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移民營抽人給劉兄打下手?”馬博看着劉尚遞過來的批文,臉上的疑惑神色十分明顯。這批文的內容和最後曾曉文的簽名,他倒是都已經看明白了,只是不懂劉尚爲何纔到馬家莊便這麼積極地主動找事做。據說這位是從海漢京城來的官員,照理說京官到了地方上,應該呼來喝去使喚別人做事纔對,怎地這位爺不走尋常路,偏偏事事都打算要親歷親爲。
“在下打算把馬家莊外的標語重新塗畫,這差事一人做起來太慢,所以打算從移民營這邊選一些人手,幫着擡梯子拿工具做做力氣活。”劉尚面色如常地解釋道。他很清楚馬博沒有理由拒絕自己的合理要求,移民營裡的民衆對海漢而言就是免費勞動力,更何況還有上級的批文在手。當然了,他之所以找了這麼一個差事,就是想盡量避免讓馬博產生戒心,因此早就想好了如何說服對方接受。
馬博雖然沒有拒絕,但卻是提出了另外一個方案:“這移民營的人都蠢笨得緊,怕是幫不上什麼忙。若是劉兄需要人手,讓在下派幾個做事機靈的長工供你差遣如何?”
劉尚含笑拒絕了他的提議:“多謝馬老弟好意,不過你手下那幾個長工還要在移民營這邊當管事,抽走了多有不便。我看還是就隨意在營裡選幾個年輕力壯的後生就好,反正這差事簡單,也不需要有多機靈能幹。”
劉尚見馬博似乎還要堅持,便趕緊抓住時機又補了一句:“這也是曾秘書的意思。”
馬博眼神略一閃爍,便改口道:“既然曾秘書也發了話,那就按劉兄的意思做好了。”
劉尚心道這大人物身邊的親信果然還是有點威力,搬出來就能鎮住馬博這地頭蛇了。他也並不擔心馬博會去找曾曉文證實此事,因爲他已經察覺到這兩人的立場極有可能是分屬不同的派別。
說服馬博之後,劉尚便到移民營中點了數人,其中便有他之前在馬博點名時特地記下的幾個對象。馬博雖然有些詫異於劉尚挑選出的人員名單,但最終還是沒有阻攔他帶着這些人離開移民營。只是劉尚帶着人離開之後,馬博也匆匆離開移民營回家去了。
劉尚雖說是找個差事打掩護,但既然人都已經要到手了,這事情肯定還是要做起來的,否則也容易讓馬博和曾曉文起疑心。他帶着人去到馬家莊外由一排廢棄磚窯改建的物資倉庫,領了油漆和其他工具,然後便來到村子旁邊開始做事。
關於如何在建築牆面上塗寫宣傳標語,劉尚在宣傳部期間也曾接受過相關的技能培訓,他的書法水平距離曾曉文這類曾經考取過功名的讀書人還是有較大的差距,以前其實也沒有實際操作過這種寫標語的工作。不過他看到牆上已經斑駁不堪的標語似乎也比自己的水平高不到哪裡去,所以纔會選了這麼一個差事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反正現在就他一個專職管宣傳的官員在馬家莊負責這些事務,標語製作水平也沒有其他可比較的對象,談不上有什麼壓力可言。
劉尚從移民營中一共挑了七個人,其中有五個都是之前被他列爲了觀察對象的目標人物。雖然這些人相互之間看起來很不熟悉的樣子,但劉尚憑藉自己的經驗,卻很快便察覺到這種陌生感只是一種僞裝。有幾人雖然互相之間沒有語言交流,但明顯在通過眼神傳遞某種信息,劉尚認爲這說明他們不但彼此熟識,而且還相當有默契。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從這些來自山東鄉下某個移民營裡的農民身上感受到了某種久違卻又熟悉的氣息。
劉尚在進入海漢之前,曾在大明情報機構從事了多年的外勤任務,喬裝打扮成各種身份和不同職業的人,在各種環境中面對過形形色色的目標。能夠在這個行業裡打滾多年而沒有翻船,他賴以爲生的絕技並非高強的個人武力,而是敏銳的觀察力和過人的記憶力。
眼前這幾個被他從移民營裡選出來的人,其眼神中時隱時現的狡黠可不是鄉下農民應該擁有的特質,劉尚不禁想起以前與同僚結隊行動,也時常會在不便說話的時候以眼神、嘴型、手勢、動作這些無聲的手段進行交流。而這樣的交流方式要想順暢地傳遞信息,那麼接發信息的雙方都必須掌握標準化的動作所代表的意思。
