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鑫安排馬玉玲在營中住下之後,也沒有特地下令限制她的活動區域。畢竟這麼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姑娘,也着實很難讓人有多少防備之心。於是在陳一鑫和田葉友都在工地上忙活的時候,馬玉玲倒是有機會在營地裡四處走走看看,直觀地瞭解海漢這個讓她曾經頗爲排斥的羣體。
礦場營地裡除了駐紮在此的特戰營和炮兵之外,剩下的人員主要就是從登州本地以及皮島招募來的青壯民工。不過馬玉玲唯恐其中有本地人識破自己的身份,也不敢去與這些人接觸,只是遠遠地觀看駐軍日常訓練和民工勞作。
秩序可以說是馬玉玲對這裡最爲直觀的感受之一,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是井井有條。從清晨營地中響起的起牀號開始,所有人都在按照統一設定好的日程安排開始一天的運作。馬玉玲問過照顧自己的女醫護兵之後,才知道原來這處營地其實是正待進行開採的一處礦場,而營地之外的那條新修築的道路,也是爲了日後便於運輸礦石和物資所修的配套工程。
馬玉玲現在也弄不清自己昨天順着這條岔路走到礦場,到底是幸運還是倒黴。如果沒來到這裡,或許自己已經被家人追上抓回去了,在這裡至少暫時還能得到海漢人的庇護。但如果自己的身份曝露,那下場說不定要比被家人抓回去還要慘得多。雖然那個姓陳的小軍官看起來正義感滿滿,但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婚配對象是他的上司,甚至是上司的上司,他是否還能有同樣的勇氣繼續保護自己呢?
即便是有這個勇氣,也未必有足夠的能力吧!馬玉玲想想這種地位的差異,也覺得有些絕望,一方是看守礦場的小軍官,另一方是手握兵權的大將,就算前者反對這樁婚事,只怕也很難頂得過自上而下的權勢壓力。而這登州雖大,自己又能去到何處?就算是逃去大哥那裡,等馬家莊的家人趕過來,還不是一樣要被乖乖抓回家。
馬玉玲要是知道家人與海漢這邊已經達成了三日之約,只怕心中會更加難過,回去就要被強行婚配,不回去會害家人被海漢問責,那更將是左右爲難的局面。不過這種壓力現在並不在她身上,爲此而感到的緊張的是正在苦苦搜尋她行跡的那些家人。
距離馬家莊的路程越近,馬東強的心中卻越是不安,他這一路從登州返程,找得要比去時更爲細緻,卻依然是沒有獲得任何與馬玉玲相關的消息。他已經隱隱有了感覺,女兒離開馬家莊之後並沒有直接去往登州,而是走了另一個自己所沒有料想到的方向。至於交給兒子馬纔去走的另一條路線,馬東強的直覺也認爲不會得到什麼收穫,因爲那條路線馬玉玲從未走過,在這種獨自離家出遠門的狀況下,正常人應該都會選擇比較熟悉的一條路線。
但馬家莊往北是大海,且沒有出海的碼頭渡口;往東是海漢人控制下的夾河,早就已經封渡,只有海漢船隻才能同行;往南是綿延數十里的山區,環境比較複雜,帶着行李出門的獨身女子長途跋涉並不容易。這三個方向對馬玉玲而言都並非出路,只有往西前往登州城,纔是理論上比較安穩的出走路線。
