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溫暖的牀上。守在我牀邊的,是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那人一席灰袍,四五十歲的樣子,一副很正統的牧師打扮。看見我醒了以後,他馬上恭敬地上前將我扶起,讓我半躺在牀上。
“您終於醒了啊,大人。”那人用一種十分敬仰的目光看着我。
“哦,”對於他的反應我不覺得奇怪,也許菲度把我的身份告訴他了:“對了,菲度呢?他到哪裡去了。”
“哦,他啊。”那個牧師好像和菲度很熟的樣子:“我讓他去外面找草藥了,替您醫治內傷用,估計他很快就能回來了。他呀,別看平時一幅不正經,手腳倒是一向很快的。”
“還真沒有想到呢,他居然有幸成爲您的夥伴!”那個牧師說着,自己的臉上也洋溢着笑容,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榮耀。外面傳來了孩子們的戲耍聲,我被這種聲音吸引,不知覺地向外看去。
“噢,孩子們不懂事。我已經吩咐過,要他們安靜些不要吵到病人了,但是他們還是不聽。”他話語上雖然在責怪那些孩子,但是他提起孩子時,他的表情還如慈父一般。
“哦,算了,反正我也已經醒了。不麻煩的話,可以帶我出去到處轉一下麼。”我想減輕他的自責。
“這是我的榮幸。”那位牧師的臉色頓時亮了起來。
推開門,便看見大約十幾個孩子在那裡玩鬧,把阿牛和迪卡堵在中間。這也許是他們生平第一次看見牛頭人,樣子像山一樣的阿牛,自然很是吸引他們的眼球。但看歸看,畢竟面對那麼龐大的身軀,他們還是不敢輕易靠近,就跟去動物園看獅子老虎的孩子一樣。看久了,便有人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穿着奇特,身形又和他們差不多的迪卡身上。迪卡的樣子和我當初剛遇到的提克差不多,所以,我預測迪卡應該在四十歲左右。但是就小矮人的生長程度來看,他也就和人類的十歲小孩一樣。而那些孩子看起來,最大的不過十三歲,最小的只有四五歲。第一次被那麼多的陌生人盯着看,顯然將迪卡嚇得不輕。此時出現的我,就等於是他的救星,他不顧一切地衝出人羣,跑到我身後。緊緊抱住我的腿,頭還時不時地從我身後探出來看一下,隨後又馬上縮了回去。
“好了好了,你們是怎麼對待客人的,”那牧師擺出一幅嚴肅的樣子:“我平時怎麼教育你們的啊?”
“待客要有禮貌……”孩子們洋洋灑灑地回答。
“沒事的,”我一面對那位牧師說,一面轉過身去對迪卡說:“他們只是想和你玩而已。”
此時,又一個大約六歲的小女孩從孩子堆中走出來,她伸出手,掌心託着一粒糖。她的眼睛示意迪卡去拿。迪卡會意,遲疑了一下,隨後小心地靠近,接過糖後馬上躲回我身旁。迪卡一開始並沒有馬上想到去吃,而是用手指鉗着仔細端詳。我這才意識道這是迪卡第一次見到人類的糖。那女孩繼續用動作示意迪卡把糖放入嘴裡。迪卡先是小心地看了看女孩,然後看了看我。得到我的頷許後,他再小心地把糖放入嘴裡,隨即他的臉上就立刻露出了笑容。
小孩子們就是這樣,看見一個人笑了出來,其他人也會連鎖反應地笑出來。很快,在笑聲中,他們就成了一夥了。這樣一來,迪卡自然是比我這個傷員要好玩多了,於是,孩子們便擁着迪卡跑到後院去玩,連阿牛也被迪卡一併拖了出去。
“這個時代家庭被拆散的事情很常見,這些孩子因爲種種原因失去了父母,出於巧合讓我收留了回來。咳~一個人要教育那麼多的小孩實在是有些困難。所以他們才那麼缺少教化,慚愧慚愧。”牧師說。
“沒什麼,小孩子都是那樣的,你已經做得很好。噢,對了。”我突然想起了菲度:“冒昧問一下,菲度是您的……”
“哦,他呀,”牧師說:“其實他和我沒什麼血緣關係。一個月前,我發現他倒在修道院門口,於是便救了他並收留了他一陣子。以後,他就時常回來,每次還給我很多錢,多虧了他,那些孩子才能在這樣的時代裡,不用喂衣食而奔波。”說這些話的時候,牧師的眼神充滿感激。
“起初我還擔心,菲度會不會在外面做什麼壞事。否則就一個人,是很難掙回那麼多的錢的,”那人看着我,微笑着說道:“沒想到他會是您的夥伴,這樣我就放心了。”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修道士——文森特,”那人欠身行禮道:“能讓傳說中的賢者迪梵.萊特記住我的名字,是我莫大的榮幸。”
我這時才知道,他是把我當成迪梵了。雖然我想辯解,但是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又太過於複雜了。一時半會兒想不到合適地解釋,加上他那麼崇拜迪梵的樣子,也實在不忍心讓他失望。反正迪梵和我也已是一體了,扮一次迪梵也不錯。但是,迪梵很少在別人面前露出自己的面目,他是怎麼知道迪梵長什麼樣子的呢?