大明情報機構有廠衛兩套班子,各自都有標準化的暗號體系,劉尚當然也是學過的。雖然他進入海漢之後便幾乎沒有再使用過這些手段了,但該記得的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流逝而忘記這些基礎技能。所以當他察覺到某人是在以自己認識的一種無聲手段與旁人進行交流的時候,心中立刻變生出了警兆。
“想不到千里迢迢跑來山東還能遇到同行!”劉尚心中暗自感慨,臉上表情卻是沒有絲毫的改變。他已經聯想到爲何馬博對自己的到來充滿了戒備心,如果自己是移民營的主管而營中又藏着大明的探子,那大概也會如他一般敏感。
但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之下,劉尚很明確地知道不可能上演什麼同行相認的戲碼,如果他要嘗試揭穿對方的身份,那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便是他立刻被這幾人拖進牆角給捂死或是索性扳斷脖子,換作是他也會立刻盡力撲殺知曉自己身份的人。無關仇恨,這只是職業要求而已。
儘管他還特地另選了兩個十足十的本地難民,但真要出事他可不會把自己活命的希望寄託到這種不相干的人身上,選這兩個局外人的目的只是不想讓馬博起太重的疑心而已。截止目前其實沒有任何實證能證明馬博與這些人有關,但劉尚相信自己的直覺不會出錯,馬博試圖遮遮掩掩的對象,大概便是以難民身份潛伏在移民營中的大明探子了。
但這個真相對劉尚來說卻並不算是什麼好消息,哪怕他明確地知道這些觀察對象極有可能便是自己的同行。這些人的真實身份反而給劉尚帶來了新的困擾,他如果要冒風險與這些人接頭,那麼極有可能會被對方直接滅口。退一萬步講,就算能取得對方的信任,那又能如何?難道向這些大明探子提供海漢的軍政情報嗎?
不,劉尚可以確定那肯定不會有任何收效,因爲當初他在離開大明前受訓時,深深記住的一條規則,便是絕對不可相信任何自稱爲自己人,並主動提供情報的人。因爲會這樣做的人,幾乎全是背叛大明投靠海漢的情報人員,他們的工作就是充當倒鉤,誘捕進入海漢的後來者,不知有多少人栽在了這種手段上,最後才總結出了這樣的經驗教訓。
而且想夾在大明與海漢之間當雙面間諜,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海漢安全部有多厲害,大明衙門有多可怕,劉尚可都是親身見證過的,他願意接受安排來到這遙遠的山東,心底未嘗沒有藉此暫時遠離三亞那個危險地區,徹底脫離過去身份的念頭。
雖然劉尚骨子裡依然保持着情報人員的好奇心與冒險精神,但隨着在海漢潛伏的時間越來越長,他考慮問題的方式也越發理智。身爲海漢官員,再爲了已經無人知曉的過去而去冒身份敗露的風險,這在他看來是十分不智的選擇。他很明確自己只是想要挖掘出真相,而不是讓自己成爲真相的陪葬品,做到眼下這一步已經夠了,接下來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收手脫身,而非繼續身陷其中。
當然了,揭發對方這個選項,劉尚暫時是不會考慮的。他完全無法解釋自己是如何發現了對方的真實身份,在告發對方的同時,很有可能會把自己也牽扯進去。這種無謂的風險,他自然要小心地避開。
劉尚一邊拿炭筆在牆上打線稿,一邊又在琢磨曾曉文對自己的告誡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立場。他並不相信陳一鑫身邊的親信也是大明探子,如果大明的情報工作進展已經做到了這種程度,那怕是根本早就沒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基於這樣的判斷,劉尚基本可以確定曾曉文跟自己確認的這幾個人並非同一陣營,但他爲什麼又要隱晦地告誡自己,不要對移民營的事情涉及過深?難道曾曉文也已經知道移民營的內情,而出於某種原因想控制住事態,所以纔會出面與自己打招呼?
