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鑫頭腦自然要比孫真清醒得多,幾乎沒花什麼時間思考,他便已經將重點懷疑對象放在了屋內那位在此避難的“林小姐”身上。其外貌、年紀、衣着、出現時間,基本都能跟馬家莊離家出走的馬小姐對上號,尋人告示或許是爲了保障其安全,沒有提及那些貴重的隨身物品,不過陳一鑫認爲這種細節查證起來也就只是一句話的事了,只消拿一兩件“林小姐”的東西去馬家莊一問便知。假如“林小姐”與失蹤的馬小姐係爲同一個人,那這事還真是讓人啼笑皆非了。
不過這小姑娘到底是離家出走過程中無意間走到了礦場營地,還是有意奔着自己來的,陳一鑫卻暫時還難以作出確定的判斷。假如是後者,那這姑娘的心思可就太深沉了,逼真的演技基本騙過了這裡跟她接觸過的每一個人。
當然了,陳一鑫更願意相信對方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所發生的這些事情也真的僅僅只是巧合而已。他實在沒辦法把這麼一個清純可人的小姑娘,跟套路頗深的心機婊聯繫到一起。要想驗證這件事的實情,倒也不是什麼難事,陳一鑫瞬間就已經想到了好幾個辦法可以達成目的。
“你們稍事休息,然後回去告訴孫排長,我明天還是會按照預定的時間去馬家莊跟馬東強會面。”陳一鑫決定還是選擇穩妥一點的處理方式,至少得先弄清這中間是否有人在耍花樣。如果都是巧合還好說,但要是有人存心從中搞事,那他也不介意採取一些雷霆手段來進行處置。
打發走了孫真派回來送信的人,陳一鑫又對自己的隨從低聲吩咐幾句,然後回到屋內,坐回原位繼續聽宣傳幹事讀報。他狀若無意地側頭看了一眼旁邊坐着的馬玉玲,卻見她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也正盯着自己,當下勉強擠出一點笑意,趕緊將眼神轉開。
馬玉玲其實很想問問陳一鑫,那宣傳幹事念出來的那些地方到底在哪裡,距離福山縣有多遠。對她而言,登州之外的世界都是一片混沌,而這個海漢國的疆域卻似乎很大很大。她從聽到的內容來判斷,海漢有包括大明在內的許多鄰國,駐紮在登州的這支海漢軍隊,不過只是其衆多駐外部隊中的一支罷了,聽起來這海漢國對外發動過的戰爭應該着實不少。
此事宣傳幹事已經讀完了頭版的內容,開始讀海漢國內新聞部分:“……海口市市長邱元出席海口港三期工程奠基儀式,據悉三期工程完成之後,海口港的貨物吞吐量將在現有基礎上提升一倍,有望取代儋州港的地位,成爲瓊北地區第一大港。”
“……昌化鋼鐵基地四號高爐順利投產運行,工業部部長白克思親臨現場,指導監督鋼鐵工人煉出了第一爐鐵水。據悉四號高爐投產之後,將有望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國內鋼鐵產能嚴重不足的現狀。”
“……民政部本年移民統計數據出爐,年內引入移民人數和獲批入籍國民人數將雙雙創歷史新高,來自江浙、華北地區的新移民數目增長幅度最大,預計來年南海殖民區漢人國民比例將穩步增長。執委會委員寧崎對本報記者表示,來年還將繼續加大從遼東地區救助戰爭難民的力度,預計將有數萬遼東難民運往國內各地進行安置。”
“……三亞造船廠近日下水第一艘重載幹散貨帆船,據悉這種被命名爲‘愚公級’的貨船將首先投放到海南島與黑土港之間的貨運航線,承擔以煤炭、糧食爲主的幹散貨運輸任務。”
對於這些發生在海漢國內的新聞,其實普通士兵也只能聽個一知半解,畢竟他們入伍之前多半都是農夫、漁民、小手工業者之類的社會底層出身,見識和眼光也都很有限,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些項目的推進對自己國家的積極意義,但這些新聞寫得還算直白,至少能做到讓人不明覺厲,聽起來還是很不錯的。
至於馬玉玲更是聽得茫然,她原本還以爲這宣講會是跟說書差不多,宣傳幹事在臺上講講故事,大家在臺下聽個樂呵,卻沒想到這臺上講的雖然每一句都能聽懂,但說的什麼意思卻完全不明白。但她也能聽出這大概是海漢國朝廷施政的內容,只是這些聽起來與軍事無關的東西,爲什麼還要特地花時間宣講給士兵聽。她很想問問身邊的陳一鑫,只是當她轉過頭去,卻見陳一鑫神情十分專注,而且拿着一支筆邊聽邊在做記錄,當下便不敢開口打擾他了。
