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長的司機是山東人,所以民邦號的船員說沒看到外國人。”阿七說,車子全速在佐敦道飛馳,我只能緊抓住扶手。“杜自強他們一定是事先收到情報,知道處長今天會出席宴會,所以設計這種陰謀。他們在統一碼頭附近等候,看到一號車便跟蹤,如你所說的,設置汽車炸彈,姓鄒的買老婆餅,是因爲不知道要在車子等多久,所以預先買些糕餅。”
“既、既然我們知道犯人目的,立即通知處長的護衛便可以啊!”看着車子在馬路上左穿右插,險象環生,我說話時幾乎咬到舌頭。
“來不及了!通知上級的話,要經過幾次通報。我看過內部通告,知道晚宴前有酒會,五點半開始,英軍司令、警務處處長出席這類宴會都依官方禮節,準時出席,可不能英軍司令到了,輔政司和警務處處長仍未到,從出發以至交通早編排好時間,處長的官階在英軍軍官,政府輔政司等等之下,他應該會在五點二十五分到達,換言之目前一號車應該在九龍城碼頭等候,而處長差不多下船,我們立即到九龍城碼頭阻止處長上車,比起通知上級來得快……”
“犯人怎會知道處長的行程?”
“官方活動都是公開的資料,更何況我們不知道有沒有泄漏資料。”阿七說。
“我,我們來得及嗎?”我嚷道。
“應該行!我八分鐘便能到!”
從佐敦道碼頭開車到九龍城碼頭,車程應該不只八分鐘吧?不過我不敢開口,萬一阿七分心迴應我,跟旁邊的牽子來侗迎頭相撞,便別說阻止處長座駕爆炸,我們也自身難保。
阿七極速飄車,不到五分鐘,車子已從九龍西面的佐敦道碼頭來到東面的紅磡。一路上我求神拜佛不要出意外,可幸阿七駕駛技術有兩把刷子,雖然有幾次差點撞倒亂過馬路的行人,但一切有驚無險。
不過當車子駛到船塢街附近,我們的運氣似乎用光了。
在我們前方的馬路上,有一羣人聚集。他們約有二,三十人,人數雖然不多,但仍霸佔了大部分馬路。人羣中有幾個人手持標語,意態激昂,似是在向衆人演說。阿七無奈地減速,當駛近人羣時,我清楚看到他們手上的標語是“抗議非法搗亂民居”、“追究血腥屠殺責任”、“愛國無罪,抗暴有理”,“我們必勝,港英必敗”等等。
“糟糕,是非法集會。”阿七邊說邊停車。上個月香港員警突襲位於紅磡的九龍船塢勞工聯合會和勞工子弟學校,爆發巷戰,新聞報導說有工會“暴徒”中槍被殺。如此說來,面前這些人應該是向市民爭取支持,抗議港英政府的左派分子。
阿七沒有響號,反而轉頭向後望,似乎是想把車子調頭,不過剛好有兩輛車子駛至,車子調頭的空間有限。
“爲什麼不響號啊?”我邊說邊伸手按阿七面前的喇叭。
“不!”阿七來不及按住我的手,車子發出很響亮的“砵”聲。
然而,不到數秒,我便明白爲什麼阿七要阻止我。
人羣因爲響聲,紛紛注視我們。他們跟我們相距不遠,不過是兩、三個車身的距離,開始時他們只是以不快的表情瞪視我們,但他們交頭接耳,目光之中,似乎泛起一股莫名的殺意,他們一步一步逼近,就像狼羣慢慢走近獵物。
啊,對了。該死的。
阿七車子的擋風玻璃上有員警徽號啊,說時遲那時快,幾個男人突然衝向前,用鐵棒往車頭猛敲,車頭燈應聲碎裂。
“生炒黃皮狗!給同胞們報仇!”
“坐穩!”阿七突然打倒檔,踏下油門,車子往後退,我們車後有一輛紅色的轎車,但阿七完全沒在意,用車尾硬撞向對方,大衆甲蟲車的車身很細小,我被震得幾乎連之前吃的蝦餃燒賣都要吐出來,一面瞧着來勢洶洶的羣衆,一面緊張地回望車後走避的人,不知所措。
“別放過他們!”我聽到示威者憤怒的吆喝。
甲蟲車沒法推開轎車,阿七忽然轉一檔,令車子往人羣中撞過去,那些手持兇器的人受了點驚嚇,停下腳步,不過阿七原來只是嚇唬他們,當人羣稍稍遠離,他便再打倒檔,往後逃跑。
有一個男人沒走還,他追到車子旁邊,“乒”的一聲,用鐵棒打破我身邊的窗子,我連忙掩臉,防止被碎玻璃割傷,眼看那男人要敲出第二擊,阿七扭動方向盤,用車身撞向那男人,及時阻止對方。
後方的紅色轎車司機大概明白髮生什麼事,也一同後退,於是我們的車子終於能快速地退離人羣。當我以爲已經脫臉時,我沒想到驚悚的一幕隨即發生。
有一個男人,拿着一個玻璃瓶,往我們筆直衝過來。
那個瓶子的瓶口正冒着火光。
“天啊!是汽油彈!”
