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夏嘉瀚和阿麥歸來。
捷阿麥說,一路上沒有任何異常,他偷偷從車窗察看四周,也不見任何跟蹤夏嘉瀚的可疑人物。夏嘉瀚有六萬元放在定期帳戶,還有一個月纔到期,爲了提取這筆錢,他只能取消戶頭,和息全沒了,從銀行取得七萬元現金後,他把鈔票塞進一個公文袋,回到停在銀行門前的車子,過程很順利。
夏嘉瀚在客廳桌子上倒出一疊疊簇新的鈔票。七萬元的鈔票分成七疊,每疊二十張五百塊紙鈔。雖然三個月前香港匯豐銀行剛發行一千元鈔票,但不少銀行還是提供俗稱“大牛”的五百元紙幣e。七萬元已是大部分文員六至七年的薪水總和,但換成鈔票放在桌上,阿麥覺得比想像中少得多。
“阿麥,你記下鈔票的編號。”關振鐸還沒開聲,老徐便對阿麥發出指示,“時間不多,要趕快哪。”
阿麥點點頭,坐在桌子前,拆開捆着鈔票的紙帶,仔細地記下每張鈔票的編號。這些鈔票一旦流入銀行系統,警方便多一條線索,從存款人追查贖款流動去向,找尋犯人。
“用來補足餘額的首飾在哪兒?”關振鐸問。
“我放了在書房。”夏嘉瀚邊說邊往房間走過去。
“不是放主人房嗎?”
“我們家去年之前還負債累累,貴重物品當然要好好保管,放進保險櫃。隨便放在主人房,萬一有竊賊趁我們家裡沒人大肆搜掠,那便連僅餘的財產也沒了……”夏嘉瀚嘆一口氣,說:“不過,沒想到即使收藏得再好,還是得乖乖拿出來雙手奉上。唉。”
關振鐸跟隨夏嘉瀚走進書房,老徐亦像是要一開眼界似的走在後面,夏嘉瀚的書房不算大,但井井有條,書架上有不少有關法律、辦案程式和犯罪監識的窖籍,在書架旁的牆上,掛著幾幅畫,不過並不是什麼漂亮的畫作,只是一些畫風稚拙的水彩畫。
ⓧ一九七年時,香港發鈔銀行有兩家,分別是匯豐銀行及渣打銀行。在一九七七年之前,香港最大面額鈔票各五百元,而匯豐銀行於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十一日發行一千元紙幣,渣打銀行在兩年之後(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亦開始發行。
“這是雅樊畫的。”夏嘉瀚看到關振鐸和老徐瞧着水彩畫,便解釋道。“他很喜歡畫畫。雖然他對一般課外活動沒有興趣,唯獨畫畫例外,只要給他畫筆和畫紙,他可以坐在一旁畫一整個下午。淑蘭讓他參加了課餘的繪畫班,他便更沉迷了,還要我把他的畫掛在書房,說什麼書房應該有些畫點綴……”
夏嘉瀚露出淺淺的笑容,但笑容隨即消逝,換上苦澀的表情,關振鐸和老徐都明白,對夏嘉瀚來說,現在談論這些軼事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
夏嘉瀚打開書架旁的一個木櫃,裡面有一個灰藍色的保險櫃,約有七十公分寬、一百公分高。關振鐸看不出它有多深,因爲它嵌在茶色的木櫃之內。
夏嘉瀚掏出鑰匙,插進保險櫃的鎖孔,再轉動慪門上的轉盤,一時向左,一時向右,輸入正確的密碼後,保險櫃門“哢”的一聲打開。夏嘉瀚小心翼翼地把一個紫色的盒子取出,關上櫃門,拔出鑰匙,他把盒子放在一旁的窖桌上,三人的目光都緊盯着這個外層裱襯了紫色絨布的盒子。盒子長寬各約爲二十公分,厚約五公分。
夏嘉瀚把盒子從中問打開,關振鐸和老徐都被盒子裡的首飾嚇一跳。盒子裡有一條鑽石項鍊,鍊墜鑲有十數顆晶瑩剔透的鑽石。在項鍊中間有一雙鑽石耳環,設計跟項鍊一樣,而一旁還有三枚指環,其中雨枚跟項鍊和耳環同款,餘下一枚鏤的不是鑽石,是紅寶石。
“這不只值兩萬元吧?”老徐吹了一下口哨,道。
