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有盜
自那次幾句話差點把我掀下馬後,四公子算是找到打發旅途無聊最好的辦法,再不要蒙恆作陪,一連兩日,指名叫我騎在他身邊陪他說話。希望大家能理解我們的辛勤勞動,謝謝我暗罵,可惜拿人手短,想到一路上好吃好喝的接待,他也算待我不薄,我忍。
兩天聊下來,算相互有些瞭解。四公子與當今皇帝同輩,中字元,名覺,即是叫景元覺了。他年二十二,因性子悠閒散漫,尚未奏請封爵分府,還住在廉王府中。而那一位蒙恆中郎將,是他的朋友,最近正好休假,陪他往北地一遊。
其實與四公子做伴也不算難過,他本博學,說起按章典故滔滔不絕,有時我都自嘆弗如。最妙的是他心思轉動極快,有時我話說了一半,他早就明白,直接說出下句來,連口水都讓我省了。
不過那張臉上再沒有顯出過第一日的那番煥然,雖然表情算是柔和,卻仍然千年不變的安泰。
不過那臉看着看着,也就習慣,有時恍惚中,還會讓我想起另一個人來。
第四日,到塗山縣。
我們遇到點麻煩。
塗山有盜,佔山爲王。掠行人,擾地方,小小縣城,不得安寧。
縣太爺屢次上奏,支援不見,忍無可忍,自結民團,圍截殘匪。
封山,斷道。
可惜塗山是入關的必經之道。
我們看到縣衙封文,在館驛裡困了半日。
那塗山令據說已圍山旬月,數次攻擊,人數上雖有優勢,對方卻據險而守,雙方各有所傷。阻斷官道是朝廷大忌,不過現在勢成騎虎,如果放棄,之前的損傷全部付諸東流不算,羣情低落,縣裡再組織起如此大規模的清剿也不大可能。
蒙恆與四公子商議的結果,不能再等。
對着不知從哪裡拿來的塗山地圖,他倆人伏在案上研究半晌,最後四公子拍拍桌子,立起了身。“備馬,我要去山下看看。”
蒙恆答應一聲,便要出去。
我趕到門口攔住他,“中將,不麻煩的話,我也想去看看。”
蒙恆有幾分猶豫,斟酌着說:“蘇公子,山下恐有危險。”
我自然知道,只是賴在官驛裡實在無聊。
“蘇鵲絕不會給中將添麻煩。”我保證。
“哦,”蒙恆聽了低呼一聲,很快釋然,“我倒忘了,蘇公子是會武的。”
他看四公子一眼,四公子揮手,他便點頭。
半個時辰之後,我們三人,加上兩個侍從,持馬繮而立,站在塗山腳下。
此時正值初秋,山上草木皆黃,亂石嶙峋,看起來是一片蕭然之色。
再往上去道口便有縣衙衙役守着,普通人等,到此止步。
蒙恆下馬,上去掏了他的官牒給衙役看,衙役很快躬身行禮,放我們通行。
我們不是要通過已變戰場的山谷,而是要從北側繞上北邊的山頭,因此都棄了馬,徒步上山。
蒙恆和那兩個侍衛是練功之人,上山身形矯健,腳步輕鬆,四公子走在當中,也沒有顯出疲態。我朝皇家自太宗始,向來重武,皇家子嗣必自小習武,他大概沒有偷懶。
到了山頂,倒是蒙恆看我眼中有幾分欣賞之意。
“蘇公子所言,當真不虛。”
我乾笑。早就告訴過你,我狠命練過逃跑的本事,你偏不相信。
上了山頂,無暇欣賞風光,先去簡易牙帳中拜會塗山令。
那塗山令李穆四十出頭的模樣,一張黝黑的臉上眼窩深陷,鄂下現出青青的鬍渣,頭冠也不帶,一身青袍官服皺皺巴巴,似是已多日未休。
他接看過蒙恆的位牌和官牒,見是朝中將領路過,陰沉的臉上立刻放晴。
“蒙中將來得正好,下官正在焦頭爛額,快請。”
他說着殷勤將我們迎進去,全當是蒙恆的下屬。
進帳之後,李縣令毫不見外,將蒙恆拉到正中地圖前站了,細細解說當下形勢。
聽起來和蒙恆和四公子在館驛中分析的差不多,只是山匪首領狠厲,算準了縣令不能長久封山,仗着洞中糧草充沛,除了小打小鬧,也不出頭。情勢焦灼,以此下去不出十日,塗山令只能退兵,向知府自行請罪。
乘着天色未晚,李縣令親自帶我們登頂查看對面山壁上那一個黝黑的大洞。
洞是天然形成,正嵌在一片絕壁之中,像是張開的大口。洞下只有一條人工開鑿,不到一丈的步道向下蜿蜒延伸,步道中還人爲的斷了幾個豁口,以木板鋪搭接上,想是敵人來時便可隨時抽斷。站在這邊,隱約可見百丈外那洞中人影綽綽,像是裡面人依舊照常度日,全不在意我們這邊的動靜。
“好一座天然碉堡。”
四公子出聲讚道,目光炯炯的盯着對面山崖。
李縣令聞聲卻是不住搖頭,“幾位也看見了,距離過遠,弓弩射不進那洞中,我們也試過幾次派人沿步道強攻,實在損失太大,便不敢妄爲。他們不出頭,我們現如今實在是無可奈何。”
“李縣令出兵之前,難道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嗎?”蒙恆問道。
“不瞞中將,這次圍剿我已策劃半年有餘,以爲萬無一失。本來我們在洞中安插了幾個內應,想讓他們刺死首領,再乘羣寇無首,裡應外合一舉攻上,唉,哪裡想到那匪首狡猾的緊……”
“把你們的內應全部清了,掛在那裡?”
