,我與當朝三品戶部尚書,當今權臣周肅夫的獨子一場相識。如果喜歡本小說,請推薦給您的朋友,然後又和不依不饒的周子賀對飲,直喝到不省人事被尚書大人的車駕送回了家。

第二天醒來,嚴管家在牀邊極其興奮的告訴我,尚書大人是何等的家世,何等的權貴,我初入朝就能結識如此人物,就如同抱住了一棵最最粗的大樹,此後是任他朝中風雨飄搖,天塌地陷,我亦堅如磐石,巍然不動,處變不驚……等等等等,直聽得我是心驚肉跳,覺得他在我這裡當管家實在屈就。

雖然說機緣巧合攀上了周子賀這支高枝,不過我付出的代價也很慘重。第二天適逢單日早朝,我頂着一顆宿醉未醒的腦袋去站班,只覺得天旋地轉,站在那裡腿都打顫,眼睛看見李仲恭在前面述職,耳朵就是聽不進他都說了些什麼。

好容易熬到退朝,還要應付過來的周子賀。

“蘇大人,昨日子賀得罪,不知今日酒醉可好了些?”

他從後面趕上來,笑呵呵的問。

“尚書大人海量,下官這還有些頭痛呢。”我苦着臉,出了太極殿外面風一吹,更頭痛的緊。

他見狀言不由衷的反省,“那可怎生是好,都怪我們勸得太兇了——這樣,蘇大人還是早些回府休息,一會我命人送些解酒的湯水過去。”

“周大人一番好意蘇鵲心領了,只是下官這就要去弘文殿伺候……”

“哦,我倒忘了,”他笑起來,“蘇大人現在聖眷正濃,呵呵。”

我又是一番苦笑,反正估計以我現在的臉色,怎麼笑看起來都是苦笑。

周子賀仔細看看,終於知道我不是在客氣,好言說了句人話,“……皇上一向體恤下臣,蘇大人要真是難過,還是趁早告假吧?”

“多謝周大人關心,蘇鵲只是頭痛,還撐得住。”

開玩笑,因爲宿醉這種理由請假,再仁德的皇上都不會體恤。

他想了想,作揖告辭,“那好,蘇大人早去早回,周某就不耽擱蘇大人了。”

我還施一禮,目送周子賀下階而去,自去弘文殿公幹。

弘文殿議事。

顧文古上來就分析了一遍李仲恭的述職,聽完,我才知道這位李大人北關之行,根本是毫無所獲,六十萬兩餉銀失蹤,牽連甚衆,卻都查無實據。

“……此中蹊蹺甚多,臣以爲不可不察。”顧文古結束他的話。

景元覺沉吟着,郭怡先上前一步,“臣以爲,李仲恭這份摺子是經過尚書令大人默許的,既然此事尚書令不管,皇上也不宜管。”

“尚書令大人已十日稱病未上早朝,茲事體大,也許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顧文古道。

景元覺搖首,“尚書令常有旬月不上朝,不過朕的舅舅,身體卻不會那麼糟。”

“可若是此事放任不管,難保下次餉銀不再失盜啊。”

“即便如此,以皇上當前處境,也無力爲此事出頭……”

“戶部侍郎盧度還在徹查此事,結果尚未可知,難道要聖上下旨不了了之……”

“事有輕重緩急,錢銀雖貴,不如大局穩定……”

“……”

“……”

“蘇愛卿……”

“蘇愛卿!”

猛地擡頭,見三人都看着我。

“皇上恕罪,微臣走神了。”

我這個神走得可不小。

好在皇上尚且面色平和,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問道:“蘇愛卿,你對餉銀查無頭緒怎麼看?”

額角滲出汗來,我絞盡腦汁的回想剛纔聽到的片斷,還好尚記得幾句。

“微臣以爲,餉銀失竊,雖然數額巨大,動搖軍心,卻無甚可能再犯。一來竊銀到銷贓都太過冒險,二來六十萬兩鉅款到手,再貪婪的人都會有所滿足,分贓後也必然有段蟄伏觀望時間……”

頭昏腦脹的,話都說得斷斷續續,“第三,從下次起運餉銀起,重調戶部兵部負責大臣,甚至一衆押運官兵,則其網絡斷矣……網斷則再行不易。”

看看顧文古是要插嘴,實在是沒勁和他爭辯,趕緊接着往下說,“竊銀者若非謀事已久,植根已深,絕不可做至如此滴水不漏,恐怕一時半會也捉不出背後的元兇來。皇上與其明面上插手,不如先穩下此事,給予合部涉案官員適當懲戒,留存證據……無論是另行暗中調查,還是等以後騰出手來再徹查,都是可行的選項。”

“……臣附議。”

顧文古最後說。

還好他同意了,我鬆一口氣。郭怡還要說什麼,景元覺揮了揮手。

“此事朕自有計較,不必再議了。”

“是。”

我們齊聲應答。

“今日就到這裡,”景元覺端起描金茶杯,龍目依次瞥過我們,像在挑選物件,“蘇愛卿,留下陪朕解悶吧。”

暗自嘆息,偏偏今天,我是那個被挑中的物件。

看着郭怡顧文古都退下,我認命的站到天子書案旁,聽候吩咐。

景元覺擱下茶杯,“剛纔怎麼走神了?”

