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知縣張普成最近幾個月幾乎都沒怎麼開衙辦公了,這不是他偷懶,而是如今的福山縣已經換了主人,縣衙的政令根本出不了城,甚至在城內的影響也越來越小。張普成又無法對海漢作出什麼有力的抗爭,只能是默認了海漢在本地的影響力。
當然了,骨氣、大義、忠誠這種東西,張普成也並不是一點都沒有,只是在“活着享受榮華富貴”,與“無聲無息地死去”之間,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前者。如今他什麼事都不用,海漢每一個月便會送來一筆豐厚的“辦公費”,還代他將地方上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他完全過上了萬事無憂的富家翁日子。如果忽視雙方的陣營立場,那現在這種日子真的可以說是美滋滋了。
當然了,張普成也知道自己在福山縣這邊的苟且並不能得到登州乃至山東布政使司的認可,只是現在上面還需要他這個調和劑和傳話人的存在,所以可以容忍他近乎叛國的不作爲。但如果日後海漢退出山東,那上頭可就不會再坐視他這棵牆頭草繼續坐在福山縣衙裡了,勢必會對他進行清算。所以在當富家翁的同時,張普成已經默默地開始給自己佈置後路。
他之所以願意收受海漢的好處,一方面是因爲海漢開出來的價碼不容拒絕,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海漢考慮得極爲周到,對像他這樣的官員在今後要如何擺脫朝廷的懲治,都有相應的安排。簡單的說,就是在必要時離開大明,以海漢國民的身份重新開始另一段生活。
但今後如果真的迫不得已要離開大明,他和自己的家族如果不想坐吃山空,能有個穩定的收入來源自然顯得尤爲重要。張普成去年便已經排了一名親信子侄前往南方的海漢殖民地,確認在當地認購的兩百多畝香料種植園已經在運作之中,並且瞭解到當地種植園背後投錢的老闆有不少都是來自大明,這才稍稍放心了一些。只要形勢不對,他會立刻安排自己的家人乘船從海上南下,到時候朝廷要給自己安個什麼罪名,那也就由得他們去了,能好好活下去纔是最重要的事。
不過張普成偶爾也還是會做惡夢,夢到海漢大軍突然由芝罘島登陸,然後揮師西進,橫掃山東半島,遇城破城,燒殺劫掠,讓山東陷入了比登萊之亂更加嚴重的戰火災禍之中。每每從這種噩夢中醒來,張普成都會覺得自己有一種深重的罪惡感,彷彿這一切的混亂都是因爲自己而起。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海漢人不止一次向自己承諾過不會主動對山東動武,也沒有入侵大明的意願,如今福山縣社會安定,政通人和,想必海漢人應該也不會出爾反爾纔是。
但他的這個想法在今天被剛剛傳來的消息給動搖了,海漢派來了一支規模十分龐大的武裝艦隊,遠遠超過了以前駐紮在芝罘島的艦隊規模。登萊兩州根本就沒有足夠的海上武裝能夠威脅到芝罘島,那麼海漢人爲何要調集如此龐大的艦隊來到山東?張普成下意識的反應,便是海漢打算要對山東動手了。
山東的軍力一半毀於前幾年的登萊之亂,剩下這一半武裝力量,其中的精銳也被大量調去中原剿殺農民軍,鎮守地方的只剩下一些實力偏弱的衛所軍。對於船堅炮利的海漢來說,山東本地的軍事防禦力量只能用不堪一擊來形容。而如此之大的一塊肥肉,海漢人又不是善男信女,有什麼理由一直幹看着而不吃進肚子裡?張普成想到這一點,覺得現實狀況快要跟自己做過的噩夢內容對上了,不禁心中隱隱發慌,這要一開打,他這個地方官可就沒有什麼迴旋餘地了,莫不是真到了要棄官跑路的時候了?
“大人,得儘快拿個主意纔是啊!”