劉尚不知道自己的猜測已經無限接近真相,但曾曉文既然已經當着自己的面表過態,不管他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考量,劉尚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不要故意去違揹他的建議。
劉尚的心思並沒有完全放在眼前的工作上,所以這半個下午的時間,他甚至連第一句標語的線稿都還沒弄完,進度可謂是相當緩慢了。馬博在快收工的時候轉到這邊來看了一陣,然後假意詢問劉尚是否要回家裡吃飯。劉尚這個時候自然是要儘量與馬博保持距離,當下便推說還要趕工,自己去食堂解決晚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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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發走了馬博,劉尚這邊又拖拖拉拉弄了一陣,剛一宣佈收工,曾曉文也來了。劉尚心說這兩人只怕是故意錯開過來,當下還是很客氣地迎上去跟曾曉文打招呼。曾曉文問了一下人員安排和工作進展,只是聽到劉尚說這些人是從移民營裡調出來的,臉色稍稍變了一下又恢復如常。
劉尚特地一邊說一邊留意着曾曉文的神情,這一下變化雖然細微,但還是落入了他的眼中。劉尚越發肯定曾曉文知道移民營中的狀況,但他爲了自保考慮,也不會去點破這層窗戶紙。
從移民營調來的人,放工之後自然也要回去,劉尚並不擔心這些人會趁機脫逃,他們躲在移民營裡,當然就是爲了要這個身份掩護,不到萬不得已肯定不會自曝身份。而且能名正言順地觀察馬家莊的運行狀況,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接下來的幾天中,劉尚繼續按部就班地工作着,除了兩天一次的宣講活動之外,剩下的工作時間便基本都是帶隊在馬家莊外塗標語。上次海漢軍幹這活還是差不多一年之前了,而這次換了個文職官員帶隊,也是引來了一些過往民衆圍觀。
以前由軍方在這裡刷的標語,基本上都是軍事題材爲主,比如“堅決殲滅一切來犯之敵”、“認清形勢、保持警惕、不辱使命”,“揚我軍威、鑄我軍魂”這種類型。不過隨着局勢的變化,海漢佔領區面臨的外部軍事壓力越來越小,而移民和貿易逐漸成爲了佔領區內的主旋律,像這類鐵血氣息濃厚的標語,就不再那麼適合出現在民衆聚居區了。
劉尚所負責的宣傳工作中,對山東佔領區的戶外標語改造也是內容之一。所以他在馬家莊申請組織這項工作也並非是一時興起,實際上也是藉此作爲掩護,達成探查移民營內幕的目的而已。
劉尚所完成的第一條標語就非常具有海漢特色——要想富,先修路。這也是劉尚當初在被招募進入海漢宣傳部之後,所學習到的第一條口號。
修路的意義何在,劉尚在海漢期間可是有着深刻的體會,特別是那種專供火車通行的鐵路,其運輸效率之高,讓劉尚一直都是歎爲觀止。雖然這種鐵路造價高昂且對地形有着較高的要求,並非處處都可修建,但海漢人還是投入重金在島上修建了四通八達的沿海路網,將各個市縣通過寬闊平整的官道連接在一起,讓海陸之間的人員貨物轉運都極爲便捷。
來到山東之後,劉尚發現這裡也同樣是貫徹了交通爲先的基建做法,前期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修建了連接福山銅礦、馬家莊、芝罘島、福山縣城這幾個關鍵節點的道路,將佔領區內連成一體,軍方藉此來控制住這片地區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