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永應道:“幾十萬斤糧食,千匹棉布,倒也說不上有多大的費用,我海漢國物產豐富,要供養這些難民不是問題。這些糧食都是海漢自行產出,只有棉布和藥材是在浙江採購,但對我國來說也不是什麼大的開銷。”
沈志祥道:“那你們派出如此龐大的船隊來山東,在本地建港開埠,修築駐地,還要討伐金賊,解救遼東民衆,這些費用難道不計算進去嗎?”
葛永搖頭道:“小沈將軍的說法,只怕有些謬誤,我們可不會這樣去計算費用與回報。”
沈志祥通過這兩天的接觸,自然能感受到海漢人時時處處透露出來的精明。似乎這羣人在做任何事之前都會計算得失,這麼成千上萬的大規模引入移民,沈志祥相信海漢在事前也肯定盤算過成本與收益,但他認爲通過屯墾的方式來彌補移民的費用並不划算。光是維持這些難民、武裝人員和戰船在芝罘灣的駐紮,只怕一天就得幾千兩銀子,得要開墾多少農田,耕種多少年,才能通過徵收稅賦把這些開支費用給彌補回來。
沈志祥這個問題其實是問在了點子上,如果將海漢在北方的行動開支全部算入移民費用的話,那麼單個移民的成本費用的確是高得驚人,算下來肯定遠高於海漢在東南沿海、中南半島地區招募移民的費用,甚至從荷蘭、葡萄牙的人販子手中花錢購買奴隸,費用也要比這麼計算出來的數目少一些。
但海漢在山東、遼東地區的行動並不只是爲了招募移民,花費的開銷也只有一部分是用在移民身上,把軍費和其他建設、活動費用全部攤派到移民項目上,這樣的算法肯定是不合理的。而且海漢對於如何通過控制海上通道來賺取收益已經有了比較成熟的操作套路,對於何時能產生收益,如何能夠儘快收回成本都有清楚的預期,在前期的投入自然不會吝嗇。
這中間的操作對於外人來說實在太過複雜,而且有很多措施是海漢機密,不可能輕易泄露給外人知道,葛永自然也不便詳細解說給沈志祥和潘嚴,只能是打個哈哈儘快帶過這個話題。
“我們規劃在今年入冬之前,從芝罘灣運走三千到五千人。”葛永繼續介紹道:“很快就會有專門的客運帆船從浙江過來,將這裡的移民分批運往南方安置。在東南沿海的一些地方,我們已經開始組織建設移民村落,等這些人運抵當地之後就能儘快安定下來。”
潘嚴問道:“他們到了南方之後,生活環境和條件也是與這裡一樣?”
“會比這裡更好。”葛永說到南方,語氣裡就多了幾分驕傲:“我海漢國在南方號稱世外桃源,國泰民安,南海諸國都以能移民海漢爲榮。兩位若是有機會,日後去到南方親眼看看便知。”
沈志祥對於芝罘島上的移民營區自然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相比皮島上如同難民營一般的惡劣環境,這些即將移民去南方的民衆已經算是十分幸運了。不過聽葛永將海漢國吹得如此之好,他還是不太相信,當下微微搖頭質疑道:“地廣人稀之國,頂多也就是土地便宜罷了,國民又是從多國引入,如何強大得起來?”
葛永聽到這話不禁微微有些怒氣,他在加入海漢之前其實也是明人,不過如今早已以海漢國民身份自居,聽到這種話便忍不住要反駁兩句:“我海漢國在長江以南沿海各地直至南海的影響力,可比東江鎮在遼東的勢力大多了!東江鎮可有實力派出一支這樣船隊,到嶺南兩廣去轉悠一圈?”
