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後也搜查了蘇鬆的房間,但沒有發現,我想這也正常。大約一點四十分,我跟阿七離開寓所。他沿着春園街往告士打道的方向走,我不敢過問,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而他竟然帶我到灣仔警署。
“我們……爲什麼要來這裡?”雖然“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獄”是過時的說法,但我還是對平白無端走進“衙門”有點抗拒。
“我打算開車到中環嘛。”阿七回頭道。“如果你不想進來,在對面街口等我吧。”
他似乎瞭解我的想法。
爲了防止暴徒衝擊警署,警署周邊守衛森嚴,架設了鋼鐵造的拒馬,拉起帶刺的鐵絲,入口還堆疊著沙包。看來在警署附近更容易感到山雨欲來之勢,我站在街角一間冰室門前,不知道居民每天看着這種充滿壓迫感的景象,會有什麼感受。
兩分鐘後,一輛白色的禍士甲蟲車o駛到我面前。阿七仍是一身文員打扮,他在駕駛席對我招招手,示意我上車。
“你竟然有車!”我剛上車,便說,雖然說警員收入穩定,但要買私家車,還是相當困難吧?當然,如果靠包娼庇賭收取“外快”,別說大衆,就連“捷豹”o跑車也買得起,只是我認爲阿七不是這種人。
“這只是二手……不,三手的舊車。我很辛苦儲了兩年錢才勉強買得起,現在還要每月還款。”阿七苦笑道。“這車子更不時拋錨,有時要狠狠踢上兩腳,引擊才能發動……”
我不大懂得車子的款式,是新是舊、一手二手也不清楚。對我來說,私家車就是奢侈的玩意,搭電車只要一毫,便可以從灣仔到筲箕灣,開車的話,汽油錢都不知道要多少。
因爲中環中網銀行總行和木球場西附近交通擠塞,我們花了不少時間,差不多雨點半纔到達租庇利街。我猜,因爲警方在中央裁判司署和美利樓附近戒備封路,經中環的汽車都要改道,導致大塞車。雖然阿七在車上一臉平靜,但從他不斷敲著方向盤的手指,我知道他其實很心急——畢竟犯人這刻可能已離開茶樓,將炸彈放置在某個不爲人知的場所。
阿七將車停好,便跟我匆匆橫過馬路,前往第一茶樓。茶樓二、三樓外牆有一個兩層樓高、巨型的綠色招牌,頂部有一個豎拇指的圖案,下面寫着“第一大茶樓”,要不是旁邊“中原電器行”的招牌比它更大,這個位於街角的牌子一定能抓住每個路人的目光。
茶樓一樓是賣外帶糕餅的櫃檯,我們便沿樓梯走上二樓。
“先生幾位?”一名提着茶壺、約有四、五十歲的企堂ⓧ向我們問道。
“我們找人。”阿七說。那企堂聽罷便沒理會我們,繼續招呼其他客人。
雖然已是下午兩點半,茶樓內的茶客仍很多,喧囂的食客幾乎坐滿每一張桌子。點心女郎捧著附肩帶的金屬盤子,盛着一個個堆疊如小山、熱氣騰騰的蒸籠,在桌子之間遊走叫賣,茶客們紛紛向她們招手。
“杜自強他們可能仍未離開。”因爲環境嘈雜,阿七在我耳邊嚷道:“他們如果準備動手‘幹大事’,要冒被捕的風險,姓鄒的可能會請他們好好吃一頓。你找這一層,我找三樓,如果你發現他們,便到三樓通知我。我改變了裝束,杜自強應該不會認出我,萬一他發現你,你便說約了朋友飲茶,找藉口離開。”
