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有期[二]
窗外雨落如珠,榻上飽暖舒怡。
對面盤膝而坐的人,褪去了外身璧璜金瑞的雕飾,徒留天青色的蟬薄中衣,略略敞了懷。隨着胸脯的呼吸起伏露出裡頭蜜色的肌膚,彷彿生着光,外頭隨意遮搭的領口,如絲垂順,隱隱暗紋,流轉祥雲。
屋裡朦朧的燈影,不經意爲其上深刻的線條描繪出些許柔和的曲張,將一身的雍容和傲氣,靜靜包藏。氣宇軒昂的劍眉,在舒展的時刻,有種逸緻飄渺的美。深邃如淵的星目,在橘色的燈下,暖如一泓春水。
如是這般,眉梢眼角間那些經年練就的陰沉、狠絕、暴戾,都被妥善的掩埋,這個人此時此刻展露的,只剩下一抹和熙,帶着入骨的安詳。
微微上揚的脣角,輕輕緩緩勾起微妙的弧度。一霎那,彷如風撫楊柳,吹皺漣漪,亂了一池碧波,動魄驚心。
“笑什麼?”
花了一會功夫,才意識他反是在問我。“……嗯?”
那微妙的弧度略微擴大幾分。優雅纖長的手指由下而上的勾着,挑上我的下顎,滑到右邊的臉頰,擰了擰。
“笑得這麼傻。”
……
難怪,我會覺得有些肉酸。
臉上烙鐵一樣燒起來,尤其是被人捏着玩的頰肉,滋滋都要烤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眼睛移開他處,窘迫的瞅着四央,想找個藉口逃出生天。
此時低迴醇厚的笑聲透出來,掌上一使勁,猝不及防就給拉過去,撞進滿眼祥雲紋路的絲絹。
“我喜歡。”
景元覺低低笑着撫上背脊,指尖彈箏似的輕按,留下一行戰慄的顫動,“你這個人,雖然有時候倔得要命,可是眼睛會泄露溫柔……一旦見了,便讓人心都軟起來。”
……
我想我是要糟了。
明明是這麼惡俗的話白,心裡卻有什麼,在上躥下跳的攪動。滿滿漲漲的感覺,壓迫着胸膛,叫囂着要冒出來。
明明知道不該也不能這麼下去,腳下卻有種一頭栽進無底深淵的感覺,撲簌撲簌的垂直下落,還軟手軟腳,眼看就要生生撞斃,屍骨無存。
額上發端落下細碎的吻,一路往下,沾溼我的眉梢眼瞼。神智飄搖之際,還能聽見耳邊依稀的呢喃。
五分適足,三分喜樂,兩分志得。
“要是早知道……哪會花上二十二年,才找到北邊那座小城……”
鼻間都是驅不散的龍涎香味。
開始還若有似無,後來滿頭滿腦,全是那惑人心神的蠱香。柔軟如紗的絹帛幾番蹭過,卻不如人細膩炙熱的肌膚,熨燙裹身。
不知何時已全仰在榻上。脖頸有溼熱的吮舐,從下顎落到胸膛,又從胸膛回到下顎,在喉頭流連,在鎖骨徘徊,慢慢的,撩撥人的往復。
偶爾一仰頭,便碰上溼潤的氣息。不算軟,也絕不硬。舔進來,初時是試探,漸漸換成拂弄,再來,則是交纏、卷繞……
天生帶着蜜,帶着甜膩。所到之處,處處熾熱。讓滿腔津水都欲決了閘,逼得人幾乎潰亂,按捺不住從心底涌起的吶喊。
胸脯和腰際,有溫熱的手掌不停按撫,摸握,靈活的指尖會在肚臍處繞一個圈兒,再輕輕探進去,讓人在折磨中升起陣陣的酥麻。
另一隻又會滑到身後,沿着背脊一節節的骨縫,上下捋動,落到後腰的腰眼,輕掐,揉捏,讓人幾度難耐的蜷曲身體,又再度繃緊歸來。