“我不肯定。”夏嘉瀚道。“我在英國時曾找珠寶商估價,對方說約值一千五百鎊。或者那傢伙騙我吧。”
“不管它們真實價值是多少,綁匪以爲它們有三萬元以上的價值便足夠。”關振鐸說。
夏嘉瀚關上盒子,嘆道:“這項鍊和耳環陪伴淑蘭多年,她卻只戴過三,四次,來香港後,也不過在去年十一月跟我出席同僚婚宴時戴過一次,她一直很喜歡這項鍊,雖然她同意拿來當贖款,但她其實捨不得吧……”
三人回到客廳,阿麥已抄好鈔票編號。七疊鈔票中有五疊是新鈔,號碼相連,阿麥只要抄下首尾兩張,便記下令疊二十張的編號。
“阿頭,犯人沒指明要舊鈔和小面額的紙幣,我覺得有點奇怪。”阿麥說。
“或許犯人想速戰速決,所以沒附加這些條件吧。”老徐聳聳肩,搶白道。
“又或者犯人一早已準備好應對計畫。”關振鐸邊說邊走近魏思邦,對他說:“給我”那個“。”
魏思邦知道組長指什麼,從放儀器的袋子中取出一個黑色的小盒,盒子大小跟打火機差不多,用塑膠製造,側面有幾條隙縫,可以看到裡面有雜亂的電線。盒子的正面有四個螺絲孔,中央有一個不起眼的按鈕。
“夏先生,這是發信機。”關振鐸把小黑盒放在桌子上,說:“裡面有電池,足夠用四十八個鐘頭,您按一下按鈕,把它藏進裝贖款的袋子裡,我們便能夠追蹤到訊號,知道它在哪裡,犯人一旦拿到贖金,我們便有同事跟進,直搗綁匪的巢穴,救出您的兒子。”
“可是,萬一被歹徒發現這發信機……”
“您可以選擇不放,警方不能強迫您做這件事,不過,請您明白,綁匪收到贖金後,不一定會遵守承諾,釋放人質。與其說這個發信機是一個賭注,不如說是一份保險。您信任皇家香港員警,便照我所說,將它放進袋子。”
“……我明白了。”夏嘉瀚點點頭。
“我不知道綁匪會不會指示您在交付贖金期間,將鈔票和首飾轉移到另一個袋子,所以您要見機行事。”關振鐸敲了發信機兩下。
阿麥將鈔票紮好,還原成七疊,夏嘉瀚約略點算一下,便把鈔票塞進公文袋。因爲首飾盒太大,不方便攜帶,夏嘉瀚找來一個小布袋,將項鍊、耳環和指環放進去,拉緊袋口的繩子後,再把布袋塞進公文袋,他撿起黑色的發信機,打算也把它跟鈔票和首飾放在一起,但臨時改變主意,把黑盒子放進自己的褲袋,他想,還是等待綁匪發出指示,確認對方沒有什麼特殊要求後,纔將發信機混進首飾和贖款之中。
關振鐸在等待期間,打了兩通電話,聯絡香港島和九龍兩區的刑事部,打點行動後續。犯人一發出指示,關振鐸便會通知相關區域的警員進行監視和埋伏。雖然事出突然,從案發至今不過三個鐘頭,但關振鐸已靈活地安排好人手,準備應對所有突發情況。
十分鐘後,電話響起。時間是三點二十分——正是綁匪預告的時間。
衆人戴上耳機,魏思邦再次操作追蹤儀器和錄音援,關振鐸向夏嘉瀚點點頭,夏嘉瀚便提起話筒。
“喂。”
“準備好錢了嗎?”仍然是那男人的聲音。
“準備好了,七萬元的現鈔和三萬元的首飾。”
“看,事在人爲嘛!”男人訕笑道。
“我想跟雅樊說兩句。”夏嘉瀚看到魏思邦做出拖延的手勢,於是這樣說。
“你憑什麼跟我討價還債?”’男人冷冷地說。“我以下的指示只說一次,你給我囂清楚。”
“我要跟雅樊……”
“現在立即帶同贖金,二十分鐘之內,茶,到時你會收到新指示。”
“等等,我要跟雅……”一個人開車到中環威靈頓街樂香園咖啡室,點一杯奶夏嘉瀚話沒說完,對方已掛線。
“追蹤不到。”魏思邦卸下耳機,說:“每次的通話時間都好短,完全沒辦法鎖定位置。”
“邦,你留在這裡,仔細檢查之前每一段通話錄音,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例如背景音之類。”關振鐸把耳機放下,說:“夏先生,對方限時二十分鐘,您要立即出發,您知道樂香園的地址嗎?”
“在威靈頓街近德忌笠街那一間?”
