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染風流
“將軍。”
黑子伴着“啪”的一聲,敲在楸木棋盤上。落子輕晃,對方動作優雅的食指中指已經自面前瀟灑的收了回去。
我瞪大眼睛看了目數,老老實實,投子認輸。
勝利者往躺椅後一靠,抓着蒲扇搖了搖,熱風被悠悠扇過來。一會兒,他坐起單手清理盤面,棋子捋到一半,擡頭罵人,“有這麼魂飛天外的麼?”
我笑笑,起來收拾殘局。
看看時候,也已經不早。今日六月第二次旬休,這趟中書省晌午輪值一過,下午就換人休息了。“之庭,用過茶直接回去嗎?”
難得別人放棄休息,好心過來陪我消遣,我還心不在焉,實在有點過了。
新任樂卿大人將頭一搖,反問,“你要去哪?”
我沒有直接答他。在一邊水盆裡洗了手,絞塊帕子擦乾了,又將自己衣領髮簪掛飾整了整,掏出腰中的摺扇,笑容可掬轉過身。
“怎樣,我的模樣可還周正?”
張之庭疑惑的望着我,和善的羅漢眉擰成一個川字,欲言又止,反覆抿脣,卻什麼也沒問出口。
我笑而不語。溫吞吞打開牆腳的櫥櫃,蹲下身子,自裡面搬出一盒御用糕點,一對壽山芙蓉鎮紙,一塊百年徽墨,統統用禮盒包了,交在他的手裡。
“既無事,幫忙拎點東西吧。”
張之庭木愣愣將那些東西提在手裡,看了又看,臉色難看。終於是徹底忍不住了,“這到底是幹什麼?”
而我自打找了人力之後就兩手空空,此時將摺扇一扯,指指大殿的門外,玉樹臨風般悠閒的衝他笑,“倒提親罷了。”
下車時,望着上下縞素的府院,張之庭的眼角直抽,偏頭問我,“如果事成,我能不能不收男方謝媒的豬頭?”
我想他大概不用有這樣的擔心。
這戶人家,有着尊貴的地位和高尚的品味,素來爲我覃朝文客所景仰。如果事成,他們說不定會送上家藏古琴一把,深慰你心。
“走吧。”
“小鵲!你瘋了嗎?”張之庭在禮物堆積之下居然能騰出一隻手來拉我,“這玩笑開不得,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他的下巴拼命衝着大門門楣上的“喪中”二字向我,弄得院牆前邊本來一絲不苟站着看守的禁衛軍衛士們,都不由向我們投來冷冽不善的目光。
“嗯。”
所以你要爲我捧好,要知道,如果橫遭拒絕打出門來,那些內務府拿來的小禮物,可就記在我的開銷賬上了。
“請爲在下通報周大人,就說蘇鵲攜樂卿大人來訪。”
是,就是這樣。周子賀自廣陵回來不久,我應定襄王的提議,上門拜訪,締結周家和景元覺的二次同盟。
據說周子賀應周肅夫生前的遺囑,將他葬在廣陵,並沒有遷回老家或是扶棺回京,而是料理完一切後自己匆匆回京閉門省罪。想來,這倒是一件好事。如果此刻周肅夫的棺槨停在門內,我倒不知道,如何在他面前說出再結親緣的事來。
其實我也明白這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
拉周家一把,是景元覺釋出的善意和提供的補償,也是短期內迅速穩固人心、平衡各方的妥善之道。
而且這件事與其讓別人來做,還不如由我,惡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但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和真正執行起來並不一樣。即使我昨夜通宵失眠,想妥了每一句說辭,今天早晨看見自個撞進昌平殿找我的張之庭時,還是覺得拉上個墊背,心裡踏實不少。
“你要做的,總不是大奸大惡之事。”
腦中思慮正兜轉不定,突然手腕有人捏了捏,扭頭是張之庭難得親善的笑容,“既如此,又怕什麼?”