我點點頭。我走在桌子之間狹窄的通路上,不斷張望,找尋杜自強或蘇鬆的臉孔。我走了一圈也沒有發現。
我仔細打量每一桌的食客,留意沒有同伴的男人—也許,杜自強和蘇鬆不在,鄒師傅獨自一人正在等待他們。即使機會很渺茫,我覺得仍有一絲可能,大部分茶客都結伴成行,我經過他們的桌子時有聆聽他們的聲音,沒有一個像那個姓鄒的。
ⓧ大衆甲蟲車:即德國生產的大衆金龜車(Vokswagen Beetle/okswagn
Type l )。
ⓧ擒架:即英國汽車生產商撞豹(Jaguar ),犢架爲粵語音譯。
ⓧ即今天香港中環遮打花園。一九七五年之前,原址島香港木球會的草地球場。
ⓧ企堂:即茶樓侍應。
獨自一人的男人不多,只有四個,當我正在想方法搭訕,聽聽他們的聲調時,其中一個呼喊一名企堂,叫對方替他沖茶,說著一口潮州口音的廣東話,聲音跟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樣,餘下只有三人。
我分別向那三個男人搭話,一個我假裝成認錯人,一個我問對方有沒有看到我之前還失的物件,最後一個,因爲他左手戴着手錶,我便藉故詢問時間。他們三個人的聲線語氣都跟我前天聽過的不同,看來我的猜想沒有成真,現在只能期待阿七在三樓有收穫。
我剛要走上三樓,卻看到阿七步下樓梯,他對我搖搖頭。
“喂,你們還未找到朋友嗎?”剛纔那個企堂以不友善的語氣問道,他大概看到我倆站在梯間,懷疑我們沒錢飲茶,只是瞎撞充闊的地痞流氓。
“員警。”阿七淡然地從口袋中掏出警員證。
“啊、啊!原來是長官!多多冒犯,是兩位嗎?請到三樓雅座……”企堂看到警員證,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腰也彎了起來。
“我問你,你剛纔有沒有見過這男人?”阿七向對方出示杜自強的照片。
“唔……沒有,長官要找這個人?我可以替你問問其他夥計……”
“不用,我們自己會問。你別妨礙我們就好。”
“是、是!”
就像太監遇上皇帝老子,那企堂恭敬地走開,員警的身分真是方便,即使只是普通的巡警,對一般人來說已是不敢得罪的大人物。或許這種不平等的待遇,正是火上加油,激發起左派分子辱罵警員做黃皮狗,反抗政府的理由之一?我實在不知道。我現在只知道,如果阿七不是員警,那企堂一定會把我們攆走。
“員警,你今天早上十一點後,有沒有見過這男人?”阿七將警員證跟杜自強的照片抓在手裡,向侍應和點心女郎一一詢問,回答都是“沒看過”,“沒留意”和“我不知道”。我們到三樓重複這做法,但結果也是一樣。
“長官,客人像走馬燈般轉來轉去,眼花撩亂,我們怎會記得他們的長相呢?如果是熟客我們當然能夠一眼認出,可是這男人我完全沒印象,對這種生客我們愛莫能助啊。”一位年長的點心女郎—或者我該稱她爲點心大嬸——對阿七說。
“我們會不會誤解了地圖上的文字?”我們無奈地回到二樓,我問道,阿七正要開口,那個一臉阿諛奉承的企堂主動走過來,說:“兩位長官,沒找到人嗎?”他把我當成員警了。
“沒有。”阿七答道。
“你們有沒有問過樓下賣糕餅的好姐?她在門口工作,或者會見過你們想找的人。”企堂以討好的語氣說。
阿七想了想,說:“你可以帶我們問問她嗎?”
“當然可以!這邊,請!”