我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稟陛下,微臣昨日多喝了兩杯,大概是……宿醉未醒。”

“宿醉未醒?有這麼多應酬嗎?”

“也沒有那麼多……”

一共也就去中書省幾位大人家裡吃過飯。

景元覺不屑道,“就你那點酒量,喝的時候也不注意點。”

……我也不想啊,關鍵我要不捨命喝上一回,周子賀怎會相信我是傾心結交。

“是微臣失態了。下回……不,沒有下回了。”

“那倒不必。”他搖頭,“你在朝中沒什麼背景,沒通過恩科,連同年鄉黨也沒有,如果能有機會多認識幾個朝中人,以後也容易些。”

“是,臣明白了。”

果然看得深遠。一個人力量有限,拉幫結派才能呼風喚雨。

景元覺點點頭,拿起一本奏摺,隨口道,“去偏殿歇着吧。”

我怔住。

見我站着沒動,他擡頭問,“你還有話嗎?”

“臣無話……皇上有事要做?”

若他有秘事,下臣自當避退,可看看,也不像。

景元覺把奏摺扔下,看我一眼,按了按太陽穴,皺起兩道劍眉,“朕無事,只是你這幅樣子站着都要倒,難道還能陪朕說話?”

“臣——”我張口欲辨。

“能說也不用你陪。”他打斷我,指指外面陰沉沉的天空,“你去偏殿歇了,雨停了再回去。”

這,這不合適吧。我猶豫半晌,轉身邁步又停下,再轉身回頭,猶豫片刻,復又轉向偏殿,沒走幾步,又轉回來。

怎麼想,當人臣子都不是這麼當的。

半晌,上方人忍無可忍的嘆息,喊住繞圈的我。“蘇鵲。”

我忙住腳躬身道,“臣在。”

“蘇鵲。”他壓低聲音,又喊一遍。

“皇上,臣在。”

“……蘇鵲。”他站起來。

“臣在這裡,皇上。”

“……”

“……”

“你看着我!”他猛喝一聲。

我一激靈,擡頭向上看,一雙無比凌厲的眼,慍色難掩。半晌回神,才艱難的移開目光。

好一陣沉默。

我的目光鎖定我的腳面,厚底的軟靴,小牛皮的材質,打着水波雲紋,做工精細……

頭頂上灼人的目光絲毫不減,我硬着脖子不擡頭。從面聖那天起,就知道這個人卸去僞裝,一雙眼深的是驚心動魄,當面逼視,只有慘敗的份。

不能看。

繼續沉默,說起來可笑,我也不知哪來的底氣,每次都能造成這種僵持的場面。

不知過了多久,伴着一聲抽氣,景元覺倒回去坐下,龍椅突然受力,發出“吱呀”一聲,在空蕩的弘文殿中,帶出悠長的迴響。

“……你還沒氣夠嗎?”

一時沒聽懂,可沒敢擡頭。

“半個月了,”上面的人頹然道,“蘇鵲,你謳個氣,還真是夠長的。”

我窘,終於明白他在說什麼。

難怪我跑回來當官的時候……他問也不問。

心中那個哀嘆啊,慪氣,我哪有這麼小雞肚腸?就算當時我不明白,這麼多天,我也早想明白了啊。

身爲皇上,身份何等機密,自然不能外泄,換做是我,我也不會說。再說,我還不是隱瞞了我的身份?我說的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大家一來一回,半斤對八兩,到底誰騙誰多些?別說我沒資格生這個氣,我這人一向該死的心軟,就是要氣,也是一時之氣,早消了。何況了,氣來氣去天命照樣無常,造化照樣弄人,我照樣不能上天遁地無所不能,謳氣……有用嗎?

這些都不能說。可難道要我說,我就是看這皇宮不順眼?

