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在基建工程方面的開發建設速度是大明望塵莫及的,劉尚對這一點的認識已經十分深刻。驅使海漢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路自然是有諸多長遠好處,除了軍事行動方面更加高效之外,更多的是爲物資和人員的流通提供了便利,讓海漢能在佔領區內快速推行自己的一套社會規則。大明在兩百年統治期內沒有做到的事情,海漢僅僅花費一年多的時間便實現了,這樣的發展速度與本地的交通狀況改善是密不可分的。而今後海漢在本地的統治牢固程度,也會在一定程度上與包括交通在內的基建狀況維繫在一起。
民衆或許不會具備這樣高瞻遠矚的戰略眼光,但海漢人在這裡修橋補路所帶來的好處,他們卻是有切身的感受。海漢建立的貿易體系快速帶動了本地的經濟發展,民衆也很快就意識到了社會轉型帶來的巨大利益,在有關部門的推動之下,像馬家莊這樣的地方几乎沒有本地人再繼續務農了,紛紛開始轉行從事收益更高的服務行業和其他的配套機構。
對於這樣的社會轉變,劉尚知道本地民衆肯定是樂見其成的,這一點在南方的各處殖民地和佔領區都已經得到了多次驗證。看得見摸得着的實惠,遠比遙不可及的中央王朝威嚴更能俘獲人心,何況海漢還爲本地所有的追隨者提供了一條堪稱光明的後路,只要這些選擇投靠海漢的民衆願意,他們隨時可以離開大明,去往真正由海漢獨立統治下的地區定居。
而在佔領區內製作醒目的標語,正是針對普通民衆的低成本宣傳措施。不管民衆能不能透徹地理解海漢的用意,先通過這樣的方式在他們腦子裡形成一些根深蒂固的意識,然後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們的價值觀。
“這個劉尚……倒是個做事的人。”
剛從礦區回來的陳一鑫看到劉尚帶着一撥人在村外塗畫標語,便停下來觀察了一陣,然後給出了一句點評。他前幾天接見劉尚的時候,並未向對方下達具體的任務,只是讓其將移民營的宣傳工作先抓起來。但看劉尚幹活這勁頭,倒是頗有進取心,主動將馬家莊的標語宣傳也攬下來了,自然會對其又多了幾分好感。劉尚的檔案上,前兩個任職單位都給予了不錯的評價,看樣子倒也不完全是客氣話。
“你跟他打個招呼,馬家莊西邊的院牆,得給我們部隊留着,別一股腦全給佔了。”陳一鑫離開的時候向秘書曾曉文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不過語氣中倒是沒有什麼慍怒的成分。
曾曉文一邊琢磨着上司的意思,一邊開口應下指令。他個人對劉尚也並無惡感,只是覺得其到來對於移民營的局勢是一個變數,特別是這傢伙不聲不響拿着自己批文去移民營提了一幫人出來做事,這個動作更是讓曾曉文覺得劉尚是一個不可控的因素。不過自己的上司看來對這個問題並不是很擔心,曾曉文覺得自己或許是有點過於操心了。
對於經由曾曉文之口傳來的新指令,劉尚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山東佔領區的民政工作交接雖然已經在進行之中,但所有人都明白在未來可見的一段時期內,這裡依然會是軍方說了算。原因也很簡單,在這次北上援建的幹部團隊中,並沒有真正的高層人物隨隊來到山東接管民政事務。就算工作交接完成,也只是將具體的民政事務交給專業人員來操作,但地方管理大權依然會在軍方手中再捏一段時間。
軍隊在山東控制區內的特殊地位,在未來一段時期內都不會有大的改變,陳一鑫的命令也正是體現了這樣的現狀。劉尚的編制雖然並非屬於軍方,但在這裡依然只能完全聽從軍方高官的指令。