衣衫都還在身上,卻是凌亂四散,滑落榻沿。烏絲如瀑傾瀉,卻在耳鬢廝磨處,糾成盤結。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誰纏了誰,誰又覆了誰。
“不,不該這樣……”
好不容易得了一點間隙,我的聲音斷斷續續,嘶啞不堪。
“沒什麼不該。”
他的聲音竟然比我更爲沙啞,像醉酒的人,每一分喘息裡,都流泄着激動。
靜寂片刻,身上的重量忽的輕了一些,下一刻舌尖卻遭了一個懲戒的咬,利齒劃出淡淡的血腥氣,讓我漏出一般的嗓音半道里變調。“你不——能這樣哎……”
“我能。”
糊成一團的腦袋,還是能勉強聽出那話裡難以動搖的篤定,卻被探進褻褲裡忽然成爪的手——給嚇得轟隆炸成一片茫茫。
“不成的!不成……”
自己的聲音帶着顫抖的哭腔,聽起來卻細若初生的貓叫。
那地方根本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擡頭,給人那麼突然的一握,差點天旋地轉暈過去,給疼痛扯回來,則是滿心無法控制的恐慌。
胸前人溢出了一聲喘息,帶了粗重的鼻音。
“我說成便成。”
……
不吭聲了。我不要、也不打算再吭聲了。
和霸道執拗的人,是講不通的。如今落到這份上,也算是知道,一個人要耍起無賴的時候……能有多無賴。
張口只是喘氣。僅剩的精力,用來抵抗全身翻涌的酥麻已經不夠。景元覺的手好像猛虎出欄,毫無顧忌,滑過高熱,甚至撫上了其下的……
來回折磨,反覆揉搓。
似乎無窮的耐心,沒有一個盡頭。
整個人根本抖得不成話。眼前金星直冒,一陣接一陣的暈眩,神智卻彷彿栓着一根細絲,煎熬着吊住,昏不過去。慾念燒灼,幾如焚天狂風,炙烤燎原,再也壓抑不得。即使咬緊牙關,也封不住顛顛倒倒的哼,手指深深摳在軟榻的貂裘面上,揪掉大把大把的白毛,絨蓬飛雪般散落身邊,還是難以作罷。
終於在他無數個回頭後,指尖再度劃過頂端凹陷,壓榨撫摩時,一陣痙攣戰慄,癱軟在一天白色中。
迷迷茫茫的回神,懵懂間,是前胸不停歇的吮吻。幾回落在珠頭,更多卻在箭傷結痂處,滾熱的舌頭畫着圈,輕輕潤澤。
餘光只望了一眼,心裡就塌了一方。
完全俯在身上……烏絲披落,擋不住肩頸刀削的線條,擋不住額鼻挺拔的堅骨,也擋不住菱脣飽滿的弧度。
腹下才沉靜下來的燥火,竟又有復燃的跡象。我擡手想推開他,一動,才發覺溼黏的下頭還給人握着,腿間卻有另一個硬熱的物塊,抵住摩擦。
木了一刻。
艱難的吞了口口水,聽見放大的咽聲。想明白了那是什麼……腰際往下還在間歇的抽搐,心裡卻頓時清明的驚惶起來。
這可怎麼好啊……
難道、難道。
“蘇鵲……”
突然裡沙啞低醇的嗓音飄來,像糙石磨刮地面,叫我心底一陣□震盪,又是一回打擺似的寒顫,睡在別人手裡的要害竟不知死活的再度抽搐,噗噗冒出汁水來——
又一次雲裡霧裡,說不清道途的遨遊。
暈乎乎的,不知今夕何夕間,傷口隱約又有帶着熱度的溼潤感,聽見景元覺在說,“這麼久還……謝謝……”
……謝什麼。
換了別人,一樣會替你擋。
“蘇鵲。”
又是那般蕩人心魄的低喚。一定是知道,這樣的聲音常人根本抵受不住,存心故意這樣。“摸摸我……”
後半句的音,更帶了誘人的蠱惑。遲鈍的思緒兜兜轉轉,還沒明白過來,摳着毛裘的左手便給人輕輕握起,往中一帶,到了處滾燙的所在。
