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玉引
回到艙裡,看着劉玉小心謹慎的拿銀針把所有的菜試試過一邊,對景元覺搖搖頭。希望大家能理解我們的辛勤勞動,謝謝
“好了,你下去吧。”
於是又只剩下我和景元覺兩個人。
我做賊心虛,滿懷愧疚,低頭對着桌面默坐,時不時小心翼翼的望他一眼,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再看時恰巧對上他的目光,他正向後靠坐着微揚起頭,臉上還有一點白,聲音出口,已經恢復了幾分力量,“吃點東西吧,不是食物的問題。”
順着他示意垂首,的確……不是桌上食物的問題。
我舉了箸,卻心有戚然,對着一桌還算豐盛的菜,畫了一個弧線的空圈。
“怎麼,菜不對口?”
等到第二圈慢慢劃過,景元覺俯身詢問,“……還是被我吐的沒胃口了?那……那就等一會……”
“不,不是,沒有。”
不敢看他,趕忙隨便戳了幾筷子,食不知味嚥下肚去。
過了一會,外面想起劉玉輕輕的說話,“爺,到地方了。”
“哦,把簾子起了。”
我順勢放下筷子,剛站起身,卻被對面的人一把抓住,“坐下,不是你!”
……
原來小廝的使命,已經結束了。
果見劉玉躬身貼着艙外走過,用一根細挑的竹竿挑起前面重重的紗簾,只留下最後一道無色可透過七分光火的曼帳,隱約得見前方燈影,聽見紛鬧的人聲。
劉玉熄滅了船艙前面的兩盞燈籠,頓時外面的火光更加明亮起來。
他做完了事,在艙前行了禮,又從側旁退了下去。
景元覺透過曼帳,靜靜的看了一會外面,忽然微笑,轉頭對我招手,“那邊看不見,坐這邊來。”
他說完往前面挪了挪,在不長的板條上,空出了一個人的位置。
猶豫了一會,想起剛剛纔下的,今晚無論如何要順着他的決心,就不怕死的繞開桌子,坐了過去。
他擡手向着曼帳外的前方,輕輕的一指,“你看。”
“啊……”
我捂住嘴,壓住溢出口的驚呼。
在這個角度確實可以看見。
我們現下,是在一個三叉的河道口,身後是來時流經琿園街的那條平靜暗沉的小河道,面前,則是流經京城最繁華的鼓樓、鐘鼓巷、銅鑼巷,以達至朱雀大道的燕川主支流。
之所以分辨得清這條河道,是因爲眼前不遠處,分明就是瑤光樓那兩座燈火通明、隔河相望的雙子樓,甚至在其凌空連接兩樓的標誌天橋的橋下,還掛上了整整一排的大紅燈籠串,每串都有着從大到小的三盞,前後左右,上下高低,都在夜風中一致齊向的,輕搖擺動。
而是天橋之下,每個能通到河面的垛口臺階處,都是人潮攢動,笑語聲聲。男女老少們手上無數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花燈,一個接一個從高落下,飄蕩在河面之上,伴着河中那早已數不清的各色明亮,隨着水流,逐波而動,輕輕緩緩的向前推進……
盞盞華燈,點點光暈,那條平時黑黢黢的默默流淌着,毫不引人注意的古老燕川水道,幾乎被無窮美妙的微光一瞬點亮,煥然流光溢彩,美輪美奐。
“太漂亮了!”
我壓低聲,對景元覺發自肺腑的讚歎。
“是吧?”他笑盈盈的轉過頭來,“小時候宮裡放河燈,我好奇它們都流到哪裡去,就偷偷溜出來看,然後就找到了這裡,很有意思。”
使勁點頭,我還是第一次在京城過年,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個熱鬧的習俗。
“京人還有這樣風雅的愛好,真是‘直是天河落景覃,九重之下繞城彎’啊……真好……”
還沒感慨完,景元覺突然奇怪的回頭,猛捅一下我的肘子,“你過昏頭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元月……”
頓了頓,這段時間,中書省小郡主那兩頭跑,日子轉眼就過去,還真沒往心裡去,“……十……上元節?”