四公子擡手指向對面山上,洞旁依稀有幾個黑影,幽幽垂下。
我側目,忍住胃中的翻涌。剛纔還以爲那是什麼物件!
“蘇公子,你不要緊吧?”旁邊的隨侍叫羅三思的,趕緊問了我一句。
我擺擺手不作答,再開口說話,我便要吐出來。
一會回了帳篷,又說了一些情況。李縣令嘆道,若明日再無動靜,只能最後一搏,派人強行攻山。
我溜出帳篷,坐在山頭,看對面那黑黢黢的山洞。日光西斜,那幾個垂掛在半空的屍首已經隱在山壁的黑影中,再也看不清了。
此時山間倒是靜謐,明天日出後即將到來的廝殺,恍若戲語。
只是洞中的人,或我們這座山頭上的人,到時候一樣橫陳。
唉,人命比紙薄啊。
“你怎麼一人跑到這裡來吹風了?”
胡思亂想被打斷,回頭一看,是四公子。
“我們要回去了?”我問。
“不是。”
四公子在我旁邊坐下,“我懶得看那李穆一臉苦相罷了。”
“唔。”
兩個人都看向對面那變得越發黝黑的山洞,心裡有幾分壓抑,不再說話。
看着看着,暮盡時分,洞口幾根伸出的竹管子,一根,兩根,三根,接連飄出炊煙。
我怔了。
……忽然如此生活化的一幕,一時之間,竟然有點難以接受。
“柴米油鹽醬醋茶,”旁邊四公子輕笑出聲,“……做匪也要不離它。”
“呵……”不由得跟着笑,好似還隱隱聞見了飯香。
橫亙在兩座山頭間的壓抑之氣,頓時消散無蹤。
真是奇妙。
我想了一想,婉轉的開口,“聽說他們……本是從北邊過來的流民。”
“嗯,”四公子並未看我,向下扔了塊石子,聽着落下後“噗”“噗”的輕響,他隨意接上口,“你坐在這也許久了,可是想到什麼法子,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
“不外乎兩種。”
“說說看。”
四公子臉上神情毫不意外,又是那種該死的安然。
現下我也懶得計較。
“一是火攻。山中正秋,又刮北風,燒禿一片山林,濃煙灌進洞中,他們受不了,自然會出來。”
“其二呢?”
他知道前面說的不是重點。
“第一個法子雖快,土匪仍有戰力,逃下山後雙方還會有廝殺。若不想傷人,不如斷水。聽李縣令說,洞中並沒有水源,全靠洞旁山澗上流下的瀑布維持吃喝用度。秋季少雨,那瀑布水流稀少,派人登山修壩,可以截斷。若斷水三日,山匪必降。”
四公子靜靜聽完,微笑頷首,“我去告訴蒙恆。”
他說完便起身,走了幾步,忽的又回頭一笑,“蘇公子動腦筋的樣子,真是光彩奪目。”
咳,這人還有心思開玩笑。
縣令聞言大喜,當即執行。他以爲此計是蒙恆想出,晚上在帳裡用簡餐,對蒙恆讚不絕口,好酒好菜雙手奉上,那蒙恆一張忠厚的臉轉來轉去,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四公子同我們一起坐在下首,冒充蒙恆的手下,難得的跟這個人說說,跟那個人說說,笑嘻嘻的很是開心。
吃完飯我們也不必再留在山上吹風,便回館驛宿下,安心等候消息。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