心中一陣暖流熨過。雖然他的話明顯帶有我小奸小惡偶爾爲之的暗示,我還是對張樂卿點了點頭,接受了這份好意。
周子賀在正廳見了我們。
他形容憔悴,帶着奔波操勞後留下的濃濃倦色,加上身服重孝,腰束麻辮,頭裹白布,看上去就像一夜間物是人非,蒼老十秋。
命人奉茶之後,周子賀啞聲問起,“蘇大人,皇上有什麼吩咐麼?”
他這一開口,我的心先沉了沉。
不爲其他。只是也許來之前我還抱了幻想,假若我能夠不計較之前弘文殿劫持的那件事,至少我們兩人之間,還有一絲往日的情誼虛存。可是如今,他一句話就略過我提到了景元覺,怕是心中再無所掛。
這也算是活該吧。
“咳……”
我的沉思引致的冷場中,張之庭不自覺咳了一聲,將手中物什,悄悄挪放到身旁案几之上。
周子賀也看見了,他皺了皺眉頭。如此動作之時,額角一屢髮絲垂落,飄散於臉頰之側,一瞬間,微微露出一點往日儒雅溫潤的錯覺。
“子賀如今戴罪之身,想不到還有蘇大人、張大人兩位人中龍鳳登門拜訪,倉促之間,招待不週,還請見諒。”
他的語氣少許軟了下來。大概,是將我們兩人誤作好事憐憫的客人,於是,給出一點主人的寬容。
屁股好似着在針墊上,我終究沒法再裝下去。
“周大人,蘇鵲此來,是有個萬分冒犯之請。”
話很難開口,可是一但開口,就像竹筒倒豆子,咕嚕嚕一把頭倒個乾淨。
我開門見誠,以期得應於他。
我和張之庭出來的時候,他非常驚訝。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這就是皇上的意思,再示恩寵?周子賀如何能夠那麼容易就答應了,難道,他心中一點也不激動?或是怨恨?”
我嘆了口氣。這麼多問題,我不知從何答起。
周子賀甚至只有一晃而過的訝色,然後他低着頭飲了口茶,擡首,便應允了景元覺全部的要求。
他沒有問對象,沒有問婚期,沒有問彩禮或是聘金。
雖然這件事對周家而言當然只有好處,但是他的態度,使我覺得他好似,根本已經不把自己放在心上,隨波逐流……遇灘則棲。
“總歸是一件好事不是嗎。”我對着張之庭高深莫測的笑了笑,“能爲一個悲傷的家庭帶來喜訊,多值得我們高興。”
唉。
早知道這麼輕易就能解決,也不用牽連他下水,徒增一層煩惱。
“什麼呀,你倒是——”
“請問車上的是中書侍郎蘇大人嗎?”
外頭響起唐突但不失恭謹的問候,打斷了張之庭出口一半的怨忿。
我斜了他一眼示意他噤聲,掀開簾子,見到道上人潮擁堵,前頭正是城中鼓樓在望。馬車外面,兩個一身勁裝短打的漢子在高大的駿馬上拱手,“見過蘇大人。前面我家主人,請您瑤光樓上一聚。”
“……”
我皺着眉頭縮回車裡。
瞥見張之庭擔心的目光,衝他搖了搖頭。他的眼神立刻轉成交替的緊張不安和憂心忡忡,看不下去,我又衝他擺了擺手。
大可不必擔憂。大白天的京城街市上,出現那種少見剽悍的北方駿馬,那身江湖人的便裝都擋不住的關外風霜……
我想猜不中都難。
因而推開瑤光樓三樓接待貴賓的雅間門時,我往裡瞅了一眼,立即側身避讓往裡的空間,好讓仍舊心懷疑慮的樂卿大人,妥當放下心來。
裡面一個俊秀英武的少年,一個豪放壯碩的大漢,早已左右對坐,杯箸開動,面前是見底的酒碗和丟棄的骨渣。
“王爺,這麼早就出來望夜街了。”
對我這一句實爲“你閒到就等在這裡候消息”的揶揄,那坐在首位的錦衣大漢挑眉尷尬的一笑,隨即又極爲灑脫的向外招呼,“來人,加座!沒見到爺有貴客到了嗎?”