“對,就是那間。這次阿麥不能跟您一起去,因爲犯人強調您要一個人交贖金,萬一他發現您的車上有另一個人,我怕會危害您兒子的安全。不過,我、阿麥和老徐會一直待在您附近,一有機會,您便簡單地告訴我們犯人下一道指令,我們會調動警員部署。我們出發後會利用車上的無線電通知港島CiD,叫他們派人到樂香園放哨,留意可疑人物。”
夏嘉瀚點點頭。
“阿麥,你立即到停車場開車離開,在街口等我和老徐。”
阿麥明白關振鐸這指示,是以防綁匪仍在監視,他二話不說,點點頭,便搶先一步離開寓所。
夏嘉瀚沒有立即拿起放贖金的公文袋,只走到癱在沙發上的淑蘭跟前,蹲下身子,給妻子一個擁抱。
“不用擔心,我會帶雅樊回來的。”在妻子的耳邊,夏嘉瀚以肯定的語氣說道。夏淑蘭聽罷,眼眶再次泛起淚光,但這一次她強忍着,只是不斷點頭,雙臂緊緊地環抱着丈夫的身軀。她知道,她要堅強地面對這災劫,不能讓孤身犯險的丈夫爲自己擔憂。
夏嘉瀚拾起公文袋,走出玄關,來到停車場,坐上車子,他把贖金放在副駕駛座,扭動車匙,心中盤算著開車路線。他離開南氏大廈正門時,從後視鏡看到關振鐸和老徐的身影,他們經過管理員的小亭,往大廈外走去。
在路途上,夏嘉瀚不時留意手錶,從寓所往港島中環大約需時十二分鐘,但萬一遇上交通擠塞,二十分鐘之內未必能趕到。夏嘉瀚每次來到紅色的信號燈前,他都不禁心焦地死盯着燈號,黃燈一亮起,他便全力踏下油門,就像在賽車場上爭逐名次的車手。
幸好,由於未到下班時間,沿途的交通都很順暢。只是經過海底隧道時,那個笨手笨腳的收費員拖慢了十餘秒的行程,夏嘉瀚已經說不用找零錢,對方仍呆頭呆腦地遲遲不放行。
夏嘉瀚在三點三十七分及時抵達咖啡室。樂香網位處中環,被本地人稱爲“蛇賣”——粵語中偷懶開小差俗稱“蛇王”,這問咖啡室每天下午茶時間,便會擠滿從中環辦公室偷偷竄出來喝咖啡奶茶的白領,所以有“蛇寶”之名。夏嘉瀚到達時,正好遇上下午茶時段,整間咖啡室所有桌子都有客人,令他有點不知所措。
“蛇寶”一向是平民咖啡室,外資洋行的老闆或高級職員不會光顧,所以當夏嘉瀚走進店內時,招來大部分人的注目禮。有人猜他是不是走錯地方,也有人猜他是不是有急事要找自己的下屬,而這位下屬剛好開小差來吃下午茶,身爲老闆迫於無奈要親自到“蛇寶”拿人。
“Sorry,no seat.Do you mind……‘搭臺’?”一位元四、五十歲的服務生以半感淡的英語對夏嘉瀚道,這位元服務生想告訴夏嘉瀚沒有空桌,問他介不介意跟其他客人並桌,只是他不知道用英語怎麼說,只好嘴上說廣東話,再比手畫腳示意夏嘉瀚坐在空位上。
夏嘉瀚本來想隨便坐下,但他忽然瞥見認識的面孔——關振鐸和老徐坐在一個四人卡位O上。他藉故走近,裝作並桌,坐在關振鐸身旁。關振鐸正單手舉起一份對摺兩次的報紙,擺出讀報的樣子,而老徐則雙手交疊胸前,裝出打瞌睡的姿勢。這些正是“蛇寶”一衆“蛇王”的慣常模樣,沒有人會懷疑他們是員警,雖然夏嘉瀚剛纔拼命趕到這兒,但論楓車技術,他不及年紀輕輕的阿麥,關振鐸比他早幾分鐘到達。
關振鐸和老徐沒作聲,繼續本來的動作,只白了夏嘉瀚一眼,就像在說“怎麼有個老外來並桌”,夏嘉瀚也沒有主動說話,只是依照綁匪的指示,向服務生點了一杯熱奶茶。
樂香園的奶茶遠近馳名,所以纔會招來大量偷懶的白領光顧,可是夏嘉瀚現在沒有任何心情細心品嚐。他啜了一口,便坐在座位上四處張望,等待接頭的犯人。
他看着手錶,分針一點一點往四十分的刻度靠過去。當指針快到達四十分時,那個四、五十歲操半感淡英語的服務生走近夏嘉瀚。
“You.Mr.Ha?Telephone。”服務生再次比手畫腳,示意有電話找夏嘉瀚。
夏嘉瀚覺得奇怪,但抓住贖金公文袋,走到電話旁,電話在櫃檯旁,話筒擱在電話機上,附近沒有人。
“喂?”他小心翼翼地拾起話筒說。
“你準時到達,好。”又是那可恨的男人。
“你快點現身,我不要錢,我只要我的兒子。”
ⓧ即卡座。
“你依照我的指示,很快便見到他了。”男人淡然地說:“現在,你到附近找一家金飾店,將七萬元換成黃金。”
“黃金?”夏嘉瀚訝異地反問。
“對,黃金,今天的金價大約是一兩九百元……我給你打個折,你給我買七十五兩吧,餘額就不用給我了。”
不同於歐美使用金衡制盎司和金衡磅,香港買賣黃金,習慣使用金衡兩,一兩等於十錢,一錢約三點七五公克。七十五兩黃金,便是六萬七千元左右。
“你把鈔票換成十五條五兩重金條,然後開車到西環堅尼地城游泳池,到泳池餐廳點一杯咖啡,等候下一道指令。”男人繼續說。
“西環堅尼地城游泳池?”