這話可是切中了東江鎮的命門,前些年還算是東北亞地區一支無人可以忽視的武裝,但如今卻是自保乏力,需要依靠海漢來搭救的落魄者。皮島別說派出這麼一支船隊遠征嶺南,就算是長山羣島和旅順口,當下也沒有足夠的海上武裝力量去拿回來,實力是遠遠比不過海漢。
被對方說中短處,沈志祥臉上頓時現出尷尬之色,若是旁人敢這麼不敬,他只怕早就一腳踹過去了,但如今是有求於人,他卻不敢立刻翻臉。出發之前沈世魁專門叮囑過他,務必以拿到海漢的援助爲前提,其他的事情只要不是原則性問題,都可以先睜隻眼閉隻眼妥協下來,儘可能不要與海漢方面起爭執。沈志祥來芝罘島看了之後,當然也意識到海漢對東江鎮承諾的援助應該不是空話,
“葛永,說話不要這麼大火氣,東江鎮的朋友只是對我海漢國情不甚瞭解,想來並無惡意。”謝立作爲軍方代表,趕緊打起了圓場。他的任務是帶着沈潘二人在島上轉轉,通過親身參觀走訪來讓對方初步認識到海漢的實力,但要是因爲口舌之爭而破壞了當下的合作氛圍,那他就很難向指揮部交差了。
葛永話一出口其實也意識到自己脾氣太沖,當下便向沈志祥表示了歉意。他接到的命令是要讓東江鎮的使者對海漢的成就感到欽佩,從而信賴海漢所提出的援助條件,這要是把對方懟出火了,那可能就會壞了指揮部的大計了。
這一頁算是暫時揭過,葛永便繼續帶着他們參觀移民營地。潘嚴忽然問道:“這營中怎麼不見老弱婦孺?莫非貴國只收納青壯?”
沈志祥經他這麼一提醒,也注意到觸目所及全是青壯男子,這樣的人口比例肯定是不合常理的。
葛永解釋道:“爲了營區內治安考慮,我們將婦孺單獨分營安置。等到了南方之後,自會安排家人重新住到一起。”
海漢這個安排也是來自於早年安南移民行動時的教訓,如果將人員不分年齡性別混合安置在一起,那麼總會有一些人恃強凌弱,憑藉暴力手段佔用更多的公共資源。雖然婦孺單獨分營看起來不夠人性化,也仍然不能完全杜絕這種情況,但大局爲重,至少能讓弱勢羣體的存活率提高不少,營區內的治安事件發生率也因此而大大下降。
幾人邊看邊走,沈志祥忽然停下腳步道:“在下好像聽到誦讀詩書之聲!”
“小沈將軍沒有聽錯,前面就是我們爲孩童開設的識字學堂。”葛永解釋道:“我們每天都會給營區中的孩童安排識字課和常識課,平時也會有一些放工的成人去聽課。”
“還專門請了私塾先生啊!真是有心了!”沈志祥自己算是粗通文墨,也知道讀書識字的作用,海漢在救濟難民之際還不忘這些細節,看得出對方的確是對移民這件事相當上心。
說話間便已經到了這處臨時開設的學堂,外觀只是一處簡陋的竹棚而已,下面擺着幾列長桌長凳,坐着三四十名孩童,前面架着一塊黑板,有位先生正在一字一句地教這些孩童誦讀黑板上所寫的千字文。學堂外果然是有數名成年人席地而坐,跟着教書先生唸唸有詞。
沈志祥見這學堂旁邊就是一處面積頗大的廚房,架着至幾口土竈大鍋,正有一些人在忙着準備飯食,當下不禁好奇地問道:“這麼點孩童,還專門蓋了間廚房給他們做飯?”
