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從丁卯胡亂朝鮮與後金簽訂城下之盟開始,大明與朝鮮之間的互信程度就已經削弱了許多。大明認爲朝鮮跟後金簽訂兄弟之盟,無疑是對宗主國的背叛,而朝鮮認爲大明沒有及時提供軍事援助,眼睜睜看着後金軍一路攻到漢城,差點連國家都被滅掉,心裡肯定也是會有怨氣和不滿。這幾年兩國的關係從過去的熱絡逐漸冷卻下來,使節往來也遠不如以前那麼頻繁了。
原本關係密切的兩國會變成這樣,當然是各有苦衷。如果繼續照着原本的歷史軌跡發展下去,幾年後大明最終被滅,而朝鮮則是順理成章變成新主人大清國的藩屬國,這段兩國間的恩怨情仇也會就此畫上句號。但如今有了海漢這支域外武裝勢力的介入,大明與朝鮮之間的僵局似乎也出現了一絲轉機。
對於這兩國來說,矛盾的根源其實還是出現在後金這個強敵身上,只要打敗這個敵人,東北亞的和平環境自然能夠重新營造起來,兩國的關係也會逐漸轉暖。而在海漢出現之前,他們顯然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但問題就在於海漢這個幫手的實力太強了,強到了喧賓奪主的地步,不管是朝鮮還是大明,都不敢輕易相信這個強者會這麼好心地來幫助自己抵禦外敵。一旦出了什麼意外,這海漢搞不定就是比後金更加難以對付的敵人,畢竟相比裝備原始落後的後金軍,這海漢軍的武器性能和作戰方式更加難以抵抗,到時候請神容易送神難就麻煩了。
而對於同樣的疑慮,梅生川和金尚憲所持的態度也有所差異。梅生川所擔心的是讓海漢軍在遼東把持大勢之後,前門拒虎後門進狼,趕走了後金卻引入了更難對付的海漢。而金尚憲擔心的是海漢日後會憑藉武力對朝鮮進行經濟和人力的壓榨,一如後金過去幾年所做的那樣,甚至可能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除了海漢這個隱患之外,他們也還會擔心對方如果選擇與海漢合作,或是拒絕結盟,會對自己的國家產生負面影響。畢竟現在三個國家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大明和朝鮮也都有些擔心海漢作爲中間人會更偏向於某一方——朝鮮擔心海漢與大明同是漢人掌權,而大明也怕朝鮮抱上海漢大腿之後就不再認大明這個宗主國了。
但在沙喜和王湯姆等海漢高官看來,大明和朝鮮的猶豫不決,瞻前顧後,完全只是因爲他們還沒被逼到懸崖邊上,依然固執地認爲東北亞的局勢不會在近年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這倒也不能怪他們目光短淺,畢竟身處目前這個國際環境中,眼光見識都受到時代的侷限,也根本料想不到遼東那羣野蠻人在幾年之後就會完成奪取天下的大業。
雖然海漢的出現將會大大延緩後金的擴張步伐,但終究沒辦法依靠遠離本土的幾千兵馬,就能在短期內滅掉已經在遼東建國並且擁有廣闊控制區的後金。如果大明和朝鮮不參與進來,那麼海漢在往後幾年頂多也就是將遼東半島的戰線再往北推進一段,卻很難再有餘力對後金實施致命性的軍事打擊。而事實上國防部所做的計劃中,如果沒有得到來自大明和朝鮮的助力,海漢將在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內堅守金州地峽防線,不會再耗費海量資源繼續往北打了。甚至到戰爭後期與後金議和之後通商,也曾在勝利堡的執委會會議上進行過討論,不過這個提案已經在好戰分子們的強烈反對之下被槍斃了。
