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宜之計[二]
頭在腿間埋了一路,搖搖蕩蕩到了府門口,下車前終於正了顏色。希望大家能理解我們的辛勤勞動,謝謝用腳趾去想也知道,若是想要事情不偏離計劃,從現在起的若干天裡,就不容許我犯一點的差錯,有哪怕一絲的動搖。
所以若是有心,就別讓人再分心應付你的閒情了吧……景元覺。
我望着門前停的三輛馬車苦笑。
中間一進和書房相連、平時完全沒什麼客人來往的大廳裡,此時此刻,正赫然坐着三位着實令人感覺蓬蓽生輝的頭面人物。
中書令,定襄王,周尚書。
怪奇異的組合。
他們出現在我家陋室的原因,卻也不難猜。還沒進大廳門前,經過窗下就聽見裡面遠遠飄出付老大人也不介意下人知曉的顫聲,“老朽是耳目失明,久疏朝事,周賢侄啊,定襄王啊,你們年輕有爲的緊,倒不如爲老朽說說……”
“小王若是知道,此刻也就不會坐在這裡了,是吧,老大人?”
“子賀順道訪友,不巧遇見二位先來。不知二位所爲何事,若是三人在此叨擾太過,子賀改日再訪也罷。”
呵。
見了自家管家奉茶出來顫抖的老臉,同情揮手,讓他遠去。頓了頓,捏捏臉,原地鞠出一捧笑容,我彈冠振袖,進門作揖道:
“蘇鵲宮裡貽誤,竟至怠慢三位貴客!”
茶托置下幾聲清脆的響,三位大人紛紛仰起頭。見着都還不曾換下的三件朝服,不禁心裡暗暗好笑……
該來的,都來了。中庸的付老狐狸親自出馬,周家的長子也不假手他人,連皇帝黨羽的……算了,此中進展到現在只有我和景元覺本人知曉,也不怪他迷惑。
作完了揖,我從裡邊書房挑了一把椅子,在三人驚異的目光中,吭哧、吭哧慢騰騰在鏤花的地毯上拖出一道泛白的長線,直至擺正大廳中央,成一不分主次的三角。
“蘇鵲聆聽三位大人訓示。”
我虛心坐下道。
定襄王先哭笑不得的站起來,瞪直了眼睛,望着這三堂會審的局面。
我一臉無辜的回望他,拘謹、謙虛,意思再明顯不過。直至他雙手抄進了袖子,訕訕擠出份頹敗的笑容,自己又坐回去。
付老大人則是面不改色的站起來,慢慢踱到一旁書房的臺案上,狀似不經意的翻看起我攤在桌上的書籍,爾後挑了一本,信手拎在指上。“醉翁之意,豈在杯酒乎……當年老朽哪,也曾靈光一閃,獻過一出聯姻策,得到先帝謬讚良多,不過至今看來,仍是後益無窮……如今又見這《大覃公主志考》,但覺格外親切,格外親切……”
“噢,是嗎?”
我站起來,走過去,從笑意盈盈的付老大人手裡接過那本書,雙手合上,按在他的掌裡,“晚輩倒不曾知曉,改日一定向大人請教。這本閒書是乃宮裡借來,聊做打發時間之用,不成想竟讓付大人生了親切之感,下官惶喜甚巨,這就割愛奉上。”
老大人臉一僵,便有幾分咬牙切齒之色。
“蘇大人是當真不透露一星半點的了?”
“蘇鵲不知……有什麼隱瞞您的?”
我眨巴着眼睛看他。
“哼!”
老狐狸乾脆變了顏色,做翻臉狀。
我皺起眉頭,尋思一會,試探道,“若是大人說是和親人選、遴選當朝哪位公主之事……”
他立馬眼神一亮。
“……全憑我皇做主。”
我嚴肅道。
理所當然,得了響亮哧鼻的一聲怒“哼”。
接着走過來的是周子賀。他緩步夾到我們兩人中間,看了看橫眉豎眼的老爺子,又看了看一本正經的我,致禮道,“賢弟既是爲皇上分憂,其中內詳,自不必多問……洛河水患,多位朝中重臣出京致人力匱乏——有用得着愚兄地方的時候,說一聲便是。”
說得誠懇。
言辭也好。若不是當時桃梅林裡見識了對着景元覺那滿懷怒氣的眼神,只怕我也會相信,這是個心地敦厚,兼之涵養高到沒脾氣的老好人。
“一定,一定。”
再下去,擺明了一副打死也不說的摸樣,任那幾位高朋枯坐中堂,稍刻便都失了來時的興致,不約而同說起告辭。
樂見這種局面。只是在送定襄王出門的時候,頗是費力。
這位非要目光閃躲,言辭閃爍,躲在人後時,附着我耳低聲道,“我不關心他們那些瑣碎,只好奇——爲什麼起意幫他忙?”