陳一鑫已經遠離海漢權力中心很久了,上次回到海南島也只是在三亞待的時間長一點,其他地方的建設成果根本就沒機會去實地見證。對於國家的發展狀況,也只能通過類似《海漢時報》這類的官方媒體來進行大致的瞭解。他雖然是軍中將領,但也明白海漢國力的增強可不僅僅表現在對外征戰這個方面,人口的增長,工農業的發展,基建項目的完善,海外貿易線的拓展,都是這個國家逐步走向強盛的標誌,也是海漢軍力能夠繼續提升的保障。
工農業的發展會讓軍隊有更好的裝備和後勤供應,人口的增長代表着更豐富的兵源,也會隨之帶來海漢軍的兵力增長,關注這些看起來與己無關的消息,其實也是在關注自己未來的發展前景。相比之下,馬家的事情只能算是雞毛蒜皮,陳一鑫的注意力當前都放在了消化報上的信息,並沒有關注旁邊這位聽衆的感受。
讀報宣講持續了大約一個半小時才散場,原本宣傳幹事還想請陳一鑫上臺訓話,但陳一鑫擺了擺手,示意他宣佈解散。
馬玉玲見衆人都開始起身往外走,便也跟着站起來,正待向陳一鑫告辭時,對方卻先開口道:“林姑娘,你先坐下,我還有話說。”
馬玉玲不明其意,但還是乖乖聽話坐回了原位。陳一鑫卻坐着沒有出聲,看樣子竟似要等屋內的人全部走完了之後再開口。
最後陳一鑫將自己的幾名貼身侍衛也都差到門外等候,這纔開口道:“事情是這樣,明天我要出去執行任務,或許要一兩天之後才能回來。”
“啊?是出去打仗嗎?那陳大哥可得小心一些!”馬玉玲語氣中帶着明顯的憂慮。
“不是打仗。”陳一鑫盯着馬玉玲的臉,試圖將她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也一絲不漏地收入眼中:“是要去見一位姓馬的姑娘!”
馬玉玲果然聽得臉色微微一變,但並沒有立刻作聲,靜靜等地陳一鑫把話繼續說下去。
陳一鑫一邊觀察馬玉玲的表情,一邊慢慢地說道:“這位馬姑娘的家人,打算要通過聯姻的方式和我們海漢結盟,而我們也準備投入更多的資源,在本地扶持一些合作對象,馬家本來也是候選者之一。所以這件事不管是對海漢還是對馬家,意義都非常重大。林姑娘,聽說你是因爲對家中安排的婚事不滿才偷跑出來的,那我想冒昧地問問你,對這種由家族長輩安排的婚事是什麼看法?”
馬玉玲此時臉色已經變得煞白,她猜不準對方究竟是已經看破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故意玩起貓捉耗子的遊戲,還是僅僅無意地拿這事試探自己的看法。
但她很快就想通了其中關鍵,如果是前者,那她說什麼其實都是白搭,就算現在跪下來懺悔,只怕也爲時已晚。如果是後者,那也應該將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說出來,否則倒黴可不是她一個人,整個馬家都會因此而遭受牽連。
馬玉玲慢慢低下頭道:“想必馬家當家之人安排這樁婚事,也是爲了家族前途考慮,只是不知他們是否問過這位姑娘自己的心意;要嫁於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可能還要遠赴海外,從此過上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的日子,這馬家姑娘又是否甘心接受這種安排。”
陳一鑫聽完馬玉玲的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之後纔出聲應道:“看來這位馬姑娘可能並不願意爲了家族犧牲個人的幸福,要她強行接受這樣的安排,或許是太不人道了。”
馬玉玲道:“若海漢人都是像陳大哥這般通情達理,那或許馬小姐將來嫁入海漢豪門,日子也不會太慘。”
“海漢豪門?”陳一鑫驚訝地反問了一句,心中暗道我怎麼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豪門中人。
馬玉玲解釋道:“那位與你同姓的上司,既然是海漢朝廷倚重的大將,在海漢國內也必定是豪門了。若非如此,那馬家豈會如此積極想要與人家聯姻?”