我們跟着那企堂步下樓梯。在賣糕餅的櫃檯後,有一個上了年紀但打扮時髦的女性,正和一位顧客笑着談話。
“咦,阿龍,你又關小差?老闆知道一定炒你魷魚。”那位女性對那企堂道。
“好姐,這兩位長官有點事情想問問你。”企堂阿龍堆著笑臉道。我想他平時一定不是這模樣。
“啊?啊?”’好姐一臉錯愕,就像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事卻被老師抓的學生的樣子。
“我想問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阿七將照片放在櫃檯上,“他可能在今天十一點後來過。”
好姐似乎鬆一口氣,盯着照片看了幾秒,說:“這個年輕人啊……有,有,今早十一點半左右,他跟另一個年紀差不多的青年一起來。因爲他們在門口探頭探腦,又是生面孔,所以我認得。”
“探頭探腦?”我問。
“他們好像沒來過,所以這副樣子吧。”好姐說。“他們大約十二點四十分離開,同行還有一個四、五十歲、有點胖的大叔。離開時那大叔還買了幾個老婆餅,我便想他們是不是吃不飽。”
“那兩個年輕人來時,手上有沒有拿着東西?”我再問。
“這個啊……好像有?其中一人提着一個黑色的袋子,但我或者記錯。”好姐皺着眉說。
“那麼,他們離開時有沒有仍帶着那侗袋子?”阿七問。我猜,他想確認一下杜自強他們沒有把炸彈放在茶樓內。雖說茶樓一向不是襲擊目標,但萬一他們在茶樓裡放計時炸彈,一旦爆炸便死傷慘重。
“應該有吧……啊,對了,有,有。我記起來了,跟這個年輕人一起的青年,他來和離2e都提着一個黑色的袋子。我賣老婆餅給那大叔時,還在想他會不會把餅放進手提袋裡,回到家餅都可能給壓扁了,因爲我看那個袋子沉甸甸的……”
我心下一凜,我猜阿七跟我一樣,今早九點我看見杜自強和蘇鬆離家時兩手空空,但他們十一點到茶樓時卻提着手提袋。換言之,他們在這個兩個鐘頭的空檔裡,拿到那個沉甸甸的袋子。
“你有沒有看到他們往哪個方向走?”阿七問。
“不知道啊,天曉得他們要開車到哪兒。”
“開車?”我問。
“他們離開俊,坐上對街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私家車……就在那輛白色車子現在的位置。”我從茶樓大門向外一看,好姐說的白色車子,竟然巧合地正是阿七的大衆。
“你認得那是什麼款式的車子嗎?有沒有看到車牌號碼?”阿七緊張地問道,知道款式和車牌號碼,員警便較容易找出他們。
“隔了一條馬路那麼遠,孫悟空金睛火眼也看不到車牌號碼啦!至於款式什麼的,我對車子全無認識,總之是一輛不大不小,有四個輪子的黑色車子……”
雖然好姐的描述完全無法讓我們瞭解那是什麼車子,但這樣說,杜自強他們開車到統一碼頭乘汽車渡輪到佐敦道碼頭便合理了。
“好,謝謝你。”阿七向好姐道謝後,轉身對我說:“雖然現在追一定來不及,但我們可以去碼頭看看……你未吃午飯嗎?”
冷不防地,阿七這樣問我。我好像不由自主地注視著櫃檯的糕餅,也許我露出一副很餓的表情吧。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阿七回頭向叫阿龍的企堂說:“你給我打包幾籠點心,蝦餃、燒賣之類的,最好有糯米雞或叉僥包。”
“是,是!長官!”阿龍一溜煙地跑上樓梯,不到一分鐘,捧著五、六個紙盒下來。
“這麼多!我倆怎吃得下?”阿七失笑道。
“長官辦案辛苦,自然要多吃一點。”阿龍仍在賠笑臉。
阿七打開其中一盒,我瞄到裡面有十數件點心,擠得滿滿的。阿七說:“給我們三盒就夠了。多少錢?”