“對,別要我重複。給你半個鐘頭……四點十五分之前要辦妥事情,並且到達目的地。”
“你會帶雅樊到那兒嗎——”夏嘉瀚的話沒法傳出去,因爲對方早一步掛線。
鈔票號碼能夠記下,追查來源,但黃金不能。有必要時,可以將金條熔掉,犯人要脫手比鈔票容易得多。
夏嘉瀚回到座位,一口氣喝光奶茶,輕聲說道:“犯人要我用現金買七十五兩黃金,然後到西環堅尼地城游泳池餐廳等指示。”
關振鐸沒有回答,目光仍放在報紙上,只是把右手放在桌上,輕輕敲了桌面兩下。夏嘉瀚知道對方已聽到內容,便向服務生叫結帳,付款後抓住公文袋離開咖啡室。
夏嘉瀚離開咖啡室後,連忙沿着皇后大道中找金飾店,中環是港島核心,在皇后大道中往西一段有各式各樣的店鋪,金飾店有好幾聞,夏嘉瀚沒有多想,隱便走進一間櫥窗放滿金手鐲,金戒指的店子,店員看到有外國人光顧,展現出殷勤的態度——雖然今天本地華人在地位和財富上已差不多趕上外國人,但洋人等於富人的想法,在老一千的市民中仍是根深柢固的印象。
“歡迎,請問我有什麼能幫到先生您?”頭頂半禿,架著一副眼鏡的店員英語口音雖然不純,但總算流利。
“黃金,我要買金條。”夏嘉瀚一口氣說。
“是要買來保值嗎?這個時間買金最好了。請問要買多少?”店員高興地說。
“五兩重的足金金條,我要十五條。”
“先生,您說……十五條五兩金條?”店員以爲自己聽錯。
“沒錯,合共七十五兩的金條。”夏嘉瀚邊說邊從公文袋掏出一疊疊的鈔票,“你們店裡有沒有?我現在就要,沒有的話我便走,我趕時間。”
“有!有!”店員看到一捆捆的“大牛”,眼珠幾乎要掉出來,他不是沒見過如此大的敷目,只是,他從沒遇過如此闊綽的外國客人。七萬元,已足夠在灣仔買三分之一層房子了。
店員急忙走進店內,一分鐘後,捧出一個盤子,盤子上有十五個錦盒。店員逐一打開,每個盒子裡都有一片黃澄澄的金塊,金塊上刻着重量和編號,盒內還有金瑰生產商的證書。
“先生,我們有天秤,您可以逐一檢查金條……”店員將金塊放在他面前。
“不用了,盒子我都不要:給我金塊就好。”
“價錢方面,今天本店黃金賣出慣是每錢八十八元……合共六萬六千元。”店員必恭必敬地指向櫃檯上一個立牌,上面寫着“公訂不二價,足金每錢S88.呂”,再在算盤上迅速計了一下總額。“請問是付現金嗎?”