那裡像有生命一般矗立顫顫跳動,嚇得我一碰就往後縮手,卻給人使勁拽着,退不回來。
掙扎着睜眼去看……面前是大片赤誠袒露的肌膚,因爲情熱的緣故,暈上了一層淡淡的桃紅,激揚又透着靡豔。肩上垂落的髮絲已然溼漉,結成彎曲的細髫隨意披散,不羈又帶着英昂。飽滿的額際有幾滴細汗滑下,緩緩,慢慢,沿着對方俊朗的輪廓描過,凝在剛硬的下巴尖上,晶瑩剔透,璀璨耀眼,隨着壓抑的喘息輕微顫動,似珠非珠,欲落不落……
說不出,說不出來。
須臾,水珠滴落在胸前的茱萸上,星光四濺,晃花了我的眼。低垂等候的眼眸,對上我的視線,閃爍着無底的光芒。明明箭在弦上……卻沒有一星半點的強迫,只有懇切,和希冀。
“摸摸我。”
不是命令。而是請求。
讓我鬼使神差的愣了當場,爾後無法抗拒的聽話撫上去,動起來。
幾乎是一經觸碰那處昂揚就又漲大一分,突突的震動着,燙到我的掌心。
“……啊。”
幾下動作,沒料到竟聽到一聲短促的吟哦,擡起眼來,卻復又看呆了自己。
他本就無遮無擋的面我而坐,露出胸膛大片緊實的肌肉,隨着呼吸激烈的起伏前後顫動。此刻,更因爲難忍的舒適,頭頸輕輕的向後仰去,一把青絲落下,顯出一大截光潔美好的曲度。
平時精亮的眼睛,只開了一條細細的縫。染上了桃色的菱脣,微微的開合。緋紅的舌尖,偶爾伸出來勾抹一圈溼潤,再咬緊皓齒,吞嚥津液,引起形狀優美的喉結上下滑動……
熱血涌上頭頂,我只想着這樣的景緻,豈有他詞形容。
秀色可餐……
看着看着,心裡一個恍惚,手裡就一下用勁。
“啊——”
又一聲短促的呻吟,卻有些失控的大聲。脣瓣忽張,景元覺胸膛向前一挺,一個抽吸,我指尖頓時溼熱,爾後大量灼液噴涌,灑上腰下腿間。
他的眼睛睜了睜,短短望了我一眼,又重新眯起來。
向這頭倒過來的時候,還能控制着向一旁歪去,嘴脣輕輕在我臉頰上碰了一下,才喘息着倒在左首。
過了好一會兒,才都在情動後平復下來。
本來華麗舒適的一張軟榻,已經凌亂的不成樣子,名貴的貂毛,也給抓禿了幾塊。
我望着燈暈裡飄落的灰塵,靜靜發呆。這一刻的時光寧靜,卻不知爲何,夾了種雋永的味道。
“咳,”景元覺胳膊掙着動了動,向一旁傾斜,挪開壓着的肩膀。“你真要了我的命了……”
他好像有些生氣,聲音悶悶的。
卻使我回過神來,知道定是埋怨方纔我手勁的不妥,可是……又怎好坦誠解釋,是看他看到發了傻。
“嗯……那個,抱、抱歉……”
我眼向門口,詞不達意的啞着嗓子道。
說完有些心虛,又轉過頭去偷瞧他,卻見景元覺向另一邊別過頭去,只留下一隻耳朵形狀姣好的外廓,染着一抹淡淡的豔紅。
“怎的這麼不濟……”他在那頭低語,聽不見後面的話。
仰頭看屋樑。
花了一盞茶領會他的意思,我不那麼厚道的嗤嗤笑了出來。
晌午爬起時,屋裡並沒有別人。
雨已停,天光放晴。院子裡不知哪裡飛來的鸝鳥啾啾啾啾的叫着,半開的窗戶,吹來陽光的燥味,捎夾一縷花草的芬芳。
我好端端的躺在牀上,從壓得甚好的被角里掏出手來,伸一個懶腰。旁邊褥墊上,還有着另一個人形的印記。
昨晚不是做夢。現在還要以爲是場夢,也太矯情了。
畢竟三更相繼爬到牀上,要把那賴着同睡的人推下時,他還好轉了情緒,笑眯眯的道,夜過自己幼年的宮裡,入門探望救國受傷的大臣,談至深夜,隨興所起,抵足而眠,哪裡爲外人詬病?