恍然大悟,難怪了。
景元覺嘴角向下,扯出道不懷好意的笑,“這麼糊塗,日子都過混了,還怎麼當差辦事的……罰俸!”
我乾笑兩聲,扭頭看景。就那麼點俸祿,愛罰罰吧。
景元覺眯着眼,隨我的假笑也笑了笑,伸手連拍兩下。
船又行動了起來。
緩緩的,但是堅定的,駛向了那片明亮的水域。
“……哎,別人會看到我們的!”
“燈熄了他們看不見。”
燈熄了看不見……他話說得輕巧,可不多時,外間果然傳出一片驚呼。
“看哪,有船出來了!”
“呀真的呀。”
“好精巧的小舫……”
“誰家有錢的公子這會駕船出來遊河,坐在裡面看花燈,真想得到啊……”
“哈哈,你怎麼就知道是公子,說不定是誰家漂亮的小姐呢!”
“點燈就好了,還說不定能看見是羽衣樓的唱曲姑娘呢!”
“什麼啊,人家那是尚未出閣的小姑娘家,害羞!”
……
我朝民風開放,逢節慶男女常藉機出門相會相識。此時瑤光樓的樓裡岸邊,都是出來過節的年輕男女,尤其那些扎綸巾搖扇子裝風雅的郎君們,正借了瑤光樓天橋和高樓的好處從高張望岸邊放燈賞燈的姑娘,此時忽見一船突現,立刻就彼此指點,大聲嚷嚷。
“喂!船上的姑娘!出來給我們看看!”
“不出來,也挑窗露個臉吧!”
“不露臉給我們唱支歌也行啊!”
“我可把花燈扔過去了,上元燈是許願年燈,我可是許了願哪,給個面子吧!”
“那我也扔,這紅花燈可是情燈啊,船裡的姑娘看好了!”
“這個也是粉船燈,在下拋了,照照船上的美人!”
……
“噗”、“噗”連着幾下彩燈入水聲,又聽見岸上接連的數聲起鬨。
“哎呀,飄過去了,飄過去了!”
“誰說的,我的飄的比較近!”
“追着船漂,哎,對了,對了,追着船漂!”
“姑娘,看見在下的燈沒有?看見了,就點上船燈吧!”
“點燈吧,喂,快點燈吧!”
……京城的民風,還真的是開放。
感嘆間,景元覺在前面低低的笑,“要不,你出去給他們看看?”
這人……有精神的倒快。
“就我,哪鎮的住場啊,”方纔的歉疚之心瞬息灰飛,我乾笑着迴應他,“再說,不是還有您在這呢嗎?”
他笑着不住搖頭,“我出去,管個什麼用?”
還沒等我接話,景元覺忽的向前一傾身,衝着船外大嚷起來,“——多謝各位捧場!我家娘子面皮薄,燈不點了!不點了——就給大家唱支歌,開開心吧!”
“……是夫婦呀。”
“有錢人……出來玩的……”
“那當家的倒是豪爽,也不介意……”
“……有一天也想要這樣……”
岸上的姑娘們細細碎碎的幾聲唸叨零星傳入耳中,再過片刻,橋上樓裡的公子們也終於從冷場中恢復過來。
“——喔!夫人唱歌也好哎!”
“大官人好肚量,夫人福氣啊!”
“新年祁福,唱歌新年祁福!”
“唱支好歌,相親相愛,百年好合!”
……
外面乍乍呼呼的一片轟動,船艙裡,我瞪着那一臉得瑟的人,抽動嘴角,一個字一個字的吐,“皇上,臣不知道,您什麼時候,還會唱歌了?”
“——噓!”
他一把捂上我嘴,胸脯笑得一顛一顛的,眼角往外瞟瞟,壓低聲湊過來道,“蘇鵲,你不想讓我開心了?”
這該死的人——就知道不該同情他!
“唔……放……喔!”
奈何我使勁掙扎,他就是不放下手,卻衝着外面大聲呼嚷,“大家再等等!人害羞,我勸着呢!”
“哦哦!”