“這是我們茶樓一點心意,錢便不用付了。”阿龍笑着說。
“多少錢?別要我再問一次。”阿七板起臉孔,狠狠地瞪着阿龍,我想,阿龍應該沒料到會遇上這種牛脾氣長官吧。
“嗯……嗯……四元二毫。”阿龍戰戰兢兢地說。
阿七付過錢,接過三盒點心,走出茶樓。我趕緊跟着他。
“我沒錢付我的一份……”剛上車,我使對他說。
“我硬要你來幫我,如果連午飯也沒得吃,未免說不過去吧。”阿七除下眼鏡,解開領帶,笑道,“我們當員警的,有時要捱餓工作,爲了追捕犯人可能連半滴水都沒得下肚,但你是市民,沒道理要你跟我一樣。其實我也沒吃午飯,如果我一個人追查,我便會跳過不吃,這頓飯算是你帶挈我的。”
我本來想說句謝謝,平時我一餐頂多花一元,今天簡直是豪華大餐;但一想到明明是他辦案,卻拉我下水,我便覺得我應該吃得心安理得。反正我一介平民,抓到蘇鬆他們,領功的只有阿七,這四塊錢實在太便宜了。
“我開車到碼頭,你先吃吧。”阿七扭動車匙三次,車子引擎才傳來運作的聲音。
從德輔道中駛往統一碼頭不過是一個街口的距離,我只吃了兩隻蝦餃,車子便到了。第一茶樓的點心意外地好吃,看來這個“第一”之名不是蓋的。
車子來到碼頭外,通往汽車渡輪上車處的入口排了長長的車隊。也許因爲週末的關係,不少上半天班的人要回海港對面的家,所以如此擠迫。看樣子,光是排隊等候上船也要等三十至四十分鐘,不過,阿七沒有把車子開到佇列中,反而停在路邊。
“你繼續吃,我去碼頭問問職員,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物或物件。如果犯人在碼頭放炸彈,這兒會很危險,你在這裡等我。”阿七說罷便往碼頭走過去。
我一邊用牙籤吃着美味的點心,一邊打量著阿七的車子。車子內部頗爲樸素,沒有什麼裝飾,在我面前的擋風玻璃上貼著一張紙,上面有香港員警的徽章,我猜那可能是方便進出警署的通行證。我把目光移到儀表板,再往下看,看到收音機的按鈕。我打開收音機,調節頻道,喇叭傳出英文歌。
就在我把一整盒點心吃光時,阿七回到車裡,“似乎沒有任何異樣,職員也說中午後沒有任何特別事情發生。”
我把一盒點心遞給阿七,一邊扭動收音機的旋鈕降低音量,一邊說:“即是說,他們應該開車上渡輪,到九龍去了?”現在時間是下午三點半,距離杜自強他們離開茶樓已有兩個半鐘頭,搞不好已經如姓鄒說過的情況,“完成任務”,解散了。
阿七撿起一個叉燒包,兩下便把它全塞進嘴巴里,含糊地說:“很、很可能是。但我們能做的,只有繼續沿途收、收集情報,我將杜自強的照片給、給職員看,他們都說沒見過他。”
“我其實有好好想過……”我打開另一盒點心,也抓起一個叉燒包,說:“我想,碼頭應該不是目標。”
“爲什麼?”
“你記得地圖上的那個‘X’嗎?”
“你說銅鑼灣裁判司署那個?”
“那是其一,另一個在統一至佐敦道的直線上。”我邊吃又燒包邊說:“我想,那個”X“會不會代表了真正的炸彈?”
“真正的炸彈?你指連同美利樓和沙田火車站的那兩個預告?”
“不,不,那兩個我說過,可能是幌子。名單是用來誤導員警的,地圖上纔是他們真正的計畫內容。昨天銅鑼灣裁判司署發現真炸彈,地圖上便有一個‘X’,那麼,海面上的那個,X”也應該是真炸彈。”
“所以你認爲他們目標是要炸渡輪?”阿七問。
“總不會是把炸彈丟進海里,炸‘白炸’@吧。”我說了一個很無聊的雙關語。
“但炸沉一艘渡輪有什麼意義?”
我聳聳肩,攤攤手,表示不清楚。
“嗯,我們先排隊上船,期間再慢慢想吧。”阿七邊說邊開車,駛往車隊後方。
在輪候上船的三十分鐘期間,我們不斷討論地圖上每個符號的意思。我認爲尖沙咀員警宿舍等四個地點上只有編號而沒有時間便是作爲陷阱的佐證,蘇鬆他們是在研究如何最有效地浪費警力,以及掩飾真正的目標。
“所以,統一碼頭可以剔除。因爲如果他們在統一碼頭放炸彈,在美利樓和中央裁判司署的警員可以在短時間之內趕到。”我提出這點時,阿七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我們之後便無法推論犯人的下一步。我只能猜測,他們口中的“執行細節”很可能在船上進行,實行某種詭計,姓鄒的要杜自強他們做誘餌,如果他們這樣做的話,渡輪上的水手可能會留意到什麼。可是剛纔阿七已問過碼頭的職員,他們都說沒有任何不尋常事件發生,我們的結論便是,要上船親自問問水手。
大約四點,我們等了兩班船後,終於能開車上渡輪,這艘擁有兩層甲板的汽車渡輪叫“民定號”,我約略估計,大概每層可以容納二、三十輛汽車。我雖然不時搭渡輪過海,但坐私家車上汽車渡輪還是頭一遭。在船上,有些司機和乘客留在車廂中打瞌睡、讀報、聽電臺或閒聊,但更多人離開車廂,站在甲板上吹海風。
我跟隨阿七向水手們問話。
“員警。”阿七出示證件。“我想問問你們,你們今天十二點四十分後,有沒有見過這個青年?”