張之庭在這種場合遠比我有教養。
他拉下一張看不出表情的長臉,彈了彈衣冠,老老實實對這兩個人依次行禮,“卑職見過定襄王,見過齊小公爺。”
齊鵬此時酒後的暈紅已經有點上了臉,白麪微醺,熱汗略現,敞着衣領扶膝盤坐,頗不似不久之前還在外帶兵殺戮的一方將領。見了我們,他微點了點頭,不自在的把目光往裡瞥去——差點叫我發樂,不想經過了幾月的沙場歷練,他竟然還保留着當初那種少年人既驕傲又羞澀的性子,實在難得。
我捅了捅張之庭的胳膊,兩人也不再客氣,不分主次坐進桌。
開口之前,景元勝先是目光炯炯的在我面上徘徊。
他的目光如此直白,直白到張之庭頻頻側目,終於惹得我不勝其煩,給了他一個肯定的點頭。
王爺於是撫了撫肚子,順眉順眼,呵呵暢笑起來。
“來,來,都是自己人!齊鵬這次初戰告捷、家裡好日子將近雙喜臨門——說起來,你們二位還是他大大的媒人……好不容易逮上了,不喝個痛快怎麼行?”
我們一直喝到月上梢頭。
入夜後,京城晚市的繁華燈火就在窗下不斷延伸,蜿蜒燕川中的槳聲船歌就在樓邊遠遠迴盪,杯中溫熱的瓊漿,讓人的精神放鬆,充滿愉悅。
齊鵬得勝返京,滿心喜悅的齊太夫人,早已和得婿成龍的廣平郡王眉開眼笑的互稱親翁,過了禮聘,將在七月的吉日成婚。
比起今天達成的那件牽扯,這一件,既真且喜。
席間,我們就由這樁百年好合、福澤綿綿的事情說開,提到了邊疆的戰事平息,談起了京城的安治穩定……更展望了太宗遺業在當今天子的治下,也許三年、五年,也許十數年、數十年之後,仍舊傳承在這片大地上的王朝,是怎樣的面貌。
我們都知道,但凡國力和文化都達到某種程度的國家,纔會展現一幅歌舞昇平、又波瀾壯闊的時代繪卷,在歷史反覆曲折的洪流之中,留下一道粲然奪目的記憶。而說不定,今日瑤光樓上在座的幾位,正是恰恰能夠擁有那麼罕見的一份幸運,生而親睹,並趕上成爲這幅美妙的繪卷之上、風流盡顯的人物之一。
說來我與定襄王或是齊鵬並不親近,可這並不妨礙我們在這個夏日的夜晚,藉着酒意,談笑盡興。
站起來相扶出門的時候,頭都有些暈乎乎的打轉。
定襄王飲酒海量,饒是此時舌頭也大。出門時,抓過樓下唱曲的父女就給了個銀錠,拽着人家一臉窘迫又不敢用力掙扎的老爺子,結結巴巴唱個不休,“若叫那太白在……左,二……二郎在右,那哪……哪吒金吒……顯化無……邊,率土普天無不……樂啊噢噢……河……河清海晏……窮……窮寥廓 ……噢……噢啊……”
我搖着摺扇,左搖右晃看得極歡。
直到樂卿大人眉頭倒豎,捂耳跺腳,在門口圍觀的百姓中硬是分出一條道來,將人一路橫拖回府。
進了甜水巷,到府門前,對着門口一隻石辟邪一隻石天祿,我呵呵笑着原地蹲住,任張之庭死拉硬拽,再也不肯挪步。
“你丟不丟人?”
他指責我,用腳尖踢我。然後又回頭,衝周圍模糊的人影猛喊,“去去去!有什麼好看!”