我話音剛落,那個瓶子已擊中車頭,擋風玻璃前方變成一片烈焰。火舌從我身旁破碎的窗子竄進,但我沒有感到熾熱,因爲我已經慌張到完全失去感覺。
“別慌!”阿七喊道。他繼續以倒檔行車,雖然速度有限,但始終比追趕的人快。因爲車子倒後跑,火焰的尾巴在我們的前方,暫時未波及車廂之內。車子後退了接近個街口,火勢持續,我不禁害怕起來,料想我們會葬身火海。阿七說過,他的車子有時會拋錨,如果這時候發生故障,我便小命不保了。
“下車!”阿七突然停車,我沒多想便如他所說,打開車門逃出車廂。我們離開燃燒中的大衆甲蟲,往車後的方向跑。
“這邊!這邊!”阿七喊住我。
我一味向後逃,卻不知道阿七站在路邊,他面前有一個呆立在電自行車旁,正在弄安全帽的男人。
“員警,現在要徵用你的車子。”他對那個男人說。
那男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阿七已跨坐上電自行車,示意我上車。逃命要緊,我立刻跳上後座,阿七發動引擊,留下那個茫然無助的車主。那個車主應該不會被暴徒對付吧,他又不是“黃皮狗”——不過其實我也不是,卻差點吃了一棒啊……“我們去找增援嗎?”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吹,我大聾地說,雙手緊抓住阿七,生怕一轉鴛我便被摔到路上。
“碼頭!阻截處長上車要緊!而且那兒有很多同僚!可以支援我們!”阿七大嚷。
我這輩子從沒坐過汽車渡輪和電自行車,也沒試過被汽油彈襲擊,更沒試過硬搶路人的車子,想不到半天之內全都試過了。不知道今天邊會不會遇上更刺激的事,唉。
轉眼問,我們來到九龍城碼頭,可是舉目不見任何水警輪或警車。我鑑向碼頭的大鐘,時間是下午五點十六分。
阿七張望一下,跳下電自行車,衝向一個穿制服的警員。
“處長是不是剛在這兒上車?”阿七邊說邊向警員出示證件。
“對啊,大約走了五分鐘吧。”
“糟!”阿七再張望一下,對那警員說:“快通知上級,處長有危險,車子被人做了手腳。我先去追。”
那警員一臉啞然,似乎搞不懂阿七在說什麼。不過阿七沒在對方身上浪費時間,直接跳上電自行車,我們再度上路。我想,我們不能靠那個警員報告上級,而且就算他要報告,他也得用電話聯絡,期間炸彈可能已爆發了。
“空軍基地在觀塘道。”阿七大聲嚷着,“車隊速度不會太快,我們有機會追上!”
電自行車沿着馬路直飆,可是路上車子頗多,大概因爲這兒近啓德機場,搭飛機來港離港的旅客都要路經此地,交通比較繁忙。
“這樣子未必追得上!”我說。
“那走捷徑吧!”
阿七突然將車子駛進一個露天市場。
“讓開!讓開!員警辦公!”阿七大喊。
路人和小販們看到電自行車高速駛過,嚇得紛紛走避,狼狽不堪。市場裡有不少賣魚和賣菜的攤檔,道路狹窄,盛戴蔬菜肉類的竹簍和木板從兩旁延伸到路中心,“媽的!”“幹什麼!”
“我的菜!”市場裡罵聲此起彼落,阿七撞倒好些攤檔,但我們沒有因此而慢下來。我想如果我在這裡摔車,落在這些憤怒的小販手上,搞不好比被左派暴徒逮到死得更慘。
“前、前面!”我大喊。在電自行車前方不遠處,有一個菜販挑着兩大個竹簍,站在路中心,像是不知道該往左閃避,還是向右躲開,於是傻乎乎地佇立在原位。即使阿七能避開那個菜販,我們也應該會撞到那兩個竹簍,但這距離看來煞車是來不及了。
“嘰——”阿七減慢速度,我眼看快撞上菜販時,電自行車霍然往左邊轉過去,前輪輾過一塊卡在攤檔的木板,再凌空躍起,越過一個地攤,車子着地時,我差點整個人被甩出去。轉眼間,我們再次駛回主要馬路,不過我仍嗅到那股魚腥味,而且大腿上還附着幾片菜葉。
“看到了!”在阿七前方,有一隊車隊,守在最後的是閃着警示燈的警車。阿七沒有直追上去,反而穿過右方的小巷,抄截到車隊前方。
阿七將電自行車停在馬路中心,高舉警員證,對着迎面而來的員警車隊。我站在旁邊不知道該做什麼,只好站遠一點,希望車隊看到我們會停下來,萬一他們不停車,我也能及時跳開,以防被車子輾過。
幸好,開路的交通警員真的揮手示意,讓車隊停下。
“你幹什麼……”交通警員似乎想大聲喝罵,但他似乎看到警員證,話說到一半便止住。
“快停車,一號車可能被人放了炸彈!”阿七大聲嚷道。
本來有三,四個警員趨前,他們聽到阿七的話,立即停止動作,往一號車的方向跑過去,他們一定是去通知處長的隨扈,而在這種情況下,即使這警告不是事實,他們亦會爲保險起見,護送處長離開。
。
我看到幾個穿制服的男人打開那一輛掛著一號車牌的黑色轎車,保護着一個穿制服的外國人,坐上旁邊一輛警車,和兩名騎電自行車的交通警迅速離去。與此同時,一個身材魁梧,眉毛濃密的洋警官走到我和阿七面前,他身旁有一位華人警官,看樣子是他的副手。
“你是誰?”他用英語問阿七。我想我應該沒聽錯。
“警員四四四七,駐守灣仔!長官!”阿七立正行禮,用粵語說:“我收到情報,懷疑處長的車被歹徒設置了炸彈!因爲事態危急,來不及通知上級,只能以這個方法警告處長。長官!”