夏嘉瀚將七疊鈔票推到店員面前,像是責怪對方問了多餘的問題。
“我想檢查一下鈔票,麻煩您等一下。”店員怕惹對方不高興,謙卑地說。
“快點。”夏嘉瀚邊說邊看手錶。從中環到西環不用十分鐘車程,時間上應該比剛纔寬裕。
店員逐一檢查鈔票,由於大部分鈔票都是號碼相連的新鈔,點算和檢查過程比他想像中輕鬆。兩分鐘後,他已點算好六萬六千元。
“這兒是餘款,我現在開一張收據給您。”
“單據便……”
“先生,單掉還是保留一份比較好,以免將來有什麼爭議。”店員猜到夏嘉瀚的心意,邊說邊關單。他很奇怪這位外國客爲什麼急於購買金條,猜想對方是不是挪用公款,準備挾帶私逃—當然,他纔不管客人的背景,總之鈔票是真鈔,這場交易合法,就算員警來到,他也有大條道理保住這筆款項。
在店員寫收據之際,夏嘉瀚將金條塞進公文袋。五兩重的金條尺寸就像一塊有點長的橡皮擦,A4大小的公文袋盛“十五塊橡皮擦”綽綽有餘,但金條重量不輕,七十五兩便是差不多三公斤,公文袋幾乎因爲金條重量而破掉。店員瞥見這一幕,撕下單據時,從櫃檯下取出一個塑膠袋,連同收據遞給夏嘉瀚。
“謝謝。”雖然夏嘉瀚心焦如焚,但他仍有禮貌地說。
“不,謝謝您光顧。”店員熱情地跟夏嘉瀚握手,說:“先生您以後再有需要,歡迎光臨小店。”
夏嘉瀚點點頭,將公文袋和收據丟進塑膠袋,便趕忙衝出店子,他在離闖店鋪時,才發覺老徐站在櫥窗外,裝成觀看櫥窗的普通市民,一直看着他買金塊的情形,他倆擦肩而遇時,彼此沒看對方半眼,夏嘉瀚沒說半句話,表示沒有異樣,他猜想關振鐸應該先一步致電警署,安排人手到泳池戒備,或者已跟阿麥先開車到泳池餐廳,看看有沒有綁匪的蹤影。
夏嘉瀚一口氣跑回車子,往堅尼地城泳池出發。
堅尼地城公衆游泳池位於港島西環士美菲路ⓧ,兩年前開幕,爲西區的居民服務。泳池除了附設看臺和更衣室等設施外,在入口樓上、觀衆席旁邊有一間茶餐廳,市民不用入場也能光顧。每天早上,即使泳客不多,餐廳都會擠滿吃早餐的市民,有些長者更會在晨運後前來,提着鳥籠彼此欣賞對方的鳥兒,場面非常熱鬧。
四點零五分,夏嘉瀚到達堅尼地城泳池,雖然他從沒來過,但因爲調查貪污案,對公營的設施地址心裡有個底,當車子駛進士美菲路時,他便看到目的地,他將車子停在泳池附近的車位,張望一下,發覺路邊有不少小販,馬路對面還有一個市集。士美菲路位於西環最西端,附近有兩個大型公共屋宛觀龍樓和西環邨,加上私人房屋,住了十餘萬市民。除了賣小吃的小販,路邊還有賣衣服的、賣水果的,也有販賣電池和修理鐘錶的老師傅、兼營配匙的補鞋匠,以及替主婦磨菜刀的工人,這些磨刀師傅會提着磨刀石和工具,在街頭吆喝“剷刀磨較剪”,主婦聽到後,便會帶着菜刀或剪刀下樓,用一塊幾毛錢請師傅把刀磨利。
由於正值下課時間,街道上賣小吃的小販正忙個不停,不少中學生正在購買魚蛋、牛雜等街頭小吃,嗜甜的便圍着賣砵仔糕、花生糖或龍鬚糖的。夏嘉瀚擠過這些飢腸轆轆的學生,走到泳池入口,看到往餐廳的指示,沿着樓梯走進餐廳。
餐廳不像中環“蛇寶”那麼擠迫,有不少空桌。這次他第一眼便看到關振鐸一人坐在一個卡位上,但他怕歹徒正在監視,所以他只坐在關振鐸背後的另一個卡位,兩人背對背,輕聲說話彼此也能聽到。
ⓧ泳池已於二○一○年清拆。新堅尼地城游泳池於二○一一年建成,位置在原址以東五百公尺外的城西道與西羣街交界。
“嗯……要什麼?”服務生用粵語問道。夏嘉瀚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但他猜想對方並不是犯人—犯人不會差遣不懂英語的人跟自己交易。他料想對方是問自己點什麼,便指了指餐牌上的咖啡。餐牌上中英對照,即使言語不通也無礙。
夏嘉瀚邊喝咖啡,邊環視四周。他不知道除了關振鐸之外,餐廳內還有多少個正在埋伏的警員。左前方圓桌的兩個男人很壯碩,很可能是員警,但也有可能便是綁匪;後方不遠處的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也有點可疑,他一邊喝冰檸檬茶,一邊盯着自己的方向,夏嘉瀚循着對方視線一看,才發覺對方未必在看自己——在他前面的座位上,有一位頗具姿色的年輕女生,正在吃三明治。