沙喜所採用的威逼利誘手段雖然有一定的效果,但對於大明和朝鮮來說,卻並非能夠促使他們下定決心的因素。因爲海漢武力的過於強大,讓後金對比起來就顯得相對比較弱小,從而給這兩國使臣的印象也就不會有那麼強烈的危機感了,這對於想通過展示武力來促成結盟的海漢來說,其實是一個很矛盾的悖論。
因此在這一天爲朝鮮使臣舉辦的接風宴上,沙喜的安排並未能夠收到預期的效果,兩國使臣雖然也有交談,但內容卻都流於表面,並沒有多少涉及三國關係本質的話題探討。沙喜雖然心有不甘,但當下也不好用力過度,只能先暫時默認了現狀。
將兩國使臣送走之後,王湯姆留下來向沙喜講述了北方艦隊在朝鮮國的經歷。沙喜聽完之後嘆道:“你這邊倒是進行得挺順利,但到了我這裡就卡殼了,這馬上就要安排他們去前線參觀了,到時候要是還搞不定他們,那後面還得讓白總出面談可就太費事了。”
王湯姆道:“我看還是我們當初制定計劃的時候有點偏差,就不該讓他們過早碰面,應該先各自談好條件,簽了協議之後,再把中間隔這層紗給撤下來。”
沙喜道:“但那也未必能行得通啊,這朝鮮人要不是聽說大明也要跟我們結盟,他們會這麼聽話就派使臣過來會談?你也說了,先前派過來的使者回去之後沒能頂上多少事,你們去把漢江封了才管用,這就說明這幫朝鮮人不服勸,就只服棍子敲到頭上。想讓他們聽話,我看還是得用點手段。”
王湯姆正色道:“那你也別搞歪門邪道,這是國與國建交結盟,不是生意場上勾心鬥角,要是玩翻車了,可不是花錢就能救回來的。”
沙喜又一次嘆氣道:“要真是生意場就簡單了,我可以砸錢砸到對方服氣爲止……你說這兩邊派來的使臣都是不輕易表態的人,這個要怎麼操作才能儘快促成我們想要的結果?”
王湯姆倒是比沙喜鎮定得多,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就像我們行軍打仗,雖然會運用很多戰術和策略,但真正決定勝敗的因素還是軍事實力,我們只要一直牢牢把握住戰場上的優勢,就自然能將其轉化成最終的勝勢。雖然東北亞這邊有三個大國,但現在我們纔是掌控節奏的人,不用急,局勢肯定會繼續朝着於我們有利的方向發展。”
沙喜聽了這番話似乎有所悟,點點頭道:“湯姆你說得對,是我太心急了。大明和朝鮮就算現在拖着不跟我們結盟,到後面也還是會求上門的。到時候急的可就是他們了。不過這邊的情況還得向白總報告一聲,免得他回頭跟這兩家見了面拿不住火候。”
而此時的白克思其實已經完成了他此次北上遼東的絕大部分任務,新武器的戰地試驗已經全部結束,所有的數據和使用報告在彙總後會送回三亞,由工程師們研究之後該定型的定型,該改進的改進。另外遼東地區的兩處大功率電臺也分別在旅順堡和金州地峽架設調試完畢,已經可以與山東和浙江建立起信號穩定的直接聯繫,這對於遼東駐軍和接下來的開發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而白克思現在手頭未完成的就剩兩件事,一是軍方提出要在遼東半島沿海地區進行長期的襲擾戰,以此打擊後金並尋機解救遼東地區的漢人。二就是等着與大明和朝鮮的使臣會面,就結盟一事進行最後的商議。
軍方的作戰計劃提出之後,三亞方面的反對聲音比較大,因爲這樣一來原本可以在北方逐漸停止下來的軍事行動不得不繼續下去,而由此所將消耗的軍費開支相當巨大,哪怕是軍方宣稱這種作戰方式可以有效解決遼東佔領區的人口短缺問題,也依然不能說服執委會一致通過這個提議。因爲即便是從長江以南的各省招募移民前往遼東定居,其費用也很可能要比長期作戰的軍費便宜得多。
而且軍方的建議還有一個弊端,那就是必須在遼東佔領區維持較大編制的駐軍,才能實現這樣的作戰方式。而這就意味着讓南方沿海佔領區的駐軍兵力繼續維持一個較低的水平,也就是變相犧牲了這些地區的防禦安全。但南方沿海是海漢對外貿易收入的重要來源,保障這些地區的安全也是海漢的根本利益,如果要遼東和南方兩頭都抓,那海漢只能繼續快速擴軍,而這也並非執委會想看到的解決方案。