陳一鑫聽到這話倒是放鬆了不少,心道原來你還不知道本大爺的身份,那這事倒是挺有意思,當下乾咳了一聲道:“是啊,我這上司名氣大,脾氣也大,要是有人悖了他的意思,吃頓軍棍都是小意思。聽說馬家人花了不少工夫遊說他,才總算讓他答應再去一趟馬家莊,親自見見這位馬小姐,若是看得對眼,那再說後面的事。但這位馬小姐要是心懷不滿,要當着陳首長的面耍耍脾氣,那馬家可能就要倒黴了。”
馬玉玲心道本小姐還在這裡坐着,那姓陳的明天去馬家莊鐵定撲空,這事可就麻煩大了,當下急忙問道:“若是沒見着馬小姐,那……那又會怎樣?”
“沒見着?”陳一鑫有心逗逗小姑娘,當即沉下臉道:“敢用這種婚姻大事戲耍我海漢將領,那想必是活膩了吧!少不得要抄家拿人,全部治罪了!”
馬玉玲淚腺立刻就崩了,當即哇地一聲便哭出聲來。陳一鑫本來只是想逗她好玩,沒想到一句話便將小姑娘嚇哭了,趕緊換了語氣勸道:“你別哭啊!我只是隨便說說,不會真的發生這種事!”
馬玉玲啜泣道:“陳大哥有所不知……小女子……便是……便是馬家小姐!”
陳一鑫這時候怕嚇着對方,也不敢承認自己已經識破了她的身份,當下還得配合着演戲:“啊?你就是馬東強的女兒啊?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你家人知道嗎?”
馬玉玲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將三天前離家出走的經過講給了陳一鑫聽,她原本也是無意走到這裡,後來發現這地方是海漢軍營,就更不敢表露真實身份了。
陳一鑫聽了覺得細節上基本與孫真派回來的人所說相符,倒也不太可能是馬家特地安排的苦肉計。如此說來,這馬玉玲誤打誤撞到了礦場營地與自己相見,倒還真是一段難得的巧合了。
陳一鑫看馬玉玲哭得梨花帶雨,當下也是心中不忍,好言安慰道:“馬小姐,你也別擔心了,我會替你勸勸你家人,讓他們收回原本的安排。”
馬玉玲一聽反而哭得更厲害了:“我家事到臨頭才反悔,那不是更要被你家大人責怪?到時候被你們抄家拿人,誰來救我家人?不行不行,這可不行!”
陳一鑫嘆口氣道:“我好好勸勸他就是,他雖然是我上司,但還是願意聽我說話的,應該不會因爲這事責罰你的家人。”
馬玉玲道:“陳大哥,你人微言輕,爲小女子強出頭只怕反被牽連,此事萬萬不可。”
陳一鑫原本想自己做個好人,把話圓過去讓小姑娘放心就行了,卻不曾想對方居然還在爲他考慮,並不願意接受這種“幫助”,讓他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只好反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馬玉玲輕輕抹去臉上淚水,目光堅定地說道:“小女子已經想好了,只是需陳大哥再幫我一個小忙。”
陳一鑫心道難道你還要繼續逃跑去別的地方,當下不動聲色道:“你先說來聽聽看,我能幫則幫。”
馬玉玲道:“既然你家大人還未見過小女子,那便趁這機會連夜趕回馬家莊,明日如約與大人見面便是。當下知道小女子身份的只有陳大哥一人,還請替小女子暫時隱瞞幾日。”
陳一鑫訝然道:“你要回馬家莊?”
馬玉玲點點頭道:“唯有如此,纔可解此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