就在他四處張望時,那個不懂英語的服務生來到他面前,指了指櫃檯。夏嘉瀚看到一個擱下了話筒的電話,猜想是犯人來電。他想過犯人是不是跟服務生串通,所以才能準確通知到他接電話,不過他猜想對方只要說一句簡單的話便能找到他——“請你叫那位點了一杯咖啡的洋客人聽電話”。綁匪要他到平民化的茶餐廳待機,大概是利用這些餐廳不多見外國人的特質,不過,夏嘉瀚從中知道一個事實。
無論在“蛇寶”還是這裡,有綁匪的同黨正在監視著。
當確保夏嘉瀚到達後,監視者離開現場,或是用某個方法通知外面的同黨,立即打電話到餐廳,便能通知夏嘉瀚下一道指令。
夏嘉瀚往櫃檯前接電話時,再掃視餐廳裡每一個客人的面孔。
他想看看“在‘蛇寶”和這餐廳中有沒有相同的人。
可是他沒有發現,他身爲調查人員,對臉孔雖然不至於過目不忘,但如果同一個人在半個鐘頭內再碰面,他不會記不起來。犯人可能有兩個同黨—他猜。在中環監視的,跟在西環監視的,是不同人。
“買到金條嗎?”又是那男人的聲音。
“買到。我把金條和首飾給你,你把兒子還給我。”夏嘉瀚說。
“夏先生,請不用心急,我收到贖金,便會放你的兒子回家。不過我不會笨得當面跟你交易。”男人冷冷地說。“我在泳池餐廳門外的花槽旁放了個紙箱,上面寫着你的姓氏,你去打開看看吧。”
男人很快便掛線,夏嘉瀚也沒回座位,直接掏出鈔票,給服務生結帳,他走出餐廳,在綁匪所說的位置看到一個瓦楞紙箱,一面寫上“HILL ,l四個大楷英文字母。他就地打開,看到裡面有一條紅色的游泳褲、一個形狀古怪的米白色帆布袋、和一張對摺的紙。他翻開紙張,上面以打字掇的文字寫着:”進入泳池,到更衣室換上游泳褲,把金條和首飾放進帆布袋,帶在身上,我在主池中央底部放了一個特別的硬幣,你去把硬幣找出來。你找到便會明白下一步。”
夏嘉瀚不明白這指示有何用意,但爲了救回兒子,他只好照做,他檢查了紙箱,確認他沒有錯過任何物件——和線索——帶着游泳褲和帆布袋,下樓梯往泳池的收費處走過去。他走樓梯時,眼角瞟到關振鐸走在自己身後,於是將寫着指令的紙摺好,偷偷放在扶手上。他知道關振鐸會看到這個動作,拿走字條,只有這樣做纔可以通知警方綁匪的行動。他不想直接跟關振鐸說話,因爲他不知道那個監視的人是不是仍在附近。
付過入場費,夏嘉瀚沿着通道,走進男更衣室。更衣室沒有自助的儲物櫃,不過有一個櫃檯,就像銀行或郵局的服務處,有一位元職員照顧客人。櫃檯旁有很多像抽屜大小的鐵籠,每個都附有兩個金屬牌子,上面有一個相同的編號。泳客在更衣室脫衣後,把衣服和財物放進籠子,交給櫃檯後的工作人員,對方便會將其中一個金屬牌子交給泳客,再把鐵籠放到背後房間的架子上,泳客遊泳完畢,將牌子交給對方,便能拿回籠子。爲了應付大量的泳客,更衣室裡有過百個鐵籠,而職員會將六、七個空籠子放在櫃檯讓人取用,當有泳客取走便捕上新的。雖然鐵籠的編號雜亂無章,但架子卻仔細編好號碼,職員會把裝好衣物的籠子放在對應的位置,這樣便能加快泳客取回物品的速度,減少更衣室擠迫的情況。
夏嘉瀚不大清楚這個更衣步驟,但他看到其他人這樣做,便有樣學樣。更衣室裡人不多,只有七、八個男性,他不知道那些正在穿衣或脫衣的男人是不是警員,抑或是歹徒,他拿起一個鐵籠,走到更衣室的角落,脫下身上的襯衫、褲子和鞋襪,換上那條顏色誇張的游泳褲。他確保附近沒有人看到,打開公文袋,將一條條金條放進帆布袋裡。
那個帆布袋既長且窄,與其說是一個袋子,不如說是一條腰帶,它就像腰帶一樣,在兩端有金屬釦子和腰帶洞,長度也和腰帶相同,但在中央的位置有一條長長的拉鍊,容許使用者把狹長細小的物件放進去。這袋子手工粗糙,就像走私用的道具,看樣子不是市販的貨物。
“躂——”
一聲腳步聲令他的動作止住,他匆忙回頭一看,看到的是關振鐸,關振鐸坐在夏嘉瀚旁邊,卻沒有跟他有任何接觸,只是自顧自地脫衣——或者該說,是“假裝”脫衣,因爲關振鐸根本沒有游泳褲可以替換。
沒有游泳褲便不能進入泳池範圍,管理人員會阻止。
關振鐸已吩咐手下到對街的市集購買,但爲了確認夏嘉瀚的行動,他唯有跟進更衣室。
夏嘉瀚繼續將金條塞進帆布袋,最後把裝首飾的小布包也放進去,他正要拉上拉鍊,突然想起關振鐸出發前給他的小黑盒——
“啊!”
