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發快步衝進客棧大門,摘下斗笠脫了蓑衣遞給旁邊的隨從,又接過乾毛巾擦了一把溼漉漉的臉,這纔開口問道:“少爺在哪裡?”
“在房間等您回話。”有人立刻應聲道。
賀明發不再多話,丟出毛巾徑直走向客棧後院。他的老闆李奈將整個院子都包了下來,作爲在昌化暫時停留的住所。這已經是他們在昌化逗留的第三天,天氣依然沒有好轉,暴雨讓整個昌化鎮都陷入了一片澤國,還好他們所住的這處客棧地勢較高,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他奉命去碼頭上看看海況是否能夠啓航,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斗笠和蓑衣幾乎沒起到太大的作用,身上還是基本都溼透了。
賀明發是這一行人的管事,負責安排包括老闆李奈在內所有人的日常起居和行程,而他能夠得到這個許多人眼紅的職位,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叔父在福瑞豐的身份不凡。福瑞豐的老管事賀強雖然是外姓人,但李繼峰一家上下可沒把他當外人,而這種信任也延續到了下一輩,由賀強的子侄後輩繼續輔佐李繼峰的兒子。當年李奈第一次來三亞就是由賀強陪同,如今賀強年事已高,身體狀況不便再長時間出海奔波,但陪在李奈身邊的管事依然是賀家人,這也算是一種特殊的傳承了。
賀明發敲門進屋,便向李奈報告道:“少爺,海邊風浪甚大,今日仍然不宜出海。”
李奈嘆道:“這都困在昌化兩三天了……那陸路如何?”
“昌化的車馬行在前幾天就被附近甘蔗種植園清掃一空,用以搶運收成,如今想找頭騾子都找不到了。”賀明發不無遺憾地回覆道:“而且據說昌化通往儋州的官道有一段路面被山洪沖毀,通行恐怕會有問題,就算天氣好轉也需要時日才能修復。”
“唉,真是天公不作美啊!”李奈佇立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瓢潑大雨感慨道:“要不是這場雨,這會兒應該已經辦完事情往回走了。出發前特地把三亞的事延後了幾天,結果還是要耽擱了。”
昌化距離儋州並不遠,但遇到這樣無法出行的惡劣天氣,李奈就算在海漢國手眼通天也派不上用場。還好昌化經過數年開發建設,生活條件方面也不算太差,雖然昌化鎮上的狀況有點慘,但他們所住的客棧這邊除了不能出門之外,吃住倒是無憂。唯一的問題是這地方沒有開通民用電報,所以李奈暫時也沒有辦法與三亞或者儋州取得聯繫,只能困在這裡等天轉晴。
而儋州這邊,在李奈出發的當天,荀鵬程就已經收到了來自三亞的回電,確定了福瑞豐的三公子李奈會親自來一趟儋州面談具體事宜。這個消息讓荀鵬程和張金寶都是爲之一振,張金寶本來就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將此作爲了救命稻草來抓,而荀鵬程則是根本就沒抱成事的希望,發電報求助也只是權當碰運氣而已。但兩人都未曾想到,李奈如此之快就給出了答覆,表示願意來儋州面議,這就意味着海風詩社的這攤子事情還有可能獲得轉機。
這對張金寶而言無異於絕地重生,這些研究項目又遲遲無法有效地轉化成生產力,而他的資金鍊已經快要斷掉,如果沒有強力外援介入,給海風詩社帶來資金和更好的外部環境,那他的事業大概很難再支撐太長時間。福瑞豐這種商業大鱷如果願意出手,那麼一切皆有可能。
而對於荀鵬程來說,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他並沒有想過自己能跟李奈這樣的大人物搭上關係,但李奈的回電上卻指名了要求他來作爲聯繫人,安排與張金寶等人的會面事宜。這就意味着荀鵬程也藉此機會,結交上了真正上流社會的大人物。當然了,前提是他在後續的表現不要出什麼差錯才行,這種大人物往往都是眼裡揉不得沙子,些許失誤很可能就讓自己的印象變成負分了。
此外還有一點讓荀鵬程感到格外興奮,那就是張金寶許諾過會在事成後將瓊西書院兩成股份分給他作爲答謝,如果此事最後能夠談成,那他可就又多了一筆飛來橫財,在儋州也會因此而有了相應的身份地位,今後在這邊落腳置產、開拓人脈,也就會變得容易多了。而且他本是讀書人出身,參與經營書院無疑是提升身份地位的捷徑之一,這可要比去經營種植園有檔次多了。
如果說原本得到這個回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麼李奈的回電就已經大大改變了這種狀況,對方既然願意親自來儋州看一看,荀鵬程很樂觀地估計至少有三四成的機會促成此事。當然了,在李奈抵達這裡之前,他還需要向張金寶再次確認這個回報承諾的有效性,能將其變成白紙黑字寫下來就最好。
不過荀鵬程或許是太過興奮,有意無意間忽略了電文中提到的另一件事,李奈稱在自己抵達儋州之前,會通知當地的相關人員與他進行接洽。荀鵬程下意識地認爲所謂的“相關人員”便是福瑞豐駐留在這邊的人手,卻根本就沒料想到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張金寶親自趕來客棧確認了電文之後,便主動表示要將先前的承諾立下字據,這也正好稱了荀鵬程的心意,自然不會加以反對。於是張金寶便在客棧立下相關字據,只要海風詩社目前遇到的經營問題能夠得到妥善解決,那麼荀鵬程便會得到由張金寶贈予的瓊西書院兩成乾股。兩人各取所需,心情都是大好,張金寶便做東邀請荀鵬程去城中一家酒樓吃了一頓大餐,而荀鵬程也放下了困擾多日的心結,與張金寶開懷暢飲了一番,吃完飯回客棧的時候都是張金寶的隨從將他扶進房的。
荀鵬程這一躺下去就一直睡到了傍晚,被一陣敲門聲驚醒。荀鵬程頗感不快,因爲他記得自己在入睡之前還特地叮囑過夥計,未經吩咐不要來打擾他休息,怎地這人記性如此之差。荀鵬程起身先摸着桌上的火摺子點燃燭火,又就着茶壺喝了幾口涼水潤喉,這纔不急不慢地去開了房門。
門外站着的並非客棧夥計,而是一個荀鵬程未曾見過的陌生男子。這人朝荀鵬程笑了笑,開口問道:“是荀鵬程先生?”
