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冬狩[一]
覃朝每年年底有個規矩,臘八當日祭祖後,皇帝要帶領諸子及宗室大型田獵三日,是爲“冬狩”。還可以txt免費下載到本地閱讀
冬狩期間,皇室成員狩到的部分獵物會在回京途中獻給祖廟,成爲年關祭祖的貢品,用以告慰祖宗。
攸關祭祖大事,因而每年冬狩雖然凍得辛苦,帝王都莫不敢遵從。
據說其時我朝高祖尚在關外屯墾帶家人佔山爲王,爲保上下生計,一年四季皆事狩獵,冬季少糧,捕獵充飢更不奇怪。而他老人家入關稱帝之後,衣食充裕,年年仍在寒冬臘月時節忍凍帶着諸皇子及宗室子弟圍場狩獵,是爲教習他們去掉驕奢紈絝之氣,不忘景氏馬上得來的天下和二十年征戰辛苦。
高祖之後,太宗承襲此例,定製在每年臘八節開始田獵,並擴大參與人數至臣子貴族,親爲二十餘載,這也就成了慣例。
到了先帝時期,先帝好文,不喜射殺,仍循先制每年帶人來圍場,卻改成了集體紮營,體驗山野生活。
至於今上,他自十五歲繼位起,就對先帝時期淪爲過場的冬狩一事表現出了莫大的興趣,近年以來,不僅恢復了狩獵實質,沿襲了軍旅式紮營,還擴大參與人數至所有十歲上五十歲下的宗室,貴族,臣子及這些人的子弟。
這也就是爲什麼,大雪飄飛,北風呼號,我不在家中烤火,而在馬上搖搖晃晃,夾在人馬大流中向這次冬狩的目的地,京東兩百里的戊羊陂圍場緩速前行。
參與皇家冬狩者,爲體驗先人奪天下勞苦,凡事需親歷親爲,不論尊卑不可帶小廝隨行。
話說得容易,被人伺候慣了忽然沒人伺候,有時候是很麻煩的。
我還好,看李澄光李大人剛纔從休息起上馬後就一直在整理他的大麾,終於忍不住問,“李大人,您還好吧?”
李大人人伏在馬上和大麾纏鬥,頭全部被風帽裹住,騰出一隻手來捋了捋,聲音含糊不明。“還好還好。”
“小蘇啊,上來陪我下盤棋吧。”付梓基大人自前面的馬車上探出頭來,向我招手,“快悶死我了呦。”
“老大人您這馬車是聖上恩典,下官可不敢坐!”我逆着風,向前頭扯着嗓子喊話,“能跟着您的馬車擋風,下官就心滿意足了!”
“沒人看見的,雪這麼大,我這暖和……”老頭子繼續招手。
“那也不可!下官第一次參加冬狩,不能一上來就壞了規矩!”
“哎喲到時候有你受的,還在乎這點,你就上來說說話,不要你下棋啊……”
“到了宿營地,下官一定陪您說個夠!”到了宿營地,哼,你就再也找不着我。
李澄光從風帽裡解放出頭來,急急喊:“老師您就趕快進去吧!沒多少路了!這可別給風吹着!”
“哎,你們一個個的,我這真是無聊死了……”付老頭子一聲感慨,被他隨行的兩個兒子勸回車內了。
我向風帽裡縮了縮頭,把面罩再紮上。寒風直灌入頸,剛纔露出嘴喊幾句話的功夫,已經快把鼻子凍掉。
真懷念今晨離家時,溫暖的被窩。
甚至懷念廚子張媽,昨晚的熱雞湯。
唉……
再看一眼馬車,更不知道付老爺子都年逾古稀了,爲什麼還非要來湊這個熱鬧。
傍晚時分,大隊人馬抵達戊羊陂圍場。
先頭來的青麟衛和戍京左衛營等已經在低窪的背風處山谷間搭好營帳,燃起篝火,燉上大鍋,烤熟肥羊了。
大雪此時已經停住,整個山谷覆了厚雪一片白茫茫,夜色中綿延數裡的帳篷,因爲散佈其間的明亮篝火而隱約可辨,像是一個個隆起的白蘑菇。空氣裡飄蕩着烤肉的濃香和米酒的芬芳,四周人聲鼎沸,先到的人們或三五成羣,或十幾合坐,不論身份的圍在篝火旁說笑。他們中無論是平日埋頭案牘的文人,還是橫刀立馬的將士,此時此地,說話都比平時大了好幾個聲,更有陣陣爽朗笑聲夾雜其中,不絕於耳。
先前心中的陰霾一掃而光。
如此縱情,倒也酣暢!