馬東強並不相信自己女兒有本事將行跡掩蓋到天衣無縫的程度,反覆尋找都沒有絲毫消息,那隻可能是她根本就沒從這個方向走。想想事情的前因後果,馬東強又猜測會不會是自己小妾冬梅袒護女兒,母女倆聯合起來欺騙自己?或許馬玉玲壓根就沒離開過馬家莊,只是找了個地方躲起來,由冬梅謊稱女兒已經離家前往登州,以此將自己騙離福山縣。
這似乎是目前能得出唯一比較合理的解釋了,至於其他一些不太好的可能,馬東強現在並不願意去細想,他只希望回到馬家莊之後,能夠得到女兒下落的確切消息。要不然的話,再過一天時間,就得面對海漢人的質問了。
馬東強冒雪趕路,緊趕慢趕終於是在當晚回到了馬家莊,而兒子馬才所走的路線要更繞遠一些,估計得明天才能到了。
馬東強回家第一件事,便是詢問女兒馬玉玲是否已經回到家中,然而結果卻令他十分失望,家人都以爲他會從登州帶回馬玉玲,而他卻以爲馬玉玲藏在馬家莊裡沒走。雖然在他離開這兩天,姜盛也帶着人在村莊內外找過,但的確是沒有發現馬玉玲的蹤影。而他將小妾冬梅叫來仔細盤問了一番,也沒發現姜冬梅言語間有什麼破綻。反倒是姜冬梅聽說馬家莊到登州來回找了兩趟都沒發現女兒蹤影,頓時就急得泣不成聲,抱怨馬東強不該強行將女兒許配給海漢將領,否則也不會逼得女兒離家出走,搞成如今這個下落不明的狀況。
馬東強當然也覺得很無奈,他給女兒策劃這樁婚事,原本是想在爲家族利益考慮的同時,也儘可能給女兒找到可靠的夫君,但這中間陰差陽錯,卻將一樁好事變成了當下這種情況。如今最後的希望,大概就只能寄託於尚在途中的馬才身上了。
馬東強雖然在外奔波兩天半,身體已經極爲疲倦,但心中一直記掛馬玉玲的去向,一晚上輾轉反側,幾乎都沒怎麼睡着,直到快天明時才終於沉沉睡去。不過他也沒能睡太久,便有下人叫醒他,說是大少爺馬才已經到家了。
馬東強起身披了外套,便匆匆趕到前院花廳中,見馬才和隨從還在撣身上的雪花,卻沒見着女兒馬玉玲的身影,當下臉色不禁一沉道:“沒找着你小妹?”
馬才臉色也不太好看,躬身應道:“孩兒一路探訪,未曾打聽到小妹行跡。孩兒心知時間有限,也不敢在外多耽擱,所以連夜趕路回來,好讓父親早些定奪。”
馬東強見馬才雙眼通紅,頭上肩上都還有未曾撣去的積雪,想來這一天一夜急行百里從登州城趕回來,雖然有坐騎,但也仍是個相當辛苦的差事,當下也不忍再責怪他辦事不利。馬東強擡手輕輕幫他撣了撣肩頭的積雪,口中吩咐道:“快些去給大少爺弄點熱食,還有燒一碗熱薑湯,莫要因這場雪給弄出病來!”
馬東強現在找不着女兒,已經是極大的損失,萬萬不能再因此把兒子也搭進去了,當下便安排馬纔去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着急的人也不止馬東強一個,負責出面與海漢溝通此事的姜盛同樣是此事的背鍋者之一,這時候也是慌到不行,馬纔出去之後,他便急急問道:“如今找不到玉玲,明日便是三日之期,海漢人到了莊上看不到人,該如何交代纔好?”
馬東強在回程途中已經反覆考慮此事,當下已經有了大致的對策,沉聲應道:“今天中午之前,便派人到莊外各處張貼尋人告示,懸賞百兩查找玉玲下落……對了,縣城外也去貼上幾張,事情弄得大些,莫要讓海漢人生出疑心來!”
姜盛憂心忡忡地說道:“這不早不晚,剛好在海漢人要來馬家莊的前一天貼出告示,只怕海漢人不疑心都難啊!”