福山縣衙的捕頭韓勤面露焦急之色對張普成催促道。海漢艦隊抵達芝罘島的消息便是由他告知張普成,雖說韓勤也早就迫於壓力對海漢這個外來者妥協了,但誰也無法在面對海漢大軍的時候保持足夠的冷靜,接下來福山縣城是該閉門抵抗,還是該開門投降,這就必須要知縣張普成表明態度了。
韓勤能從海漢手中拿到的好處,自然比不了張普成這個知縣那麼豐厚,沒法在南方買上百畝農場當老闆。但海漢也給了他承諾,如果有朝一日山東事態惡化,他必須要離開這裡才能保住性命,那麼海漢將會在南方爲他安排好謀生差事,而且收入和生活待遇絕不會低於此時。雖說這種口頭承諾沒有什麼約束力可言,但韓勤還是選擇了相信海漢的信譽。
但不管是張普成還是韓勤,都不會希望海漢在山東動用武力。誰都不願意自己的生活環境發生大的動盪,對於戰亂帶來的慘狀,他們都曾是親歷者,也不願再看到那樣的景象發生。如果無法阻止戰爭的爆發,那至少要儘早作出安排,力求避開這場彌天大禍。
張普成咬牙道:“你可真的確認這消息了?”
韓勤道:“卑職的妹夫如今便在芝罘島的碼頭上做文書,他說海漢艦隊是昨日傍晚到的,一船一船的全是兵,晚上整個碼頭都點着火把,船上的人一直到半夜才下完。這次坐船過來的少說也有好幾千兵馬,做不得假的!”
張普成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道海漢不聲不響地從南方運來如此之多的部隊,這總不會只是爲了炫耀武力或是部隊演練,目的只怕就是衝着拿下登萊兩州來的。只是登州距離芝罘島尚有一段路程,而且那邊好歹有一座城池和幾千駐軍,海漢要打登州也得費一番手腳,可自己這福山縣城就在海漢眼皮子底下,他們若真要在山東生事,第一件事應該就是把這裡徹底接管,看樣子自己這個知縣是快要到幹到頭了。
張普成想起一事,又對韓勤問道:“黃把總可知此事?”
福山縣城駐紮的明軍也就百十來號人,把總黃曲也算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早就對海漢在城外的種種動作裝聾作啞。張普成雖然不清楚海漢人給了黃曲什麼好處,但想必也不會太虧待福山縣城裡唯一的武官。如今海漢人大軍已至,首當其衝的便是黃曲了,而他所持的態度,可能就將會決定這座小縣城是否會陷入到戰亂之中。
韓勤點頭道:“黃把總的侄子也在芝罘島做事,想來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他是聰明人,想來不至於幹傻事。”
“想幹也得有那本事才行啊!他手底下就那麼點人,如今估計都跑得差不多了,還如何能對抗海漢大軍?你且去將黃把總請來,就說有事相商。”張普成嘴上說得輕鬆,但還是打算當面確認一下黃曲的態度。如果黃曲有什麼別的打算,那張普成就得先設法將自己摘出來,免得被牽連其中。
黃曲很快就來了,大概張普成不去請他,他自己也會找上門來。不管是戰是降,這麼大的事情也就只能由本地僅有的兩名官員代表文武陣營作出決定了。而韓勤作爲張普成的親信下屬,也有資格留下來參與到這場討論中來。
“張大人,你想多了。”黃曲很清楚對方找自己過來是要商量什麼事,所以坐下之後便開門見山地切入了正題:“且不說我手下已經沒幾個兵能使喚,就算是齊裝滿員,我也不會跳出來行那螳臂當車之事。要想以身殉國,一年之前我們便該死了,既然已經苟且偷生到如今,那活下去纔是正事。”
黃曲手下的兵有不少都悄悄離了縣城,替海漢人效力去了,有的甚至已經移民去了南方。而且正如他所說的那樣,現在就算選擇殉國也已經於事無補,海漢人不會在乎,朝廷也不會把他們當作忠臣來看待,他們就算死在縣城,很可能連個水花都不會有。畢竟要論及把控輿論喉舌的手段,他們是拍馬都趕不上海漢。
所以黃曲不但不打算抵抗,而且竟是要準備說服知縣張普成,讓他主動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以保住自己的性命爲當下的首要任務。
從某種角度說來,他們的想法其實也算是不謀而合了。人天性中的求生慾望,或者說得難聽點叫貪生怕死,讓他們沒辦法再鼓起勇氣去對抗海漢大軍的到來。既然在此之前就已經選擇了妥協和苟且,那麼此時再如何拼命也沒有太大意義了。
張普成沉吟道:“黃把總的意思是我們主動向海漢投降獻城?”