幾名在甲板工作的水手聚集過來,仔細看杜自強的照片後,紛紛搖頭。
“那有沒有遇上什麼奇怪的事情?”阿七再問。
“沒有啦,長官。今天只是一樣人多車多,沒有什麼特別事。”一名長鬍子的水手說。
“我們這艘是沒有事,但我剛纔換班,聽到民邦號那邊好像發生了小糾紛。”旁邊一名年約四十歲的水手說。
“小糾紛?”阿七問。
“好像說,一個半小時前從中環開往油麻地的航班上,有兩個年輕人不知道因爲什麼小事而開罵,水手們都怕他們大打出手,可是鬧了一陣子,他們卻和好了。真是不能理解這些小夥子在想什麼。”
“我有沒有辦法問問民邦號的船員詳細情形?”阿七問。
“當然可以,不過我們剛離開中環,民邦號應該剛離開油麻地。你們在佐敦道下船後,要多等半個鐘頭纔等到他們泊岸,到時你們便可以上船查問了。”
我們應該會在四點半下船,換言之,民邦號大約在五點正靠岸。
“我說,杜自強他們的目標,會不會是民邦號?”回到車上,我對阿七說。
ⓧ白炸:粵語,即水母。
“又回到炸沉渡輪的假設了?”阿七反問。
“炸沉渡輪的確沒有意義,但別忘了渡輪是運載車子的啊。或者他們要對付的,是某個開車搭渡輪的人,他們想製造海難。”我皺起眉頭,說:“這麼說來,杜自強他們的對話便容易理解了。杜自強和蘇鬆在船上假裝發生糾紛,鄒師傅趁船員們不注意時,在機房或渡輪上某特別脆弱的位置裝設炸彈。杜自強說過目標不易對付,大概是指船上耳目衆多,而鄒師傅說目標比想像中脆弱,是因爲船上各人都沒料到會有炸彈。在鬧市中想暗殺一個人,未必能成功之餘,逃走亦很麻煩,但渡輪在三十分鐘的航程內完全處於孤立狀態,水警輪和消防船要救援有點困難,而船上的救生用具也不見得齊全。最重要的是,犯人一早已逃走了。”
“糟糕了。”阿七立刻跑出車廂,我緊隨其後,他跑到剛纔問話的鬍子水手跟前,說:“我要用無線電聯絡民邦號。”
“長官,這我可沒權處理,你得親自跟船長說。不過你要問民邦號的船員有沒有見過你要抓的人,還是等泊岸吧,照片又不能經無線電傳過去……”
“不,我只要通知民邦號一句話。”阿七抓住鬍子水手的手臂,“告訴他們搜索可疑物品,我怕有人在船上放了炸彈。”
一衆水手同時露出錯愕的表情,互望數眼後,鬍子男問:“長官,真的?”
“我不知道,但有這個可能。請民邦號的船員在不驚動乘客之下搜索。”
“明白了,你們請在這裡等一下。”鬍子水手點點頭,往駕駛室走過去。船長在鬍子男陪同下來到我們跟前,阿七向他說明情況,船長便說回去駕駛室聯絡民邦號。我和阿七坐在船頭一個給船員們休息的角落等待回覆,雖然海港的景色很漂亮,迎面吹拂的海風很涼爽,但我們現在沒心情享受。
“那便是民邦號。”一名水手指著海上另一艘迎面而來的渡輪,對我們說。看着那艘船,我不由得幻想它突然在我眼前爆炸沉沒,乘客和水手掉進海里的地獄情景,心底冒起一份寒意。
不過民邦號沒有爆炸,它只是悄悄地在我們不遠處駛過。
我跟阿七在船頭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鐘,渡輪快到佐敦道碼頭,鬍子水手匆忙地跑回來,對我們說:“長官,民邦號的船員說沒有發現。”
“沒有?”