“哈哈哈……”
“慢慢勸,我們等着!”
“夫人別害羞!就衝大官人的面子,唱得不好,咱也一樣叫好!”
“……”
景元覺聽得笑彎了眼,又衝外嚷,“就來就來!新婚,大家給點鼓勵!”
哄的一下,外面頓時像炸開了鍋,男的女的恭喜頌賀之辭不絕於耳,更有甚者——
“哎,有花生啊,快,早生貴子,早生貴子!”
“我這還有棗,來,來——”
“瓜子瓜子,瓜熟蒂落!”
也不知道哪個好事之徒起了頭,嘩嘩的花生瓜子棗子帶着殼一把把的往船上丟,乒乒乓乓,砸得小小的篷子如落了暴雨一般,怦怦震着響。
“哎呦!”
篷下一聲驚呼,正捂着我嘴聽聲樂呵的景元覺猛地撤了手,“喂,你,你屬狗的啊!”
去死吧,咬你一指頭,我還不解恨呢,“——快開船!”
“不開!”
他揉着手,人卻湊過來,嘻皮笑臉,毫不退讓,“你聽聽,外面多期待啊,歡呼多熱烈啊,大過年的,怎麼好讓他們這麼多人失望?”
失望個頭!
還不是你個窮極無聊的人招的,我忍下掀桌子砸船的衝動,“要能唱出來,還不成妖怪了!”
景元覺瞥瞥我,挪一邊笑着去了,任外面的花生棗子瓜子雨可勁的越砸越狠,呼聲可勁的越叫越響,就是不下令讓船開走。
“新夫人還害羞呢?”
“別不好意思呀,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大家都等着呢,大過節的高興嘛,夫人別讓自家相公下不來臺啊!”
“唱只歌,撒花生,花生子,生貴子嘛!”
“吉言都說了,瓜子都撒了,夫人別不好意思快點呀!”
“就是就是!”
……
再看四周,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船根本已經停在水上不動,我怒視着後方,蒙恆劉玉,你們好樣的……回去一個也不放過,這帳,咱們有的算!
“讓開點!”
把景元覺往一邊擠去,一咬牙,我捏着鼻子學伶優衝外面放出那種吳儂軟腔,“列……列位官家,方纔……夫君一時說笑……”
外面頓時安靜下來,景元覺扭頭笑着瞅我。
再咬牙。
“妾……妾身近日偶感風寒,嗓音嘶啞,唱曲恐貽笑大方——好在今兒隨身攜了簫,就給各位吹一首‘良宵引’,權且做個數……望大家,切莫見怪,切莫見笑……”
“噢……也好也好!”
“夫人嗓子聽着是有點啞,這天還要注意夜涼呀!”
“人家有新郎官照顧,曹秀才你操個什麼心……”
“哈哈哈……”
“喂話不能這麼說……依我看賢夫人可算通情達理,落落大方,新郎官纔是幸福……”
“那倒是不假,夫人說話就溫柔又不做作,必然是大家閨秀,美麗佳人!”
“所謂良辰美景,夫唱婦隨嘛,哈哈,道是伉儷情深,伉儷情深!”
……
我青筋暴突,景元覺捂着嘴,無聲笑得東倒西歪。
憤然從懷裡掏出洞簫來。
這要不是因爲下午去考教郡主,正好帶着,這會可怎麼下臺?
指頭按在簫孔上,不去看那笑得要抽筋成一團的人,閉上眼睛,平復胸中呼吸,連數十下……
簫音出口,仍舊帶着顫。
直到曲過半闕,才找着個浮淺的穩調……好容易吹完,一腦門子的汗。
外頭通識音律的不多,聽見完事了,就開始大聲叫好,掌聲雷動,響徹兩岸,其聲音之大,讓我紅着臉,抖着手,一隻簫戳了三次,才塞進懷裡。
景元覺在隔着曼帳對着外面嚷。
“謝謝!謝謝恭喜!哎,新年好新年好!一定相親相愛!謝謝大家!謝謝!”
要是有個地縫……
我保證,毫不猶豫的,立即、馬上、瞬間,按着他一起鑽進去。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