夏嘉瀚不自覺地驚叫一聲,連關振鐸也不禁望向他。
進泳池是爲了這個啊—夏嘉瀚赫然明白綁匪要他脫光光跳進泳池找硬幣的理由。如果他現在把發信機放進帆布袋,跳進水裡後,九成會把機器浸壞。那個小黑盒看來不防水,帆布袋也有很多小孔,池水會鑽進袋子裡。金條和首飾不怕水淹,但電子儀器會失靈。
該不該冒着被水浸壞的風險,把發信機放進袋子?還是說,把盒子藏在泳池邊,待上水時才放進去?如果放池邊的話,會不會被歹徒發現?萬一沒放進袋子,歹徒直接在泳池裡搶去贖金,警方又能不能抓住犯人?
夏嘉瀚腦海中涌出一堆問題。
他從已脫下來的褲子口袋中掏出發信機,藏在手心,向旁邊的關振鐸打了個手勢。關振鐸仲了個懶腰,再搖搖頭。
夏嘉瀚知道,關振鐸叫他不要將發信機放進袋子裡,的確,如果發信機不能發信,它的存在只會暴露警方介入的事實,危害肉票的安全。
夏嘉瀚將發信機投進籠子,放在手錶和鑰匙圈旁,拉緊帆布袋的拉鍊,再提着籠子走到櫃檯前,將衣物交給更衣室職員。職員除下牌子交還給他,牌子附有繩子,可以穿在手腕上。
“那個腰帶不可以帶進去喔。”職員看到夏嘉瀚搭在肩膀上的腰帶狀袋子,他先用廣東話說,發覺對方聽不明白後再用英語說一次。
“不,我一定要帶着它。”
“有什麼私人物品,請放在這裡吧,我們會好好保管。”那職員擺出一副臭臉,夏嘉瀚一時氣憤,拉開拉鍊,讓對方看到那些閃閃發亮的金條。
“如果放在這裡但不見了,是不是由你負責?”
那職員目瞪口呆,下巴似要掉到地上,只發愣地吐出一句“請、請帶進去”,夏嘉瀚猜,對方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責金,雖然在半個鐘頭前,他自己亦是一樣。
在離開更衣室前,夏嘉瀚瞄了仍在“脫衣”的關振鐸一眼,對方暗中擺擺手,示意他先進去。夏嘉瀚也明白,時間拖愈久,雅樊的處境愈危險,必須儘快找到綁匪指示的硬幣。
堅尼地城游泳池分主池和訓練池,主池池底較深,綁匪說明硬幣在主池,夏嘉瀚把裝滿黃金的帆布袋掛在腰上,便直接往主池跳進去。泳池裡有十多二十人,他躲過那些泳客,往中央游過去。到達後,他潛進水裡,仔細察看池底——
沒有任何東西。
他焦急地張望,甚至頭下腳上地將臉孔貼近池底,可是明顯地空無一物。
夏嘉瀚從水中探頭出來,深呼吸一口氣,再次潛進水裡。他懷疑自己在的位置不是正中央,或是硬幣隨水流漂走了,於是他擴大搜索範圍,可是仍是一無所獲。
沒有?爲什麼沒有?夏嘉瀚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着急地找那枚硬幣,他偶然不小心碰到其他泳客,或是阻礙了人家的游泳路線,伹他只吐出一句抱歉,便繼續找那不知道是什麼模樣的硬幣。
“特別的硬幣——不會是透明的吧?”他想。於是他伸手觸摸池底,可是他摸到的,不過是光滑的平面。
他突然想到,歹徒或者弄錯了主池和訓練池,於是立即上水,轉到訓練池搜索。他離開水面時,發覺關振鐸已換上游泳褲,站在池邊,但他沒打算跟他談話。他已經花了十分鐘,但沒有找到那該死的硬幣。
然而訓練池也一樣,池底的每一處都沒有什麼硬幣。訓練池比主池人多,他潛進水中找硬幣時,一些小女生以爲他在做什麼可疑的事情,紛紛避哄。
“天啊,那硬幣會不會被不知情的人拾起了?”夏嘉瀚驚覺這個可能性,跟在花槽的紙盒不一樣,紙盒不會有人注意,但池底的硬幣,很可能被好奇的人撿走了。
他離開訓練池,回到主池,向一些泳客發問,可是那些人都說沒有看到什麼硬幣,有的人甚至沒理會他便遊走了。他向救生員打聽,對方也說不知道。
夏嘉瀚感到一陣量眩。他沒想到會在這兒出問題,他腰間仍掛著那沉甸甸的腰帶,沒有人突如其來搶去贖金。他企圖向關振鐸求助,但他環顧四周,發現關振鐸並不在視線之內。