“他們已搜了兩次,但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物件。長官,你的情報可靠嗎?對方的船長說,可以在中環泊岸後停航,但如果只是誤報,他會惹上大麻煩,這責任他擔當不起。”
阿七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似乎無法下決定。
“不用停航,請通知民邦號如常行駛。”我插嘴裝出權威的語氣道:“民邦號應該在四點半到統一碼頭,再出發至佐敦道碼頭,約五點正靠岸吧?我們在佐敦道碼頭等候,到時我們親自上船調查。不過請船員們保持警惕,炸彈狂徒可能會在下一班船才放置炸彈。”
“明白了,長官。”鬍子水手再次跑回駕駛室。
“我們在車子裡等,有任何消息請通知我們。”我向着其餘的水手說,他們點點頭。
回到車上,阿七以不快的表情對我說:“你爲什麼讓民邦號繼續航行?萬一水手們看走眼,待會在海上發生意外,怎辦?”
“但我們沒有實證,確認船上真的有炸彈啊!”我不客氣地嚷道。我發覺我已習慣跟阿七相處,甚至自覺跟對方平起平坐了。“貿然停航,後果可能很嚴重,可不是你丟掉差事便能了結,而且我剛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所以纔想,也許我們真的弄錯了。”
“奇怪的地方?”
“剛纔水手說,民邦號上的糾紛,是一個半小時從中環開往油麻地的航班上發生吧。”
“對。”
“那即是兩點半的航班。中環至油麻地航程約半個鐘頭,來回要一個鐘頭,根據剛纔我們輪候上船時我看到的班次,這航線該有四艘汽車渡輪服務,每十五分鐘一班。第一茶樓的好姐說杜自強他們大約十二點四十分離開,輪候上船需時約半小時的話,他們本該乘一點十五分的班次,但他們沒有,他們一直等到兩點半才上船。這不是很可疑嗎?”
“他們可能要針對民邦號啊?”阿七反問。
“如果要針對民邦號,他們也可以上一點半的航班。”
“或者,他們真的上了一點十五分或一點半的班次,只是在佐敦道碼頭下船後再上船,然後在中環再乘兩點半的班次呢?”
“不可能,因爲下船後要重新輪候,時間上來不及啊。如果沒下船,沿線折返,剛纔你問有沒有不尋常的事情時,水手們一定會提起這件怪事,更何況船員們應該不允許乘客這樣做吧,輪候上船的車子那麼多。”
阿七沒回答,似在思考當中的過程。
“而且,現在想起來,剛纔的假設有一點問題。”我繼續說:“雖然製造海難,掩飾殺害某人的假設滿合理的,但實際上難以操作啊!因爲犯人無法確保目標上哪一班船嘛。所以我有新想法了。”
“新想法?”
“汽車炸彈。”
陶七果然瞧着我。
“如此說來,這一切便說得通了。”我指了指我們身旁的其他車輛,“犯人的目標是某位元英國人,他們在碼頭附近等待,對方的車子現身,他們使開車跟蹤,上同一班渡輪。在船上杜自強和蘇鬆假裝吵架,引哄目標人物視線,鄒師傅便在對方的車上裝設計時炸彈。”
“爲什麼是英國人?”
“姓鄒的說過,白皮豬不會料到我們走這一步棋”,所以很可能是英國人。”阿七跟我再次找鬍子水手,要他向民邦號的船員查問一下。
“長官,船要靠岸了,我們的工作很忙啊!”