將馬匹交給青麟衛的掌馬,我隨着人流到圍場籤辦處,那裡一張桌子上,有個幾個陶土深罐擺成一排。報了名字,青麟軍官指下,請動手掏西首第二個陶罐。
找到那個陶罐,上面貼着“文,四品上,二品下”。
伸手進去,掏出一個小竹牌來,上面寫着,東二十七。
“大人請到東營二十七帳歇息。”
青麟軍官看了一眼,在簿子上登記一筆。
兜兜轉轉,在山谷的東北角找到一頂僅容一人橫臥的耳帳,外面掛一柏木青牌——東二十七。
果然是軍旅生活。
放下包裹奔最近的一處篝火而去,十幾個人坐着燒烤,裡面有兩個正坐在一塊說話的齊齊擡起頭來對我笑,定襄王,顧文古。
我上去拱手拜見,喜笑顏開。
“王爺,沒想到我手氣這麼好,能抽到一支上上籤。”
來的路上聽說去年的自由狩獵頭名是定襄王,想不到我分到有他的東營,勝券在握,看來這次的田獵獎品是無虞了。
“蘇學士也這樣說,寒磣本王哪。”定襄王笑着往邊上挪了挪,擠出一塊地來。
立刻有人附和道,“王爺千斤膂力百步穿楊,明日必拔頭籌。”
“抽籤的時候還真沒想到今年能和定襄王同營,贏定了。”
“我等就等着定襄王的鹿角作杯飲酒了。”
“……”
“……”
……
“真不知道你們哪來的自信,”景元勝耐着性子聽完一圈說話,攤開雙手,作無奈狀,“到時候到手的要是兔子,各位可別嫌棄,也要給本王歡歡喜喜,拿回去煨湯。”
衆人都笑起來。
景元覺繼位後定下的冬狩規矩,田獵起,以四營爭勝負,得出優勝排序不以甲乙丙丁排序,而是大家所笑稱的“鹿牛羊兔”——此稱呼也好理解,源於田獵結束頒獎時的獎品,四營頭名得鹿角,營衆犒賞鹿肉;次名得牛角,營衆犒賞牛肉……依此類推,末名者得兔尾,自然就是拎着兔子回家。
“我倒寧願王爺真獵幾隻兔子,體恤一下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勤務,”我笑道,“好叫料理時一擼到底,方便。”
“哈哈哈……”
武官們都大笑,隔壁的顧文古臉色頓白。
勤務之司,源於景元覺訂的另一條無聊規矩。他命令朝臣全員參與冬狩後,隨行的文官中,有些人出身世家子弟從小學過狩獵,對參與田獵並不排斥。但其他出身寒門的,或是年高體弱的,甚至個別出生南方,根本鄙夷北人打馬挽弓茹毛飲血的文臣跟來圍場之後,往往無所事事,便把冬狩當成聚衆聊天社交的茶會一般散漫度日。然後據說三年前,今上終於看不下去,就下了這麼一道命令,大量削減了圍場服務親兵人數,然後……
因爲種種原因實在不願參加狩獵的人,比如我和顧文古之流,除了與本營狩獵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外,要處理營中一應後勤事務,甚至兼顧搭夥煮飯之職。
所以我那一句話,估計讓顧大人不幸聯想到了後幾日內,將要面臨的庖廚之苦,拔皮解畜之慘狀。
“說起來至今還不甘心,”想及此處,對面正好有人接口說話,“有一年,我那營有在京的武大將軍,武大將軍神威,獵得頭小山豬……溜黑溜黑的小山豬啊,皮緊肉酥,肥美流油,絕對難得的珍味,就是在這戊羊陂如今也不多見。可結果,屠宰的時候攤上幾位文史館的老大人,那小山豬眼睛眨啊眨啊,他們拿着刀手抖啊抖啊,抖着抖着就一個於心不忍給放跑了,唉……我們那個饞的啊!”
衆人響起一陣鬨笑。顧文古聽到“山豬”兩字臉色更白,往這邊湊了湊。“定襄王,營務名單定了沒?”
“在我這裡,正準備一會人到齊了再問問。”景元勝越過我後背和他說話,“顧大人又想參加狩獵了?”
“不是,是營務……不知怎樣安排,我能不能負責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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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勝從懷裡掏出安排名錄對着火光看了看,沉吟半天說道:“顧大人,本營善炊之人實在不夠啊。不過顧大人是南方人又是第一次參加,本王也知道這條規矩,嗯,是有點強人所難,要實在不適應,本王亦可……”
“不不,王爺不必多慮,”顧文古這人實誠,聽到這裡忙不迭道,“文古雖是南人,亦不敢忘高祖出身獵戶,皇上這條規矩理當遵從,理當遵從。”
呵……
景元覺當年定規矩時,據說扣下的就是一頂高高大大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者數典忘祖”的大帽子,效果那叫一個立竿見影。付老爺子曾跟我念叨過,那年田獵頒佈這條規矩時他所謂“那些假清高”的南方酸儒反應之慘烈,據其得意的明示,只能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來形容。
顧文古說完,低頭坐在一邊,神情鬱郁。
“文古兄,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我湊過去,同情的拍拍這位文弱書生的肩膀,“蘇某有一條私下秘訣傳授於你,保你到時候安穩無虞。”
顧文古提了幾分興致,“什麼秘訣?”
定襄王也來了興趣,湊頭過來聽。
“也簡單。”我一本正經的擺起師尊過來人的面孔,“根據我的經驗,不論你眼前是何物,只要你在心中念上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再一閉眼,一跺腳,‘譁’一刀這麼下去,‘刺啦’這麼一聲響起——那該滾的滾一邊,該留的留下來,就結了!”
顧文古目瞪口呆,偏偏旁邊的定襄王又遞了塊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肉過來,“顧大人用啊,頸頭肉,還嫩得很。”
顧大人於是捧着那塊油膩膩黑亮亮的肉,臉色忽青忽白,快吐了。
我不理解啊,我說的,那明明是劈柴啊,但是……
和定襄王對視一眼,兩人紛紛撇過頭,得逞的笑。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