發現了可疑的人物?正在追蹤?所以犯人沒能夠放下硬幣?夏嘉瀚想出幾個可能。只是,就算這些是事實,他也沒能做些什麼。他能做的,只有繼續找那枚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硬幣。
他望向泳池旁的大鐘,四點四十五分,他已經找了半個鐘頭。泳池的人愈來愈多,大概是一些下課的學生來戲水。他再次撥開人羣,潛進主池的中央,然而在這一刻,他突然看到了。
一枚銀色的、閃閃發亮的硬幣。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之前沒看到,就像被人下了巫術,要他視而不見。他趨前一看,發覺那是一枚今年二月剛發行的英國二十五便士,是皇家鑄幣廠爲了慶祝女王登基二十五週年的銀禧紀念幣,硬幣彼人鑽了一個洞,洞中系著一條繩子,繩子的彼端,有一個金屬牌子。
你找到便會明白下一步—夏嘉瀚剎那問明白下一個指令。他本來以爲硬幣上有什麼特別指示,但其實指示不在硬幣上,而是在附在硬幣的牌子上,夏嘉瀚身上也有一個類似的牌子,那是更衣室用來領取衣物的號碼牌。
夏嘉瀚沒有猶豫,立即跳出泳池,衝進更衣室。更衣室裡,領取衣物的櫃檯前竟然排了一條隊伍,似乎工作人員剛纔爲了上廁所而離開了一陣子,令泳客們必須等一下。夏嘉瀚衝上前去插隊,引來一些抱怨的聲音,但泳客看到對方是個壯碩的外國人,就不敢上前阻止他。
他氣急敗壞地把附着紀念幣的牌子用力拍在櫃檯上,嚇得那職員身子仰後,瞄了瞄牌子上的號碼,再急忙從架上取出一個鐵籠。雖然他對串著硬幣的牌子和那籠子裡的物品感到奇怪,但他沒有作聲。
籠子裡,只有一雙拖鞋,以及一張折了四折的紙。
夏嘉瀚匆匆取出拖鞋,打開紙條。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
三一十秒之內,走到泳池正門入口外的馬路旁,面向北方,用左手高舉裝着金塊的袋子,記住,你只有三十秒,我的同伴正在注視你。”
夏嘉瀚見字後慌張地望向更衣室的衆人,而那些人也因爲剛纔的一幕紛紛注視着他,他管不了這麼多,連忙穿上拖鞋,渾身溼漉漉地直奔出去。
“讓開!讓開!”他一邊大叫一邊跑,經過通道,看到出口的指示牌,再拐過兩個彎角,推開單向閘門,走出了泳池。他一如指示所說,立即站在路邊,心想士美菲路上坡的方向朝南,於是面向下坡的方向,狼狽地解下腰問仍滴著水的帆布袋,用左手舉起,茫然不知道這樣做是爲了什麼。
但在數秒後,他知道了。
一輛電自行車ⓧ突然楓過,穿黑色外套、戴黑色安全帽的騎士一手抓住腰帶袋子的一端,搶去金塊。看到騎士的背影,夏嘉瀚才發覺手上的贖金被奪,於是邊追邊大喊:“我的兒子在哪裡?還我兒子!”
街上的人聽到夏嘉瀚的呼叫,都轉頭望向他。而出乎所有人——包括犯人——意料的一場意外,突然出現。
騎士搶去帆布袋不到三秒,一團深色的東西,從他身上掉落。
夏嘉瀚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接下來掉落的,他便看得清楚。
那是一條黃澄澄的、五兩重足金金條。
首先掉出來的那圍深色的東西,便是放項鍊的小布包,而隨着第一條金條墜地,其餘的金條也乒乒乓乓地掉到地上。騎士發現時想停車,但與此同時,一輛汽車從夏嘉瀚身後衝出。黑騎士沒有遲疑,立即飛奔而逃,汽車直追上去,餘下地上有一條由金塊連成的斷線的奇景。
夏嘉瀚想起,他本來已把拉鍊拉緊,但爲了給工作人員看袋子裡的金條,他拉開了拉鍊一次。
而之後,他沒有好好拉緊拉鍊。
爲了找硬幣,他多次潛進水裡,金條不斷碰撞,重量令拉鍊鬆開。
他和那騎士都沒料到,那個拉鍊的開口,在“交易”時,恰好朝下,而騎士伸手搶去袋子的衝擊,成爲構成這場意外的最後一個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