“那還能怎麼辦?如今人都找不到了,總不能等人家陳將軍到了家裡才說,那樣只怕會讓他誤會更大!”馬東強也是一臉的無奈。
馬東強在福山縣也算得上是一呼百應的人物,他已經說出去的話,總不能再吞回來。雖然聯姻的事情不能在談妥之前向外公開,但實際上知道這事的人已經不少,特別是馬家莊的宗族親戚,基本都已經或多或少地聽說過宗族當家馬東強打算跟海漢人聯姻的事。這其中也不免有人對這個計劃持反對意見,甚至還有不少等着要看馬東強笑話的人。
馬東強對於這些狀況自然是心中有數,如果這事處理得不夠圓滿,一方面是要開罪海漢人,給馬氏一族帶來巨大的麻煩,另一方面他自己在宗族中的地位也會大受影響,而這兩種糟糕的結果,對馬東強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如今很有可能沒辦法在時限到來之前找回女兒,所以他現在必須要設法將這件事造成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爲今之計,也就只有先將尋人告示張貼出去,起碼要在海漢人到來之前,就讓外界知道馬家小姐目前失蹤未歸的消息,然後再設法安撫海漢人,讓其不要追究此事。馬東強現在也只能慶幸他所看上的海漢將領對於聯姻一事並不熱心,曾經幾次三番推辭,想來這次臨時有變故,只要好好解釋,再多給些好處作爲補償,也不至於會讓對方太過惱怒。
至於馬玉玲現在的真正下落,其實馬東強所抱的希望已經不是太大了。這場雪從馬玉玲出走當天下午開始落下,一直持續到今天還沒停,雖然說不上是鵝毛大雪,但這麼連着下了兩三天時間之後,溫度早已經降到了能凍死人的程度。馬玉玲要是沒有一個確定的去處,就這麼漫無目的地流浪在外,以她的小身板只怕是撐不過這麼三天兩夜的時間。
這種推斷可以是非常悲觀,但根據馬東強現在所掌握的線索,似乎也都指向了這唯一的可能性。自己讓姜盛去張羅的尋人告示,很有可能最後找到的只是一具凍死在郊外的屍體。不過這種喪氣話他暫時還不能對家人說出來,一切的一切,都得先拖過明天這個鬼門關再說。
不過馬東強並不需要等到明天才見到海漢人,當天下午,孫真便帶着一個排的士兵來到馬家莊。雖然雙方相約的時間是次日,但出於安保方面的考慮,海漢軍肯定是要先進場確定環境的安全。雖說不至於要清空整個馬家莊,但至少要確保馬宅內外和進出村莊主要通道的安全,這樣萬一有什麼意外狀況,武裝人員還可以及時掩護首腦人物撤離。此外對於村中的水源,馬家準備的食物,以及明天要用的廚房和下廚的人員,統統都要提前進行監控,有些新鮮食材今天就得先弄一頓出來,讓馬家人先吃吃確保不會有人下毒。
登州不是福廣沿海,海漢雖說在明面上控制了福山縣內的形勢,但治安狀況還沒有像南方那樣可以比較輕鬆地公開出入明人聚居區。出於安全起見,陳一鑫的安保隊伍可不止打前站這一個的排特戰營人員,另外還會有專門負責他人身安全的警衛班隨行,也是要務求萬無一失。
陳一鑫前次到馬家莊做客的時候,就實施過類似的安保手段,而且上次姜盛去礦場遊說的時候,海漢就已經提前跟他就安保事務打過招呼,所以孫真帶着海漢軍進村的時候,也沒有引起什麼亂子,倒是有不少村中百姓出來看這西洋景。畢竟海漢兵上次就進過村,表現算得上是秋毫無犯,村民對其印象也是不錯。
孫真帶着人將馬宅裡裡外外查過一遍,然後讓馬東強將宅子裡的下人隨從統統集中到一起,一一覈對了身份,然後去廚房守着廚子做了晚飯,確認了所有環節都沒有問題。
不過要開飯的時候,孫真還是想起了最關鍵的問題:“明日陳首長要與馬小姐會面,我們需要先確認一下馬小姐的身份。”
負責與海漢銜接的姜盛問道:“這還要如何確認?”
“請馬小姐出來,讓我們認下人就可以。從今天晚上開始,到明天會晤完畢,會有我們的女兵貼身保護馬小姐的人身安全。”孫真說完指了指身後兩名同樣身着灰色軍服的女子。說是保護,實際上也是一種變相監視,以防對方偷樑換柱,換個醜八怪來欺騙首長相親還沒什麼,要是換個女刺客那可就麻煩大了。
姜盛舔舔嘴脣,艱難地說道:“其實……我這外甥女外出尚未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