“一句就好,拜託了。”阿七說。
鬍子男似乎沒想到員警也會低聲下氣求市民協助,他一臉不情願,但還是朝駕駛室的方向走過去。“只是問一句兩點半從中環往油麻地的航班上有沒有老外吧?這是最後一次幫你們喔。”
一分鐘後他便回來。
“沒有啦,他們說一個都沒有。”他以不信任的眼神瞧着我們。
“沒有?”
“沒有,全船都是華人。”鬍子水手嘆一口氣,說:“長官大人,請你們乾脆在碼頭等等吧,五點民邦號便靠岸了,你們親自問,要問多久也可以啊。”
我跟阿七隻好答允,然後看着水手們做泊船準備。四點半,我們離開民定號,來到佐敦道碼頭。阿七跟碼頭人員打招呼,表明員警身分,說要上五點到達的民邦號調查。我們便在碼頭上船通路旁等候。
“其實,這年頭沒有幾個英國人會搭汽車渡輪吧?”在等候期間,阿七說。
“但英國人一樣會從港島到九龍,或是從九龍到港島啊?”我說。
“如果是高級官員,都會坐公務船。一般的英國人會因爲最近的時局,減少外出,有些更回英國老家避難了,我知道好些洋警官的家人近期都不外出,只留在家中,頂多在家附近活動,他們一樣怕遇上示威民衆,會把怨氣發泄在他們身上。”
阿七的說法也有道理。可是,我覺得我的推理應該沒錯。
這半個鐘頭我和阿七都如坐鍼氈,坐立不安。阿七將收音機音量調大,他說想知道四點有沒有在美和樓發現真炸彈。
如果美利樓真的有炸彈,我們之前的推論很可能做骨牌一樣,一口氣全倒下。
五點正,民邦號靠近岸邊之際,收音機傳出新板報導。
“英國皇家空軍副參謀符利將軍於今午到皇家空軍基地慰勞駐港英軍,讚揚英軍在協助港府處理暴動時的英勇表現。今晚符利將軍將出席於基地設置的晚宴,駐港英軍司令華智禮、警務處處長伊達善及輔政司固祈濟時都會出席……”
“所以美利樓沒有炸彈啊,有的話一定會先報導。”阿七說。
“啊!”我驚呼一聲。
“怎麼了?”
“啊……不過好像不對……”我再說。
“你在說什麼?”阿七奇怪地問。
“我們似乎誤會了一個關鍵字,不過,我又覺得不大可能。”我搔搔頭髮,說。
“什麼關鍵字?”
“我一直以爲杜自強他們有,‘一號目標’,‘二號目標’,但其實‘一號’便是目標名字——他們要對付的是掛一號車牌的警務處處長專車,不過,這想法太無稽吧?堂堂警務處處長,又怎會開車搭汽車渡輪呢?而且警務處處長出巡,一定有大大小小警車護送……”
我話沒說完,阿七跳出車子,我兒狀連忙跟着他,他抓住碼頭一位職員,大嚷道:“說!一號車今天有沒有經過?警務處處長的一號車有沒有經過?”
被阿七揪住領口的職員一臉慌張,結結巴巴地說:“有、有。一號車月中搭幾次渡輪,不過很平常……”
阿七放開職員,衝回車子,我也立即上車,“怎麼了?一號車不可能被人放炸彈吧?”我緊張地問。
“有!有可能!”阿七臉容緊繃,一邊扭動車匙,一邊說:“處長出席公職宴會,都要坐一號車,這是官方禮節!但如果場地在九龍,一號車便會先過海等待,處長會乘其他公務車到港島皇后碼頭,轉乘水警輪,在九龍的碼頭才上一號車,因爲處長和警車隊搭一般汽車渡輪會引起混亂!副官和隨扈跟隨的是處長,而不是一號車,事前渡海的一號車不會有護衛的!”
我愕然地瞪着阿七。
“他們很可能已經在處長的座駕上放了計時炸彈。”阿七踏下油門,車子往前衝,“他們要暗殺警務處處長!”
ⓧ輔政司(Colonial Secretary):香港殖民地時代,職級僅次於總督的官員,一九七六年改名爲布政司(Cheif Secretary),一九九七年主摧移交後,改稱政務司司長(Chief Secretary for Administ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