“看來軍隊並不甘心退出民衆的視野。”劉尚在心中暗暗得出了一個結論。
對於北上山東後將會遭遇的工作難度,其實在三亞的時候就已經收到過來自於小寶等人的告誡。不過劉尚的確沒有想到,來到山東之後會這麼快就遇到了自己的同行。這個意外帶給他的吃驚程度,甚至不亞於當初他準備從三亞出逃時,在船上看到了廖遠和秦安等人被海水泡漲的屍體。
從察覺移民營裡這些人的真實身份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天時間,劉尚已經通過觀察反覆確認了多次,自己所懷疑的這幾名對象的確是訓練有素的大明情報人員。當然了,所謂的訓練有素也只是相對而言,這些人在面對劉尚的時候明顯缺乏戒心,可能根本就沒考慮過會被一名貌不驚人的海漢官員識破他們用以傳達信息的某些肢體動作暗號。
劉尚將最後一個筆劃塗完,慢慢退到幾丈開外的地方,眯起眼睛審視了一下自己的作品。雖然字體不免有點不太工整,但好歹也算沒有錯別字,這種質量的標語在三亞肯定過不了關,但放在登州鄉下這種環境中卻沒什麼好挑剔的了。這裡的民衆識字率只有大概一成多不到兩成的水準,整個馬家莊也就族長馬東強的大舅子姜盛是個正兒八經的儒生,當初馬家向陳一鑫提親的時候,便是派了這唯一的一名知識分子出馬。
如果姜盛在馬家莊,倒是可以給劉尚幫幫忙,但他如今在替馬氏家族名下衆多的生意管賬,平時忙得不可開交,而且多數時候都在芝罘島那邊,以便於跟海漢結算賬目。劉尚到馬家莊這些天,姜盛一直沒回來過,因此這塗標語的差事也就只能他帶着人慢慢弄了。好在這差事本來就是劉尚主動攬下來的,也沒有誰給他規定明確的時間限制,完全可以按照他做事的步調慢慢來。
劉尚把刷子遞給旁邊的幫工道:“行了,今天就到這裡,收工吧!”
幾名幫工應了一聲,然後開始收拾工具。劉尚從第二天開始便主要做打線稿的工作,塗字交給了手下這幾名幫工去做。也只有那種字體比較複雜的文字,他擔心這些文盲塗錯地方,纔會自己動手去處理。
不過他大概只用了一半不到的心思來工作,剩下的注意力便是放在了身邊這幾個可疑人物身上。在他的五個觀察對象中,已經可以確定有一個是這些人中的小頭目,因爲另外四人在做事的時候明顯有在看這人的臉色,甚至有時候其他幾人會主動承擔粗重的活,儘量減少讓此人勞作的機會。
劉尚當然也考慮過向陳一鑫或是安全部門告發這幾個人,只是他並無實證證明這幾人的真正身份,總不能說自己能看懂他們打的暗號,那樣可就沒法再把話給圓回來了。不過如果真能揭發成功,這絕對要算是大功一件,如果不是沒法洗脫自身的嫌疑,劉尚很有可能真會這麼做。至於同行……劉尚並不認爲幹這行的能有什麼交情可言,大家都是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更何況劉尚現在自認是堂堂正正的海漢官員,沒有必要再跟大明情報人員論什麼同行之誼。
經過這幾天的觀察之後,劉尚懷疑這幾個人可能還有別的同夥,他們現在白天都在劉尚手下幹活,而晚上回到移民營中,與馬博幾乎沒有照面的機會。一連幾天如此安排,馬博卻似乎沒有因爲與這幾人斷了聯絡而焦躁不安,劉尚猜測這是因爲他們在移民營的其他同夥充當了傳話報信的渠道。
此外劉尚也不相信以馬博的那點本事,能夠讓這些大明探子聽他擺佈指揮,而這些人一直待在移民營裡,對外面的情況並不瞭解,照理說也不可能給劉尚下達複雜的命令。劉尚認爲或許在移民營之外,還有其他人在暗中給馬博下達指令。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給馬博下達命令之人一直就躲在馬宅中,與他的住處不過數丈之遙。
“這幾天那個海漢小官將我的人提出去做事,可對他們的身份有過什麼懷疑?”