無言以答,我站那,自嘲的苦笑。

“和朕謳氣沒關係,你……”幽幽的聲音從頭頂飄來,恍若幻聽,“別和自己過不去。”

我愣在那裡,眼看腳面,惘然入定。

忽然覺得自己傻透。

入關路上,與其相談甚歡。塗山縣後,蒙其照顧有加。廉王府裡,共其把酒言歡。入朝一月……

他忍我至今不發。

四公子並不存在。存在的這個,已然仁至義盡。

所以思來想去,該愧疚的,該道歉的……

都好像是我。

唉。

我這個人,一向是有理認理,沒理認情,很好說話的。

“對不起啊……”

——結果一張嘴,就口不擇言。

“咳,皇上恕罪,”低頭悶咳一聲,改口道,“是臣任性無知,心胸狹隘,竟至枉自託大,有負聖恩……”

“行了。”景元覺打斷。

立即收口,我說得自己也嫌幾分噁心。

只聽他低沉開口,“沒脾氣還不正常了,想通就好。”

我剛要點頭,忽然覺得,這話意思不對啊……

這聲音裡,也有股子不協調的味道。

下意識的擡頭——

面前那人,臉部線條刀雕斧琢般深刻分明,劍眉挑起,昂然直飛入鬢,鼻樑堅毅,脊骨高直,挺拔不屈。

一張英俊不凡的臉。只不過……

鳳眼一雙,流光內斂,卻不自覺的眯成條細縫,菱脣兩片,豐潤優雅,卻不自覺的扯出道扁弧。

……

騙子。

騙,子,啊。

狗改不了□,狐狸,改不了騙人的奸詐本性。這一張滿腹壞水的無恥嘴臉,壓不住的瑟瑟得意,哪裡,有半分哀怨的樣子!

他眼睛彎彎,裡面是精光閃爍,閃爍精光。仔細欣賞着我不及收回的一臉忿恨,勾起的嘴角上揚,再上揚,持續上揚——

然後,毫不掩飾的嗤笑出聲,伸出一根指頭在我眼前晃了晃,菱脣輕啓,放下一句讓人吐血的話。

“嗯……你腹誹的詞,還夠用麼?”

我,後悔之前所有錯誤的認知。

皇帝在大殿看書,侍讀在偏殿摸魚。

這就是和皇帝冰釋前嫌的後果,哦不,是好處。

立刻兌現的好處。

不過相應的後果,也是立刻兌現的。

睜眼,周圍一片漆黑,還茫然不知何處。

“嚴管家——”我喚。

跑進來一個黑影,不過看得出來絕不是又矮又胖的嚴管家。

“蘇大人醒了?”

來人點了燈,我呆愣着半刻,困頓的眨眼。“玉……公公?”

怎麼是劉玉。

再看四周,臉呼的一下變紅。

本來是伏案摸魚,後來變成伏案小眠,再後來……

不敢相信啊,我真的在御書房呼呼大睡過去了?

“哦,這……哈,怎麼這麼黑?”

本來是想問這種情況要拖出去丈責幾十,不過實在問不出口。

“哦,萬歲爺吩咐熄燈,免得擾了您休息。”劉玉神態自然的回答。

倒好在房間裡只點了一盞燈,因爲我的臉紅得也能照亮一片了。

“皇上呢?”我乾巴巴的問。

“皇上早回後宮了。”

“那我這……”皇上都回後宮了,侍讀還在弘文殿夢周公……這已經不是丈責幾十的問題了。

“蘇大人放心,這隻得劉玉一人候着。”劉玉見我緊張的神色,笑笑。

還好沒別人看見。

“皇上……有沒有說我什麼?”我心虛的問。

劉玉想了想,“皇上說今天和蘇大人相談甚歡,他很是開心。”

……子虛烏有。

“因爲天氣不好,這才特意留您下來。”

……胡編亂造。

“……還說什麼了?”

劉玉一本正經道,“皇上還說您操勞過度,身子倦,沒歇好……”

……是倦,飲酒無度,宿醉不醒。

縱我臉皮厚比城牆,此時也無地自容。

“皇上起駕時還說,難得看您睡得,那個,香甜,看着就舒心,就覺得不該打擾您。”

我……好吧,是我呼呼大睡,睡到不省人事。

“玉公公,那皇上走了你怎麼……也不喊我一聲?”我聲音裡都透着怨憤。

“呦,蘇大人,您這可錯怪奴才了——不是奴才不想提醒您,這不是是皇上說,到宮禁還有好幾個時辰呢,您怎麼着也能醒的,不然就讓您這睡了,明天中午議事,您都不用挪窩……”

劉玉越說聲音越小,頭越埋越低,我毫不懷疑,他在偷笑。

“多謝玉公公,我……我這就回去了。”

我笨手笨腳的從榻上爬下來,身上纏了什麼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被子。

嘩的一把掀起,臉色通紅的僵站榻下。

劉玉立馬去接,“蘇大人可不敢呦——”

他跪在地上,仔仔細細的將那明黃的一團抹平,疊好,小聲的埋怨,“這可是皇上小憩用的……恩旨啊,奴才特地從紫徽殿捧過來的,就是娘娘們,那也不敢用上的……”

耳邊嗡嗡作響,聽不進去。

我仰天長嘆,今天這臉,徹徹底底,丟盡了……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