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劉尚目前已經是海漢青年團中的官員,但他考慮問題時還是會習慣性地站在大明的立場上,以一種敵對的眼光去審視海漢的種種政策。通過這幾個月的觀察,劉尚也不得不承認海漢在移民問題上的確有很多高明的手段,正是這些措施有效地幫助了海漢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迅速壯大,成爲大明外部一個極具威脅的新興勢力。
如今海漢的觸角已經越過山東半島,伸到了更爲遙遠的遼東地區,劉尚除了歎服海漢的手筆之大,似乎也沒什麼別的辦法來阻止海漢的行動。非但不能阻止,劉尚在這個過程中還得爲海漢的擴張大業貢獻出一份力量,對於他這個仍然保留着臥底身份的海漢官員來說,實在是一種莫名的諷刺。
劉尚現在的身份可以說十分微妙,他是在大明公門中留有檔案的高級情報人員,但廖遠、秦安等人在海南島死於海難之後,他已暫時與自己所屬的情報部門失去了聯繫渠道,也無法向上面說明廖遠等人的意外身亡與自己毫無干系。如今又被於小寶塞進了北上援建的幹部團隊裡,這一趟出來沒個一年半載肯定是回不了南方了,整個團隊在這麼長的時間中與上面完全失去聯絡,到時候自己在某本秘密花名冊上的名字大概早就被劃掉了。
放下從前,改變效忠對象,今後好好當一名海漢官員,這樣的念頭在最近一段時期的每個晚上都會在劉尚的腦海中出現。他對大明的忠誠正隨着時間的流逝被一點一點地消磨掉,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在哪邊做官更有前途,這更是顯而易見的事。一邊是需要賣命換富貴,隨時可能會暴露身份死於非命,一邊是已經有貴人在官場中替自己搭好了梯子,今後只要順着梯子往上爬,混個太平官肯定是沒有任何問題。
放棄以前的身份,以現有的新身份存活,這纔是最爲理智的決定,劉尚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但這就意味着要完全放棄過去的一切,放棄自己身爲大明臣民的身份,他心中始終還是有些難以割捨。說白了就是仍然心存僥倖,想着萬一哪天在海漢待不下去了,恰好又有合適的機會從海漢脫身回到大明,那自己的秘密身份或許還能起到一點作用。
當然了,這樣的出路還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在此期間不會被海漢安全部門揭穿身份。劉尚並不會因爲自己成功潛伏了幾個月就看低了海漢情報部門的能力,恰恰相反,這幾個月裡他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特別是在儋州親眼目睹張千智將巡視組中的內鬼揪出來之後,他更是多加了一萬個小心,唯恐自己有任何破綻被別人察覺。
遠離三亞,對劉尚來說其實也算是一種解脫,在此之前他也不用擔心自己再受到嚴密的監視。雖然山東也有安全部的人馬,而且據說還是由大人物坐鎮指揮,但劉尚知道他們的工作重點不會是對內,而是針對大明。在這邊工作和生活,他可以過得稍稍放鬆一些,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膽地擔心自己身份暴露了。
進入山東海域之後,這邊的海船比南邊的江蘇、浙江明顯減少了很多,船隊沿着海岸線前行,半天下來都碰不到一兩艘船。而即便偶有遇見,對方看到海漢船隊的規模和高掛在桅杆頂端的雙色旗之後,一般也會選擇主動避開。
海漢這支北上船隊的構成其實已經不是從三亞出發時的陣容了,一部分船隻在抵達珠江口、澎湖、舟山等地之後便已折返,而當地又有另一批船隻加入進來。抵達山東海域的時候,船隊中已經有大半船隻是後來加入,只有運送北上幹部的客船,幾艘運送裝備的貨船,以及一路擔任護航任務的兩艘戰船是一同從三亞出來。而這種由數十艘大型帆船所組成的船隊,近年來在山東海域也極少出現,自然是讓目擊者避之不及。
“山東這邊……沒有大明水師在海上活動嗎?”劉尚猶豫良久之後,還是找機會向船長提出了這個問題。
“水師?有是有,不過在下是沒見過。”船長搖搖頭道:“大概跟海南島的水師一樣,就剩了個招牌吧!”