“你……曾經見過我麼,爲什麼我沒有印象?”我問道。
“噢,是我沒有說清楚。您看……”文森特指着他的前方。
我們已經走到了修道院的後院了,在後院的正中央有一塑雕像。雕像刻着兩個人,其中一個我一眼就認出了是迪梵,他還是那身法師長袍,左手執着他慣用的法杖,右手前伸,手中握着一塊石頭一樣的東西。塑像裡的另一個人也像個修道士,他恭敬地單膝下跪,伸出雙手託着那塊石頭。塑像顯然是立在那裡很久了,但是那上面的人容貌仍然清晰可辨,可見它一直被很好地照顧着。
“雖然您一身戰士的打扮,但是日夜守着這雕像的我,第一眼就認出了您。”文森特激動地說。
“三百年前,疫病在這一代流行,我的祖先運用了他所有的醫藥知識和祈禱咒文都無法治療這種病。就當大家絕望的時候,身爲賢者的您就像天使一般地降臨,並拯救了我們。當時您說還有要事,但是又怕疫情擴散,於是您賜給我的祖先一塊聖石。從那以後,疫情成功得以控制,大家便託人刻了這尊石像來紀念您的恩德。雖然三百年過去了,很多人將這件事遺忘了,但是我的祖先卻告誡我們,永遠不能忘記這份恩惠,並且要我們世世代代守護這顆聖石。”文森特解釋說:“說來慚愧,也許是因爲我們的修行始終無法到達您的境界,這顆聖石的力量在逐年減弱,從我爺爺在世時起,它的力量已經消失殆盡了。”說這話的時候,文森特一臉窘色。
我學了一個迪梵式的微笑:“我可以看看麼?”
“當……當然。”
我走上前仔細看了看那塊石頭,再怎麼看,我也覺得那不過是塊普通的石頭。於是我伸手去摸,但當我的指尖觸及石頭的那一刻,石頭就好像有了感應似地開始發出光芒,持久不散。我回頭一看文森特,已經拜倒在地上,好像在膜拜什麼神蹟一樣。我順手將石頭取下遞給文森特,他恭敬地接下了石頭。那感覺好像他手中託着的,是他的生命一樣。文森特眼中激動地閃着淚花。
石頭的光吸引了那些玩耍的孩子,他們趕忙圍攏過來看新鮮。文森特捧起石頭,來到剛纔那個給迪卡糖塊的女孩面前。就見文森特將石頭按在女孩的額頭,喃喃唸了幾句我不認識的咒文。奇怪的是,我內心居然能感應到咒文在說什麼。這也許是由於我的體內有了迪梵的力量的緣故。正當我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那個女孩張嘴發了一個類似“啊,我”之類的聲音,當即所有的孩子還有文森特,就表現出了無比的驚喜。那個女孩原來一直是個啞巴。
“什麼事那麼熱鬧啊?”此時菲度也趕了回來,手裡提了一大堆的東西。
所有孩子頓時涌向菲度,都叫着菲度的名字。當菲度注意到那個啞巴小姑娘開口叫他的名字時,他驚訝地望了望手裡託着聖石的文森特,而後又看了看我。他抱着小女孩大笑道:“我們開個烤肉會慶祝吧!”