那個華人副手將話翻譯成英語,洋警官便向身後的人說了幾句。不一會,一名軍裝警員緊張地走近,向洋警官報告,洋警官一臉愕然。
“車底近油缸的位置發現異物。”阿七悄悄地對我說。
“你聽得懂英文?”我問。
“略懂。”阿七繼續輕聲道:“不過說得不好,在警司面前當然不敢說了。”
原來那個洋人是警司。大哥說得對,學好英文真的很重要。
洋警司對阿七說了幾句,副手翻譯道:“做得好,軍方的拆彈專家快來了,你在一旁向我們說明經過。”
“長官!炸彈可能立即爆發!”阿七仍舊立正,說:“犯人有組織行事,計算精確,我估計車子在五點二十五分駛進皇家空軍基地時便會爆炸!這是犯人的陰謀!”
“所有人還離一號車!重複!所有人遠離一號車!”副手在警司指示下,向在場所有人員發出警告。部分警員封鎖道路兩端,禁止車輛和行人出入。
“長官,請問現在幾點?”阿七向那副手問道。
“五點二十分。”
“可以讓我接近一號車,檢查一下那個炸彈嗎?”阿七問。副手向洋警司翻譯後,洋警司詫異地盯着阿七。
“爲什麼你要冒險?”副手代警司問道。
二號車代表着香港員警,如果披炸燬的話,警隊士氣會大受打擊。犯人應該早就算好這一步,即使沒成功暗殺處長,光是炸掉一號車,已能大大鼓舞左派暴徒,令市民質疑我們能否好好執行任務。這不是一輛轎車的價值,而是警隊全體的價值。我在防暴隊當值時跟拆彈專家學過一些拆彈知識,有處理爆炸品的經驗,如果炸彈結構簡單,我或者能保住車子。”
洋警司點黠頭,對副手說了幾句。副手說:“好,但你一個人能行嗎?需不需要人協助?”
阿七回頭向四周望了一眼,然後瞧着我。
喂,你不是說笑吧?
“這任務太危險,除非協助者自願,否則我不能要求任何人幫忙。”阿七說。你這樣說,即是要我自願出手吧?天啊,我又不是員警,我只吃了一盒半點心……“我願意,長官。我也讀過一些關於炸彈結構的書。”
我還在猶豫之際,旁邊一名警員說道。我回頭看了看,是剛纔向洋警司報告一號車油缸有異物的警員,他眉頭緊蹙,似是相當緊張。還好他開聲,我差點想舉手自薦,好險。
“好,你們儘管看看,別勉強,以自己的安全爲先。”副手代警司說。
阿七提着臨時找來的工具箱,跟那個自願當助手的警員,跑到一號車旁。我們站在老還等待。那個副手問我的身分,我便簡單交代一下,他再向洋警司報告,那老外只是不斷點頭,沒有特別迴應。
阿七躺在地上,上半身埋在車底,另一人則蹲在旁邊,用手電筒替阿七照明,我不敢直視,只敢盯着副手的手錶,看着分針緩慢地移動。
在渡輪上幻想民邦號爆炸的情景彷佛再次出現眼前。時間變得很慢,很慢,可能下一秒便會出現轟然巨響,要我跟這位相處了一天的新同伴訣別。
分針慢慢移到二十五分的位置……“隆——”
一架飛機在我們頭上掠過,噪音剎那間令我們無法交談。在震耳欲B的飛機引擊聲下,我們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擡頭望向那隻鐵鳥。
當我把目光從天空移回眼前,卻看到意外的景象。
阿七和那個警員站在處長的座駕旁,臉上掛著微笑。阿七舉起右手,比出一個豎着拇指的手勢,我想,那是代表他們成功拆彈,而不是代表阿七想再到“第一大茶樓”吃點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