我抱住一隻石獸,攬在懷裡揉了揉,又硬,又熱,卻乖乖不動,比損友的臭脾氣,好上許多。
張之庭把手搭在額上,仰天長嘆,放下來,依舊是怒氣沖天。“喝那麼多幹什麼!酒量很好麼,跟練家子比!”
我對着自家石獸嘆息,不忍看他再當衆咆哮下去。
“走吧……”
“好,走啊。”張之庭前胸衣襟汗溼了一大塊,臉上也滿是汗水,神情是猙獰又憋屈,“起來!這邊!你還知道要走?”
這話說的……
真逗。
我就咯咯笑了,結果腿又軟,只得衝他招手,等他把身子彎下來,頭低得平着我的高度,纔好心好意的告訴他,“……你走。”
“什麼?”
“噓,”這是一個秘密,需要私下裡,靜悄悄的說,“……你走,遠遠的,快快的,不回頭。”
張之庭半蹲半站,傻掉了。
他張着口,瞪着兩隻眼睛,在門籠的燈光裡圓圓的,好似一對銅鈴。
周圍聚集的看熱鬧的閒人漸漸多了。落入他們眼裡,四品大員蹲在家門口耍酒瘋的場面,一定很是難得。
“你喝醉了,對不對,蘇鵲?”
樂卿大人問話。他問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出口。也不知是自個癡傻,說得不快,還是怕說快了,我聽不懂。
但我使勁點頭。
有自知之明,是我的長處。
“不。”
張之庭搖頭,臉上帶着猶疑,語氣卻篤定。他伸手要摸我的臉,我眯着眼睛看,在要碰到的時候,忽然靈活往旁邊一讓。然後嘻嘻笑着,見他落空的手抖得像患了抽風,“不……醉了的人,不會承認自己喝醉。”
石獸邊猜謎與躲藏的遊戲在嚴管家撲出大門的時候告一段落。
當時我受了驚嚇,胃裡一翻,哇的吐上了老管家的腳背。這個不幸的意外之後,嚴管家宛如凶神惡煞一般,一路以他家大人能聽到的音量小聲嘰嘰咕咕,將我拖將進去,洗刷擺弄,拎幹瀝淨,關進臥室。
折騰到牀上,我看屋頂的橫樑時,它還一直一直轉動。
闔上眼,昏昏沉沉,似乎在霧裡散步,反覆幾個來回,迷途知返時,卻又溼又冷,找不到歸路。
心裡漸漸發慌。又隱約覺得有什麼野獸之類大凶的東西,一直在濃霧後面,覬覦這副皮囊,窺視這身形骸。我拔腳跑了幾步,卻又像是被腳下的枝蔓絆住,沉重提不起力氣,慢慢要淹沒在霧氣裡。
這當口兀然就醒了。
像是突然浮出了水面一樣,睜眼,一身溼淋淋的冷汗。手腳非常僵硬,胸口像是堵了沉重的塊大石,大口喘息,方緩過一點兒勁來。
夜深,所以被魘住了。
臥室裡仍舊是黑暗一片,靜悄悄的,只有外頭偶爾傳來幾聲呿呿的蟲鳴,窗戶的方向,不曾有一絲黎明前的光亮。
我醒來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景象,如同月來在這間屋中度過的數個夏夜。可不知怎的,我明白,有人一直坐在對面。
很久了。
久到屋裡靜謐的空氣中,已經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若隱若現的龍涎香味。
但是他沒有點燈,也沒有發出聲響。
除了側耳細聽時,伴着這廂緩緩平復的呼吸、那頭一點微不可察的氣息流動,顯示着他還是一個活物。
若不是已經漸漸適應黑暗的目力,艱難的從陰影高處分辨出一點模糊的、時隱時現的白影,我大概會以爲,對方也已經睡着。
“……”
我張了口,可是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問。