謝立笑着接過話頭:“這可不是做給他們吃的,這裡本來是軍官食堂,本地的海漢軍軍官都會到這裡用餐。不過白天都空着沒用,就借出來給孩子們當學堂用了。”
“原來如此。”沈志祥這才瞭然。
“馬上就該放學了,兩位中午就在這裡吃個便飯如何?”謝立主動提出了邀請。當下島上的幾名首長都忙得腳朝天,也沒人有空出面來招呼沈志祥,只能由他代勞了。不過上頭沒吩咐要設宴招待,謝立也不敢越俎代庖擅自作決定,這頓飯只能簡單安排了。
沈志祥倒不在意,謝立也說了這裡是軍官吃飯的地方,從待遇上來說是說得過去的。他也沒指望海漢人能在難民營裡給自己開設宴席,那樣的場景想想也覺得很荒謬。而潘嚴就更沒意見了,他的要求很簡單,別跟後金一樣剋扣口糧,只要食物管飽就行。
潘沈二人在軍官食堂用餐的時候,王湯姆等人的會議依然還在繼續,不過議題已經從東江鎮轉移到了本地,在王湯姆率領艦隊北上期間,福山縣這邊也有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發生。
“前幾天從登州來了一隊人馬,大概有兩三百人,沒進縣城,直接繞路去了奇山千戶所。”錢天敦向王湯姆說明道:“我們找知縣張普成打聽了一下,他說過去登州城來人,一般都會先到縣城,索要一些補給,照理說不會繞城而過。”
王湯姆也是聰明人,聽到這裡便接道:“那就是有意避開我們的控制區了?”
錢天敦點點頭道:“據張普成所說,他上次去登州與知府陳鍾盛還談得挺好,那邊也沒有透露出要爲難我們的意思。但軍方似乎對我們的出現有點不太感冒,所以我在懷疑這次到奇山所的這批明軍,是不是跟我們有關。”
王湯姆接着問道:“那奇山所的馮千戶,最近跟我們有過接觸嗎?”
“沒有。”錢天敦搖頭道:“從這隊人到了奇山所之後,馮飛還沒有派人跟我們接觸過,不過煙臺山上墩臺倒是已經恢復了駐兵值守。”
海漢進駐芝罘灣後的第一次行動,便是由高橋南帶隊拔掉了煙臺山上的明軍哨所。對於這批明軍的失蹤,奇山所自然是認爲海漢有極大的嫌疑,但苦於沒有任何證據,也沒法跟海漢這邊叫板。後來千戶馮飛收了海漢的好處,自然也就把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而海漢這邊也明確表示了不希望煙臺山墩臺駐紮過多明軍,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所以在前段時間裡,煙臺山墩臺一直都是空着的。而如今恢復值守,也可以看作是明軍態度的一種轉化。
當然了,作爲帶兵大將,王湯姆和錢天敦看待這種問題的時候會更本質一些,王湯姆當即便道:“那就是有意要對我們進行監視了?”
“我也覺得是這個意思。”錢天敦點頭應道:“我想登州城那邊應該是有人對我們的存在不太放心,所以有意識要對芝罘灣加強監控。不過好在到目前爲止,暫時還沒發現對我們有明顯的敵對意圖。”
“老郝,你這邊有什麼消息?”王湯姆便將問題拋給了郝萬清。
郝萬清道:“我已經讓龔十七帶隊去了登州城,希望從那邊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不過奇山千戶所這邊比較難辦,這裡流動人口太少,生面孔派去奇山所城很容易被注意,所以暫時也只有加大外圍的監視力度。”
王湯姆道:“如果要派人去奇山所城,我倒是有一個極好的人選。”
“我知道你要說誰,這不行,不合規矩!”郝萬清立刻擡手錶示拒絕:“原則上我們不考慮使用非海漢籍人員參與這類任務,這是寫進了安全部工作條例的!”
“你也說是原則上了,條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調整嘛!再說了,你要找到進奇山所城而不受懷疑的人,還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嗎?”王湯姆繼續勸說道:“你只需派人扮成隨從,跟着去就行了。”
“所以你們說的人選到底是誰?”孫長彌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打斷話頭問道。
王湯姆看了他一眼,笑着說道:“還能有誰?當然是這次跟着我回來的沈志祥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啊!”孫長彌先是一愣,緊接着便回過味來。
沈志祥是東江鎮將領,貨真價實的明軍軍官,他以籌糧之名回到登州這邊,走訪一下各個千戶所,這也是很合理的藉口。當然了,沈志祥願不願意配合海漢去做這種事,那又是另一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