然後晶晶亮亮的眼,一直望,望到我撐不住睡着。
披衣晨起的時候,還諄諄善誘慢睡不必起,今兒齊太夫人七十大壽,若是回來的時候晚了自會派人來說一聲,不要在門口等他。
……
一翻身踏進鞋履。未曾喚人,我在屋裡轉了一圈,尋找了水盆和帕巾,絞乾了擦抹一番,直到臉頰發燙,徹底清醒。
帕巾放下,悠悠出神。
……我是知書識理,求索古今的讀書人。興許比之尋常讀書人,還更貫通上那麼一丁點。然而幼年幸得羅夫子教化,禮教古節,遵從感悟,卻癲狂不羈,難作那守身捍道之想。
世間百態,得理方存。男子女子,男子男子,起先雖有驚異,卻並不真曾介懷。
何況“蘇鵲”這兩個字脫口,孑然一身,再無謂父母高堂,無有兄弟師長。即使他年爭鋒,勝負難料,碧落黃泉,許能求得一條性命同走他鄉,未爲不善。既此,生滅於此人間,幾十年彈指光陰,何妨瀟灑一回?
對窗思畢,疑慮頓消。不覺呵呵呵笑出了聲,驚得院裡做巢的鸝鳥“丫”的怪叫一聲,撲簌着翅膀,飛上了青天。
飲茶。翻書。踱步。
再踱步。再翻書。再飲茶。
同樣的時光,變的好些漫長。長到煩躁的在院裡屋裡走來走去,寬袖飄飄,揮來舞去,嚇得巢建了一半的小鳥,再不敢回頭。
“哎……”
再嘆一口氣,回到榻邊坐下。
這裡收拾的利落。桌光幾淨,茶清盞潔。角上燃着一爐香,邊上排着幾冊數,盛着桃梅果子的竹籃不知何時給挪到了這頭,端正放在中央。
看起來,一切都是那麼協調。
除了低頭往下幾處斑禿的貂氈,再尋不着昨晚的痕跡。
“咳……”
我無喘自咳。
撿起一粒果子,放進嘴裡。攤開那一本先朝的起居史官正經八百著的豔史,翻到景元覺讀的那一頁,努力看進去。
一面拜讀,一面歎服,心裡卻忍不住想……情有所原啊,也難怪太宗如此啊。昨日入睡前那人還評說,似太宗這般人物,卻爲朝野閒言碎語所困,委屈避人耳目,歸根結底,還是不夠手段。若然這般隱晦,如何稱敢做敢當的丈夫,若換作他……
“咳!”
梅子核卡在嗓子眼裡,這回是真咳了——救火樣急急伸手拔過茶盅大口送水,囫圇吞下,拍了半天胸脯,才喘平了堵住的氣,再用袖子擦掉狼狽嗆出的鼻涕口水,安生重新坐好。
……好在四周無人。
慶幸的唸了句,低頭再埋書。餘光卻瞥見腳下,忽多一抹金亮。
半指寬,一寸長的金紙。
正面沾着一點點甜膩的黏汁,因爲落到地上,沾了些塵。那氣味和粘度,卻和手上端起的果籃底下滲出的蜜水,一般無二。
我再望了一回四周。得了客人任性的要求,若無吩咐,沒有一個下人,能進得了屋中。
紙條在掌中展開,狼毫蠅頭小楷,二十八字。
是一首不工整的詩。
十春已化千堆雪,廿朝難忘萬家恩。
棠梨花映木樨樹,月朗星稀望山門。
緩緩,倒吸一口氣。
將紙條在掌心揉碎,半晌,送近了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