大家齊聲同意,然後“哄”得一聲散開,各自忙活開來。
文森特走到我面前,鞠了一個非常恭敬的躬:“迪梵大人,現在請允許我來爲您療傷。”
我點了點頭。
文森特於是又將聖石舉起,按在我的額頭,同樣念起咒文。可是,石頭卻並沒有像在治小女孩時那樣發出光芒。我也沒有感到任何特別的感覺。
“爲什麼?”文森特驚訝道,於是又試了幾次,以免自己唸錯咒文,但是每次石頭碰到我的額頭時,原本的光芒就消失了。
“看來我的傷,還不是那麼好治的呢。”我笑着說。
“什麼人能把您傷成這樣……”看見我不想說的樣子,他便轉移話題:“不過 我知道有個地方一定能夠治療您的內傷。在這片森林的另一頭,住着一羣小妖精。他們素來以治療能力聞名,我想如果是他們的話一定可以做到的。”
此時,菲度湊上來,一隻手摟住我的脖子,一邊道:“老爺子你放心,我會帶他去的,現在麼,我們就開始慶祝米沙開口說話吧。”
* * *
很快,大家就在院子裡聚了起來,烤肉串在火焰旁“滋滋”地響,冒出陣陣香氣。
菲度幾杯酒下肚,臉上帶着紅光,他又過來搭着我的肩說:“沒想到帶着你這個傢伙,還真不錯。老爺子把你當神仙一樣供着,連平時摸都不讓摸的陳年老酒都拿出來了。你還真行啊。來!再喝兩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菲度,不得無禮!”看來文森特平時一定很少喝酒,僅僅剛剛祝賀時的一小杯酒就讓他帶幾分醉意了。儘管這樣,他對我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不礙的,不礙的。”我笑着說,看看四周其樂融融的樣子,誰還會計較呢。迪卡剛剛被菲度勾逗着喝了一杯酒,現在已經暈倒在阿牛的膝邊了,樣子十分可愛。身邊的小孩子追逐打鬧着,讓人突然有了種家的感覺,胸中一陣溫暖舒暢。
忽然,門口出現了篝火以外光亮。一小隊士兵衝了進來,手上拿着武器。他們的突然闖入,嚇到了不知發生了什麼的孩子們,他們像受驚的小雞羣一樣,藏到文森特和菲度的身後。
文森特作爲修道院的主人,主動上前施禮道:“請問各位大人,深夜駕臨有何貴幹啊?”
其中站着個士官,他頭指着天,用種很傲慢的語氣說道:“我們經人舉報,說這裡窩藏江洋大盜,所以特來搜查。”
“我們這裡沒有江洋大盜啊。”文森特忙解釋道。
“沒有?!那他是怎麼回事?”他指向身披盔甲的我,隨後目光又轉向阿牛:“還有它。”
阿牛見狀,抖擻精神直起身子,真跟個小山一樣。僅僅見它這個樣子,那個士官就嚇了一跳,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還說沒有?那……那些人怎麼回事?”士官穩了穩心神,又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奉領主命,將這些江洋大盜拘回,修道院的一干人等作爲同黨,一併押回!”說完身後的士兵就要動手。
“慢着,”士官隨即下令停下,向文森特靠了一步說道:“但是領主仁慈,聽說你這裡有顆包治百病的石頭。只要你能……哎……只要能將石頭捐獻給領主,這裡的事情就由我作主,一筆勾銷了。”
原來他們是打算來敲詐的。
“這可萬萬不行啊,大人!聖石是迪梵大人賜給大家的,如果領主生病我願意全力爲他治療。但求您高擡貴手,不要把聖石帶走,窮人們買不起藥,就指着這顆聖石救命的啊!”文森特苦苦哀求道。
“他們看病的事,領主自會有辦法。用不着你操心,滾開!”說完便推開文森特要去搶聖石。但他剛要伸手,手卻被菲度抓住。菲度顯然已經很憤怒了,那隻手在菲度的掌中“咔咔”作響,彷彿菲度要將它捏碎一樣。但菲度畢竟不是一般人,他立刻想到了後果。如果自己一時衝動,報復可能會波及修道院。於是他鬆開了自己的手。那士官揉着自己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面色有些忌憚。
菲度馬上換出一付和顏悅色地樣子:“大人您這就有點不聰明瞭,擺着金山你不拿你偏撿沙子。”
“金山!什麼金山?”這句話顯然引起了士官的注意,他的眼睛都在放光。
“你知道我身後的這位大人是誰麼?”菲度隨即指了指我。
雖然不知道菲度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我還是配合了他。我慢慢站起身來,儘量讓自己顯得高不可攀。菲度接着說,樣子真像是在說書一樣:“這位大人說起來可不得了。話說那三百年前,邪王夏多入侵英瑪吉大陸,千軍萬馬誰敢匹敵?唯獨有人單槍匹馬衝入夏多的宮殿,是拳戰八百劍掃三千,最後力敗邪王。普天之下,誰敢匹敵?這位大人就是……”
“什……什麼?!”所有的士兵驚訝地眼珠都要彈出來了:“格……格……格蘭殿下!”