白克思經過這段時間在金州前線的考察之後,雖然更傾向於支持軍方的提議,但他個人的意見也不能左右執委會的態度。而且他還必須要對前線將領們解釋清楚這其中的緣由,以免這些常年在外征戰的將領對勝利堡的決定產生不滿。
“這不是國家不捨得在遼東投資,你們看問題要把眼光拉高一點來看。”白克思此刻便正在向錢天敦、哈魯恭、陳一鑫等人解釋勝利堡的態度:“遼東這個地方,對我國來說是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但也僅僅只是戰略意義而已。記住我們的目的是牽制住後金,並以此來平衡東北亞的局勢,迫使大明和朝鮮向我們打開國門。我們現階段沒有那麼多的精力來消滅後金解放遼東,南方纔是我們的根本利益所在。”
哈魯恭應道:“養虎爲患,我覺得後金還是必須要接着打,打到他們無力南下爲止。”
“你這是軍人考慮問題的方式,不是政治家的思維!”白克思不得不再次“糾正”哈魯恭的錯誤言論:“如果我們真的把後金打得擡不起頭,甚至沒有辦法再去威脅大明和朝鮮,那我請問一句,他們還會需要我們的軍事援助嗎?我剛接到沙喜從旅順發來的電報,他那邊跟大明和朝鮮兩國使臣的談判進行得並不順利,一部分原因就是這兩國認爲後金並不會有真正讓他們滅國的打算。”
錢天敦聽到這裡便接了一句:“要不是我們來遼東拖住了野豬皮,年底皇太極就會親率十萬大軍征伐朝鮮,十二天就打到漢城了,他們還能跳個屁!”
“但這終究是不會發生的事了。”白克思攤手道:“我們又不可能讓朝鮮人相信這種根本沒發生的事,就算皇太極站出來替我們作證,承認他早就準備要狠狠地幹朝鮮一次,朝鮮人也絕對不會相信他們會在短短十幾天裡就戰敗。”
白克思見錢天敦沒有反駁自己,便接着說道:“大明和朝鮮都覺得自己還能扛得住,我們在戰場上對後金的優勢越大,他們就越會認爲後金不足以威脅到他們的國家安全。”
沙喜在旅順沒有想得太明白的事,白克思在前線倒是早就想通了,他認爲軍方之前單純向來訪者炫耀武力的做法有些片面,雖然贏得了外界對海漢軍事實力的尊重,但對於促成三國聯盟這件事來說,這樣的做法未必就起到了預期的作用。而這種觀點在大明朝鮮兩國使臣來到遼東之後,似乎已經從他們表現出來的態度上得到了驗證。
錢天敦反問道:“那難道讓我們在戰場上放水,給野豬皮留下發揮的空間?”
“那肯定不行,這樣做太危險,我們承受不起太大的傷亡數字。”白克思搖頭否認了錢天敦的質疑。其實不光是傷亡數字,常勝不敗的稱號也不允許海漢軍在戰場上有失。
“那要怎麼做才能兩全其美?”錢天敦繼續問道。要論行軍打仗,他在海漢軍中的確很少有人能與其媲美,但要說這些國際政治中的伎倆,他的確不如白克思這種老狐狸。
白克思輕輕搖搖頭道:“兩全其美是很難做到了,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要解決這個問題,最終還是要從利益角度出發。要讓這兩國使者意識到不與我國結盟的危害和嚴重後果,而不是讓他們去重新認識後金軍的戰鬥力有多可怕。”
“那還是要武力威脅他們啊!”哈魯恭咕噥道:“王湯姆這不是才從朝鮮國回來嗎?那難道還要再跑一趟?”
白克思解釋道:“王湯姆去這一趟,是讓朝鮮人知道,我們能採取什麼樣的軍事打擊手段。而我們接下來要做的,是要讓他們明白,除了結盟之外,我們其實還有很多其他的選擇,只不過這些選擇可能對朝鮮不太有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