海南島在大明統治時期有一定規模的水師編制,最出名的便是崖城水寨了。不過駐紮在崖城水寨的明軍水師也是第一支成建制向海漢投誠的大明軍隊,其指揮官羅升東在海漢的提攜之下幹了幾年私鹽販子,發家致富之餘,官職還一路升到了參將。不過後來羅升東也覺得這樣的身份難以爲繼,爲家族長遠發展考慮,最後徹底放棄了大明武官的身份,在海漢這邊得了一個地方官的職位。雖然所轄不過一縣之地,但也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海漢官員了。
至於羅升東過去的統率下的水師編制,依然是保留了下來,三亞港的碼頭上現在仍有水師的旗號掛着,當然人早就全換成海漢軍的士兵了,只是藉着這個旗號方便處理一些事務而已。劉尚在三亞港待了差不多兩個月,自然也知道當地所謂的“大明水師”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狀況。此時聽船長以海南島的水師爲例,他就明白了,這山東水師就算沒有被海漢替代,大概也沒法執行日常的海上巡邏任務了。
事實上在登萊之亂結束後,山東沿海所剩的水師部隊的確所剩無幾。而爲了防止海漢海軍隨意進出渤海灣前往京畿要地,山東都指揮使司已經將省內剩餘的水師都集中到了渤海這邊的各處沿海港口,以便能夠及時應對駐紮在山東海岸上的海漢海軍可能會採取的“侵略”行動。這就意味着山東半島地區的東半部基本上沒有部署任何屬於官方的海上武裝,實際上也就是徹底放棄了這一海域的控制權。
“倒是省了不少麻煩。”劉尚大致也能琢磨出這其中的門道,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不用與大明水師直接過招,便輕鬆掌控了這些海域的通航權,海漢無疑又是扮演了大贏家的角色。這也是得虧山東距離海南島足夠遙遠,要是距離跟福廣差不多近,只怕海漢人早就將這山東半島佔去了大半。
在海上繼續漂泊了三個晝夜之後,船隊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位於山東登州福山縣的芝罘島。儘管所有人來此之前都有了一定的思想準備,但進港之後還是被這裡已經趨於完善的港口設施所震驚。這裡的港口規模雖然不及舟山定海港,但建設標準卻是絲毫不遜色,不僅有與其他海漢港口統一標準的泊位,及貨物裝吊、軌道運輸等等設施,其運作也是按照海運司的制式操作規程在進行。從入港引導、停泊靠岸,到下客、卸貨,都是與其他海漢港口別無二致,這些細節也是讓初來乍到的官員們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唯一有些讓人感到不太適應的,大概便是這裡的天氣了。相比溫暖的南方,此時的山東已經必須要裹上棉襖棉褲才能長時間待在室外了。劉尚等援建幹部都早早穿上了配發保暖衣褲,但寒冷的海風颳到裸露在外的臉上,依然是讓人感受到了北方冬天的厲害。
劉尚打了個寒顫,將脖子上的圍巾又使勁往衣襟裡掖了掖,然後聳着脖子,將兩隻手都揣進了棉大衣的口袋中。他以前一直生活在嶺南地區,從未想過北方的冬天是如此之冷,下意識地恨不得將整個身子都縮進衣服裡蜷着。好在後勤部門給他們配發的這種棉大衣極其厚實保暖,穿在身上跟裹了一牀厚重棉被的效果差不多,而且還有圍巾和棉帽棉鞋棉手套,也算是做足了保暖工夫。
旁邊的蘇峮看到劉尚這模樣不禁笑出了聲:“劉幹事,你這姿勢也太誇張了點,這還沒到最冷的時候,你就已經縮成這樣了。當初我從山東逃難出去的時候,可沒這麼厚實的棉衣穿在身上,也一樣熬過了冬天。”