“沒有沒有,他半句都沒提及過,應該根本就沒想到這一層。”馬博躬着身子,很小心地向黑暗中的那道身影說明情況。
黑影沉默了一會兒道:“他們在移民營待的時間夠久了,再待下去恐怕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你儘管安排一下,讓他們離開這裡。”
馬博應道:“最近海漢對移民需求極大,若是將他們送走,只怕就很難有機會留在山東本地了。”
黑影道:“你當初不是說移民可以自行選擇去留嗎?”
聽出了對方語氣中的忿怒,馬博嚥下一口唾沫,接續解釋道:“走是可以走,但要經過很複雜的身份審覈手續……海漢人把這個規矩叫做‘寬進嚴出’,進來容易,想離開移民營就很麻煩……”
馬博一邊解釋,一邊偷偷打量黑影的反應,只可惜這屋裡光線不佳,他也只能隱隱看到對方的輪廓,根本沒法看清臉上的表情。
設在山東的海漢移民營爲了能夠招募更多的移民,所以對準入標準設得極低,只要身體沒有明顯毛病的人,性別年紀不論,都可以進來混一口飯吃。但進到移民營裡,便要登記個人資料,然後接受層層篩選之後被分配安置去別的地方。即便是有一些奸細能夠從最初的環節矇混過關,但等到被分去陌生地域之後,肯定會被切斷與大明之間的聯繫,所能起到危害作用便微乎其微了。
即便是像劉尚這樣闖過了重重考驗的幸運兒,在脫離了他原本所處的情報網之後,其立場也逐漸出現了極大的變化,不會再抱着剛剛潛入海漢時那份不惜犧牲也要忠於大明的心情了。這種異地安置的手段雖然也存在很多漏洞,但的確是可以有效地將心懷叵測者能夠製造的麻煩降到最低程度。
當然了,爲了能減少移民們的疑慮,海漢在招募時會宣稱來去自由,也就是說不願接受異地安置的移民,也可以要求脫離移民營。不過這種情況一般並不多見,主動投奔海漢的普通民衆大多是爲了生存下去而迫不得已,脫離移民營也不見得能找到別的生計,而且在移民營裡一般短就三五天,長則十天半個月,就會被送走去別的地方進行安置,到時候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而且對於要求脫離移民營的人員,都會進行身份審查,而且手續不是一天兩天能辦完的,畢竟想佔完便宜就走,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往往還沒等手續辦完,就已經被送去下一站了,提交了申請其實也是白搭。若不出臺這樣的規定,那難民只怕都會鑽空子等着飯點進來,吃完一頓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如此往復,海漢哪裡還能招攬到人手。
馬博哆哆嗦嗦解釋了這其中緣由,那黑影的聲音明顯多了幾分怒氣:“那之前送進來的人,又是如何從這邊脫身的?”
馬博只能繼續解釋道:“之前這邊管束極鬆,待一段時間只要報個病死之類的理由,也就混過去了,反正也沒人查驗屍體狀況。但這次被那劉尚將人點去當幫工,要說這些人一夜之間全部暴斃,或是接二連三死掉,只怕都會引起懷疑……”
“你既然知道其中會有問題,怎地不早些安排!”黑影的聲調提高了幾分,嚇得馬博身子一抖。
“若不是這姓劉的來了,小人原本打算開始安排他們陸續離開,可如今……”馬博說到這裡,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如果劉尚不出現,他的確是已經做好了打算,但劉尚一來就把這些人給要走,而且是以曾曉文的名義,馬博自然不敢拒絕,不然曾曉文回頭在陳一鑫那裡吹個風,自己怕是又要被叫去辦公室訓話。他害怕眼前這個人,但更怕陳一鑫,畢竟那位爺手裡實實在在掌握着槍桿子,兩個月前還在馬家莊出手殺了一撥人,可不是眼前這位專司偷雞摸狗的老兄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