黃曲冷笑道:“我的意思?難道張大人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雖然都存了投降的想法,但卻都不願意揹負這個不好的名聲,言語之間不免有些衝突。倒是旁觀者韓勤看得明白,苦笑着勸道:“兩位大人,如今可不是鬥氣的時候了,今後兩位大概都得離開這裡,說不定以後還得入籍海漢,在大明的罪過,放到海漢可能就是大功了啊!”
兩人對視一眼,均想韓勤這說法雖然經不起推敲,但也有些道理。這種時候誰先主動降了,事後得到的待遇倒是可能會更好一些,而動作慢的或許就會被視爲跟風之舉了。
不過張普成生性謹慎,哪怕黃曲的話已經基本表明了態度,不用顧忌這位把總跟自己唱反調,他依然還是記掛着別的事情。
“黃把總是聰明人,本官自然不會擔心。但奇山所那邊……不知態度如何?”張普成望向黃曲問道:“黃把總可知馮千戶那邊的意思?”
黃曲面無表情地應道:“奇山所是奇山所的事,與我無干。馮千戶要是想挑戰海漢,那也由得他去。”
奇山千戶所距離福山縣城僅十幾裡之遙,當初海漢在芝罘島登陸之後,首先拔掉的便是奇山所設在芝罘灣的一處哨所。而駐守當地的千戶馮飛雖然懾於海漢武力,只能對芝罘島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但馮飛是聽命於登州,一直以來都沒有像福山縣城這兩位一樣選擇中立。黃曲表明態度,便是要撇清自己與奇山所之間的關係。他也不認爲就只有幾百名士兵的奇山所能夠抵抗數千海漢兵馬的入侵,如果馮飛看不清形勢,那死了也是活該。
張普成見黃曲滴水不漏,當下也是有些佩服這傢伙的決絕。海漢人來登州之前,這黃曲跟馮飛可是隔三差五都有在互相走動,雙方甚至還約好了要結爲親家。不過大難臨頭各自飛,黃曲出於自保,這樣做也無可厚非,各自苟活總比抱團找死要好。
張普成拿定主意,便開口道:“既然黃把總心意與本官一致,那不如儘快聯繫海漢要員,告知我方態度,以免後面出現不必要的誤會。”
黃曲點點頭道:“張大人言之有理,不過本官曾聽那位年輕的陳將軍說過一句話,叫做心動不如行動。既然我們心意已決,又何必再找人傳話這麼麻煩,不如親自跑一趟芝罘島表明心跡。”
張普成猶豫道:“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
黃曲盯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說道:“張大人若是覺得不妥,那就不勉強了,在縣城等候在下消息便是。”
張普成聞言心道你小子還想拋下我吃獨食,這如何能遂了你的意,當下便道:“如今形勢未明,去芝罘島還是有些風險,本官便與黃把總同行,有什麼變故也好有個照應。”
黃曲心中卻是有些看不起張普成這種文官作派,行事婆婆媽媽,說話又虛僞,只是大明一向文官爲尊,他雖然有些不快,但還是沒有當面掃對方的臉面。
兩人商議完畢,便各自備車轎準備出發。韓勤本來也想跟着去,但張普成擔心城內民衆聽到海漢大軍到埠的消息之後會發生恐慌混亂,便命韓勤守在城中,以防縣城內有異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