所有人都不住地打量着我,而我則仍舊裝着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然而所有的士兵則都點頭哈腰地望着我。如果我此時用眼角掃他們一眼,那他們一定會像得了勳章一樣的。
“沒錯,就是格蘭殿下。你想想,格蘭殿下是什麼檔次的人物,那塊破石頭對他來說不還是沙子一般?”菲度偷偷湊到那個士官的耳根旁,小聲說道:“要是你們能把他請去見領主,再好好招待。別說領主有好處,就連這裡的幾位大爺,我想好處也一定不會少的吧。”
看見菲度扮的這個樣子,我心裡只覺好笑。
士官顯然是被菲度的提議吸引住了,不住地傻笑。但是他還是留了份小心。
“慢……慢着,”士官賊眉鼠眼地挪到我身邊,眼睛不住地觀察着我神色的變化:“瞧這位大人您這一身的氣派,您說您是格蘭,小的我是一百個相信!但是……”
他的眼睛偷偷窺了下我的反應,見我沒有大舉動,他繼續道:“但是您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您不知道啊,打從您上次離開那天起,冒充您的那羣烏龜王八蛋,那是比穀倉裡的耗子還多!小的想到您的威名被那些混蛋糟蹋,小的我就……我就滿腔氣憤啊!滿腔氣憤!”
他說話的樣子,簡直比有人罵了他祖宗還氣憤。出於想逗逗他們的心,我故意咳嗽了一下。誰知那士官居然嚇得一怔,又偷偷看了看我的臉,然後馬上轉題道:“當然像您這樣的大人物,是不屑跟那些傢伙計較的。”
繞了那麼一大圈,他總算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小的的意思是,現在冒充您的人那麼多,要是小的向領主稟報。萬一……這萬一領主他不信……自然,小的是一百個相信您老人家是真的,但是如果小的拿不出什麼東西證明您的身份,只怕到時候領主多有怠慢,在您老人家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
想想他那個樣子我就覺得好笑。心想他們既然那麼怕我,那我就趁機嚇他們一嚇。於是我故作怒色,抽出自己的寶劍橫劍一揮,但並沒有用到任何的鬥氣。但是我手上的劍畢竟是柄稀世神兵,僅僅靠揮劍時的劍壓,就將他們的盔甲盾牌連同手上的劍截全部成了兩截。他們嚇得立馬跪地求饒,體如篩糠。
“哎呀,你啊你……”菲度一面裝着替我消氣,一面指責那士官說:“這年頭什麼都敢有假,唯獨誰敢冒充格蘭啊?你說說,就算是你不認識,領主還能不認識?就即便領主不認識,皇上能不認識麼?萬一被識穿,那可是五馬分屍的大罪啊,這掉腦袋的事,誰敢開玩笑啊。”
“況且你們剛纔也看到了,”菲度見他們頭也不敢擡,便繼續說:“要是這位大人一不高興,要你們的腦袋也是擡一擡手的事情,還用的着假冒?”聽了這話,他們深信我是格蘭了,把個腦袋壓得幾乎埋進了土裡。
我看和菲度的雙簧唱得也差不多了,便開口說道:“起來,帶我去見你們城主。”
說話時,我依然沒有正色看他們。他們像得了令箭金牌一樣馬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身子貓着腰爲我們引路。文森特不捨我們離開,加上又有點不放心我們,想要上前勸阻。但是半路上被那個士官攔住說:“你的好處也該拿夠了吧,現在該換我們孝敬孝敬這位大人了。”
這次他輕手輕腳,態度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
我上前安撫了兩句,好讓文森特放心,然後短暫地告了個別。在文森特和孩子們目送下,我們由那些兵士引着離開了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