……你問的才瑣碎,好不好。
“王爺慢走不送。”
笑呵呵手下使勁,我一把推他上車。
事情真正運轉起來的時候,就像有個好把式趕着的馬車車輪,一幀幀的軸轆滾過,迅速前行。
二月四日,遣使致北狄國書,擢先帝庶出七女惠恬公主出嫁,聯姻狄王。六日,點定襄王景元勝邊境督城,偃息軍事,以備和談。七日,宗人府備齊陪妝清單,採買缺需。十六日,得北狄回書初文,首肯和親,邊境暫定。十七日,交付狄使彩禮清單,公主入祖廟齋戒祝禱,送親使臣初定隨嫁人選……
當到了二月下旬,惠恬公主十日沐齋畢,宮裡的嫁衣已經裁好,狄使已經依次入朝,兩方關於嫁妝的討價還價經過幾番推敲已經最終確定,將跟着公主遠赴北方的軍士、太監、宮女人選也已經定妥……所有的大事,看起來都塵埃落定。
此間唯一的遺憾,便是春雨淋淋停駐京周,導致洛水的汛情空有人力物力不間斷的投入,沒得半分消減的跡象。
因着這兩件事的緊急,宮中一片繁忙景象。皇帝親駐的太和弘文兩殿、南北兩省辦公的昌平昌泰兩殿,常常是徹夜燈火通明,來人出入不休,乃至部門間來回送件、批件的匣子,一月間打開合上的次數太多,都壞了一打的匣軸。
前般朝裡的悠閒半載彷彿一場舊夢,連我這數十天忙碌下來,眼下都帶了難看的一圈青影,腰腹的帶子,也裹緊了半寸。
“這樣的條件都能答應,當真怕他們不成?”
我進昌平殿前,就聽見裡面有人忿聲。
不免盯着手裡的一份抄件頓了頓。這幾天討論最多的,就是這份陪妝的名單,糧食、布帛、醫藥、車駕,北狄仗着我們窘迫的形勢,簡直是藉機,從正嗷嗷待哺的洛水饑民手裡搶奪生存的口糧,難免招人唾罵。
跨進門檻,大案上正在抄寫的書記官一看是我,紛紛低下頭去。一時間,只聽見檐下嘀嗒不絕的雨聲和毛筆刷刷劃過宣紙的輕響,我瞭然笑了笑。
得,又不招人待見了。
有人低咳一聲,揭簾從還燃着炭火的裡間走出來,帶了一股子暖氣,卻冷淡瞥了埋頭的衆人一眼,“如今的條件,已比最初的獅子大開口好了太多。日子定下了嗎?”
是李澄光。
我上前把手上的抄件遞給他,“定下了。才下的詔,三月初五,陛下攜惠恬公主千佛山祝禱天和,爾後送親隊伍出發。”
“沒想到真這麼快……”
李大人展着紙件點頭。確實,這事辦下的效率,算屬罕見。
“辛苦了。”
“大人若沒有別的吩咐,下官打算回去準備一下。”
今天是二月二十八,時候已經不早了。
“哦,”他看着我允首,“蘇大人快去吧,北方路遙,這一去,沒有半載也得有三月……家裡可得安排妥當。”
是得安排妥當。
出宮門的時候,我默默在心裡唸叨。又把手頭的事在肚子裡過了一遍,梳理下可能的發展。思來想去,應該算是妥帖了。上車前,再裝作不經意的瞥瞥四周,還不到大隊人馬回家的時刻,奉天門外的街巷,綠柳成蔭,人影稀少,而不遠處京城沐雨,街店撐起的遮蓬,正連成斑斕的一片,三兩黃油傘的經過,映着燕水繞着禁城城郭的綠影,煞是和熙好看……更覺得沒什麼岔子。
半閉着眼睛在車裡小憩,車子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搖晃,身上穿的衣服多,裹得鼓鼓囊囊的,又挨着個靠墊,是溫暖宜眠。
大約行了兩炷香,正在半睡半醒間,就聽得前面小六“啊呀——”一聲尖叫,頓時人沸馬嘶的喧鬧起來。
睜眼,見小六刺溜一聲鑽進車廂,抱住我牙齒打顫道:
“老爺——老爺打劫!”
就像是迴應他的話似的,下一瞬“咔嚓”一聲巨響,右側半個棚頂應聲而落——一個青衣人抓着剩餘的棚架搭腳在車軲轆沿上,明晃晃一柄大刀的光芒,閃得人眼都睜不開。他身後忽然就冒出三五個黑巾蒙面的路人,統統亮了利刃,從街旁的鋪子裡直衝出來,團團將馬車圍住。
我的馬在混亂中立時嘶叫不已,拖着馬車數步橫衝直撞,直到當前有人騰空躍起一刀砍下——
濺起的血有半丈高。
街上炸鍋一樣響起高聲的尖叫,四散逃竄的行人推散了瓜果的攤子,連帶撞倒了撐棚的竹竿,掀掉了一排的油棚。
“蘇鵲?”
青衣人的聲音森冷如霜。
轉臉看他,天空中冰涼的雨點落在臉上又滑進脖頸,終於一個激靈,我使勁去推身上懵了的小六,“跑、跑!”
他卻完全背棄了我的期望,滿臉不知是雨還是淚的模糊,僵在那裡拽着我的胳膊驚恐的望着不速之客,咿咿呀呀的張着嘴,說不出半個整詞。
“是不是蘇鵲?”
青衣人不耐的又問一句,將滲人的刀刃架上我的脖頸。
我在心底長嘆一聲。若不是身上搭着的這一個,也許還能有機會全身而退,或者勉強撐到救兵來臨,可是,唉,算了……
“我是蘇鵲。”
青衣人點頭,空着的手揮了一下。車下的蒙面客立刻聚攏了來,把把寒刀都劈空斬下,指向了我。
雨點滴落在刀尖上,濺出四散的水花,有一刻奇詭的美麗。
“不關他的事。”
我指指小六,做最後的掙扎。沒指望得到他們首領的同意,不過該說的,還是要說,“還有……能不能讓在下死個明白?”
“你的話太多!”
青衣人眼神猙獰,冷笑一聲,“嗖”的舉起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