他靜靜的坐在這裡,不是一時半刻,卻什麼也沒有幹。這件事的解釋,除了作不願夜深人靜時驚動旁人想,唯一的可能就是,並不想和醉鬼攀談。
大概還在生氣。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明白。
但是我心裡有愧,又有一點沮喪,想要繼續闔眼裝睡,想要糊弄過去,等到天明就會過去。可惜真這樣做之前,心中忽的升起一絲恐懼,恐懼在這樣沉寂的夜裡被噩夢纏身,卻不能相碰的距離。
那一絲恐懼,本來只是些微晃一晃腦袋就能甩掉的感想,卻在黑暗裡無聲無息的時光流逝中,一點點放大,脹滿了胸懷。
噢,太糟了……
終於在魂魄驚醒之前,手先撩開了薄被,一腳踏在蔭涼的石磚地上。
緊接着重物落地的聲音。
在寂靜的房間裡,有若轟隆巨響。
極其丟臉的,因爲宿醉未醒的緣故頭重腳輕,以扭曲的姿勢向下栽倒,臉貼在牀下踏腳板之上。
我爲這個意外深感羞赧。恥辱的趴在地上,好等待身體的疼痛漸漸過去,安靜再次落下,將此人此事掩埋。
周圍很靜。
如同我的心願。
半晌,都沒有動靜。
久到我以爲之前黑暗中的人影確實是我的錯覺,纔有一隻手來扶。
最初的試探,帶着點謹慎觀察的猶疑,可隨後伸到腋下的支撐,又很用力。
那層溫度透過衣襟的感覺,滲進我仍舊不清不楚的腦子裡,叫人鼻子發酸。“景元覺……你笨!”
我的聲音又幹又啞,聽起來十分兇惡。
他似乎被罵蒙了頭,一時沒有應聲。
好一會兒,挑了個相對坐着的姿勢,掰開我捂着肘的手,幫着要揉。溫熱的肌膚一接觸,結果我“啪”一聲打掉他的手——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景元覺也愣在那裡。
過了好一會兒,又伸手,攤開掌心覆在跌腫了的地方,慢慢的給揉。
“別發酒瘋。”
他警告我。
本來因爲揉痛想要掙扎的動作,被扼殺在威脅裡。我賴在景元覺肩膀上,不配合的動一動,立刻得到了一下大力的。
我頓時怒火攻心。
“呀!”
他慘叫起來,捂着肩頭創口,努力抑制着聲音小下去,在我耳邊吼叫,“你!又咬,白眼狼嗎!”
我得逞的笑起來,嘿嘿嘿,嚯嚯嚯。意猶未盡的舔舔嘴脣,看見對方的僵硬,又掰開他的手,好心的幫他吸乾。
……只有一點點血味。
“你怎麼能這樣。”
景元覺終於把我抱到了牀上,一面整理被褥,一面反覆徒勞的扒着我黏在他身上的手腳。
他扒一次,我就再黏上去一次。他只有一雙手,可是我卻有四肢,因而對這個必勝的遊戲,樂此不疲。
一開始他動作還算輕柔,後來就有點急。
“有完沒完!”
結果他吼了一聲,把我推到被子堆裡。
我覺得十分委屈,好似玩了一半卻遭到同伴的背叛,乾脆埋頭倒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兀自傷心。
景元覺沒一會又來拉我。
“蘇鵲?……沒事吧。”
我閉着眼睛裝死,他使勁搖,不住的搖。問的話一句比一句焦急,“蘇鵲,你嚇我?蘇鵲?把眼睛睜開,睜開看我!”
給搖得頭昏腦脹,胃裡難過,又想吐了。沒想到裝死是這麼難過的一件事,於是我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怒瞪他。
“喂!”