劉尚搖搖頭道:“那是你們北方人比較適應這邊的氣候,我活幾十年還沒來過這麼冷的地方,跟你比不了。”
蘇峮也搖搖頭道:“你們南方人就是嬌氣,這天氣哪算冷……算了,過幾天你應該就能慢慢適應了。”
劉尚雖然人聳成一團,但卻沒有忘了習慣性地四下打量港口的狀況。現在船已經靠岸讓他們下到岸邊碼頭,但接待人員卻沒有立刻安排他們去住處,而是繼續待在碼頭上。劉尚在海漢體制內待了這麼一段時間了,也知道這樣的安排大概是有大人物要出現,當下也就老老實實地等着,不敢開口抱怨。
果然不多時便來了一輛馬車,從車上下來一名中年男子,在數名安保人員的簇擁之下來到衆人面前。經介紹之後,劉尚才知道原來這位長相異於漢人的男子是海漢軍中的摩根將軍,也是此時海漢駐山東基地的最高軍事長官。
劉尚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他在舟山的時候聽說海漢的海軍司令和陸軍大將都在山東,但卻並非這摩根將軍,怎地那兩位的地位還在摩根之下嗎?
不過這個疑問很快便由摩根自己作出瞭解答,他告訴衆人,目前山東駐軍的主力正在渤海海峽對面的遼東地區與後金軍交戰,因此本地軍務由他暫時代管。
劉尚聽到這裡才明白,原來海漢此時正與後金開戰。在距離本土幾千裡之外的地方,與後金這樣強大的國家作戰,劉尚對海漢的勇氣也是頗爲佩服。他雖然沒來過北方,但也知道大明這幾年在北方戰線上頗爲吃緊,後金軍卻似乎越打越強,年年都會南下叩關,劫掠大明的財富與人口。相比吃相難看的後金,同樣是對大明進行掠奪的海漢卻真的是堪稱優雅了,至少還是披着貿易與移民的外衣,極少有直接撕破臉動手的時候。
但劉尚不太明白的是,海漢爲什麼要出面去跟後金作戰。照道理來說,後金在北方關外牽制大明,海漢才能安安心心地在南邊搞事情,不用擔心被大明清算。而這麼遠跑到遼東去跟後金打仗,最大的受益者顯然不是海漢,而是大明,海漢爲什麼要自掏腰包去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打敗後金,對海漢又能有什麼直接的益處?
這些問題劉尚不懂,但他相信自己會在這裡找到答案。他要留在這裡工作的時間還很長,有的是機會慢慢打探相關的消息。不,或許根本不需要進行打探,自然會有人將其中的內情告知他。因爲他現在是青年團的幹事,同時還要分管一部分宣傳工作,這些內幕如果不告知他,那他要如何向基層的百姓和士兵們進行宣傳?
摩根在碼頭上對剛剛到來的幹部們進行了簡短的宣講,大致介紹了本地的狀況,然後稱這些幹部和基層官員是“爲海漢照亮北方的火把”,“開疆拓土的功臣”,以及“將被載入史書的傑出人物”,毫不吝嗇地使用了各種褒獎詞彙,讓包括劉尚在內的所有人都感覺自己臉上有光,彷彿真的已經成爲了海漢帝國的大功臣一般。
當然了,也會有一些心思細膩沉穩的人,會想到首長給予如此的褒獎,只怕這裡的差事輕鬆不到哪裡去。因爲只有最艱苦、最危險的任務,才能當得起首長以如此的口吻進行誇獎。
劉尚倒是沒想那麼多,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名文官,幾乎不太可能被派到戰場一線去參與作戰,所以他並不擔心自己會陷入戰亂處境,只是覺得此地的氣候太過寒冷,這個漫長的冬天只怕會十分難熬。現在只能希望上面少分配一些需要在室外執行的任務給自己,如果能待在溫暖的室內寫寫文稿,處理一些書面工作,那就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