景元覺駭得手一抖,卻明顯放鬆的樣子。陰影裡,只看得見他的眉郭舒展下來,臉龐的輪廓,似乎也從剛硬變成了柔和。
“你怎麼能這樣?” 他的手在我的額頭上摸了又摸,嘆了口氣,突然埋在我的頸項低喃,“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麼折騰我……”
反反覆覆,就那麼兩句。似乎在埋怨,在指責,又似乎在求全。也許,還有許多說不清的東西。
我不知道爲什麼事情會有這樣的反轉,可是心裡的感覺,就像摻了一層沙又摻了一層蜜,痛和甜夾雜在一起,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暈暈乎乎中,伸出手拍他的背。
一下,一下,覺得自己虧得不行。可是一直也沒有停止,直到後來精神不支,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再睡去。
第二日,不,其實是酒後第三日的中午,才徹底清醒。進宮時巧遇一臉訕訕的定襄王,才知道那日酒醉,鬧騰得太兇,着涼小病了一場,以致錯過了隔□□上景元覺宣佈賜婚這件大事的熱鬧。
雖然只是走個形式的賜婚儀式,而真正的洞房酒席要到三年孝滿之後才補辦,皇家還是把嫁公主當做一件大典來辦。時間就定在八月的吉日,既等周府出了七七四十九的守靈,也排在七月齊國公府的那場婚宴之後,接一場喜慶東風。
本想去見景元覺,問幾句他下面的打算。可是等在弘文殿外頭的時候,裡面進進出出,一會兒熟人已經過去好幾撥。
我心中明白,因爲突然宣佈這個消息,朝中霎時風雲又起,稍有心會鑽營的人,都會忙不迭趕來揣度聖意,鞍前馬後,爲天子效勞。這個時候景元覺的面前最是喧譁,而他偏又是那種喜歡坐着看人場上表演的個性……巴不得上面你來我往,淋漓盡致,下面暗地好笑。
哎……
德行呀。
我搖着頭在門口站了一會,看見劉玉忽然送客出來,瞥見我眉毛一揚,便朝裡面示意——反而衝他擺了擺手。我來的不是時候。宮裡人前人後的,畢竟要有所避諱,反正景元覺最近時常晚上抽空過來,事情又已經定了,何必急於一時半刻。
結果這趟回去,卻在家門口撞到一個人。
她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嫗,頭髮斑白,粗衣補丁,挑一副琳琅貨架。因爲我不慎將一個針盤子上頂兒尖的針針線線撞到了地上,劈手叉腰,罵罵咧咧的跟了我百步。
後來吩咐嚴管家出來給了二錢銅板,才了了這個事。
嚴管家一邊不忿的大罵世風日下、爲老不尊,一邊用雞毛撣子使勁替我撣身上的髒污,抽的我差點跳腳,勉強用眼角的餘光,目送那老嫗啐了我府門一口,將錢揣在懷裡,挑起貨架腳底抹油。
說起來,中午起來已經不怎麼痛的頭,現在又開始陣陣小錘子緊錘了。
……我親愛的芸師父,好久不見。
什麼事勞得動您,親自召喚小生。
“別撣了。”我淡淡吩咐嚴管家,他的雞毛撣子終於離開我二尺,在一個微妙的距離抖動。“你快把褂子抽破了。”
“大人,那是一個瘋婆子,拎不清的!”管家胖胖的身軀因爲劇烈活動而顫抖,喘着氣告訴我,“這撣的是晦氣,撣乾淨才能進門!”
唉。
我嘆了一聲,仰天闔目,攤開手腳,任他施爲。
記得那句話是怎麼說來的……
該來的,總是會來。
作者有話要說:注:“率土普天無不樂, 河清海晏窮寥廓。”——唐顧況《八月五日歌》,全詩爲:
四月八日明星出,摩耶夫人降前佛。八月五日佳氣新,昭成太后生聖人。開元九年燕公說,奉詔聽置千秋節。 丹青廟裡貯姚宋,花萼樓中宴岐薛。清樂靈香幾處聞,鸞歌鳳吹動祥雲。已於武庫見靈鳥,仍向晉山逢老君。 率土普天無不樂,河清海晏窮寥廓。梨園弟子傳法曲,張果先生進仙藥。玉座淒涼遊帝京,悲翁回首望承明。 雲韶九奏杳然遠,唯有五陵松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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