荀鵬程睡夢中被吵醒本就有些不快,見此人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更是不喜歡,當下只是冷漠地點點頭道:“是我,不知閣下是哪位?”
那男子應道:“在下汪百鎖,接上峰指令,特來客棧與荀先生接洽。”
荀鵬程恍惚間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下意識認爲此人應該是李奈的下屬,心道這倒是不可輕易開罪,免得李奈到了儋州之後被他打自己的小報告,便將他讓進房裡就座,還順口問他有沒有吃晚飯,要不要一起吃點。
“在下已經吃過晚飯,荀先生要是想吃點東西,那就請自便。或許可叫夥計送來房裡,這樣也不耽擱我們談正事。”汪百鎖進屋之後沒有立刻坐下來,而是環顧屋內一週,看清這屋裡的陳設佈局之後,這才坐下向荀鵬程提出了建議。
荀鵬程倒也沒覺得對方的提議有什麼不妥,便出門叫了夥計過來,讓他去廚房給自己弄點熱食,順便泡壺好茶上來。夥計應了一聲喏正要離開,荀鵬程拉住了他,壓低聲音道:“不是跟你說了休息時間別打擾我,怎地還放人來敲門?”
荀鵬程說這話倒也不是要訓斥夥計,只是自己還要在客棧裡住一段時間,若是說話不管用,那日後不免麻煩多多,所以還是要讓夥計知道自己的話得聽進去才行。當然了,這個話要是讓屋裡那位聽到就不太好了,那勢必會得罪對方,所以荀鵬程纔會特地壓低了聲音。
不料夥計卻是面色古怪,同樣也是低聲應道:“大爺莫怪,這位官爺一來就問你住哪間,小人哪裡敢推三阻四,只能老實帶路啊!”
官爺?荀鵬程頓時便是心裡一激靈,李奈排場真的這麼大嗎?人還沒到儋州,竟然就可以驅使儋州這邊的地方官員給他跑腿,這是何等的威勢?既然是官府的人,那就更不可怠慢了。荀鵬程放開伙計,讓他趕緊下去準備吃食茶水,然後回到房中,向安坐於屋內的汪百鎖拱手道:“不知汪兄是官差,適才是在下失禮了,還望汪兄莫怪!”
汪百鎖笑道:“大家都是爲執委會服務,分工不同而已,荀先生不必客氣。”
荀鵬程見這汪百鎖倒是好說話,當下便試探着問道:“不知汪兄是供職於哪個衙門?市府還是文教處?”
汪百鎖搖搖頭道:“都不是。”
荀鵬程想了想又道:“那想必是在主管商貿的衙門了。”他心想既然李奈找了官府中人來接洽,總不會是完全不相干的衙門。張金寶那攤子事能扯上關係的無非就這麼幾個衙門,一個個蒙過去也總能蒙對的。
不料汪百鎖還是否認了荀鵬程的猜測,荀鵬程待要接着再猜的時候,夥計已經送來了一壺熱茶。荀鵬程讓夥計先退下,自行動手倒了兩杯茶出來,將其中一杯推到汪百鎖面前道:“這家店的高山茶倒是不錯,聽夥計說儋州的張市長也很喜歡這種茶,不過汪兄在本地生活,想必應該早就喝慣了。”
荀鵬程所說的張市長,便是儋州地方官張新了。儋州能在短短數年間成爲海漢國內的文化名城,張新也算是功不可沒,正是他在儋州倡導的新文化運動和職業培訓,讓本地的書院如雨後春筍一般不斷涌現出來,張金寶的瓊西書院也是受益者之一。
汪百鎖點頭謝過,端起茶杯淺酌了一口,然後說道:“聽說荀先生是從三亞過來,其實三亞市面上也有這種茶賣,只是沒有大人物推廣,名頭不響。”
荀鵬程聽了這話倒是有些感觸,連連點頭道:“是啊,這年頭辦事,如果有大人物出面打點,那自然是會容易得多。”
他想到的是張金寶的詩社悄悄搞那些研究項目,即便張金寶自己在儋州也算個有名號的人物,但其能量依然不夠將這些項目放到檯面上來運作。若不是機緣巧合之下碰到了自己,又運氣使然地聯繫上了李奈,張金寶的這些項目八成就只能等着變涼了。但只要李奈願意出面,相信事情必然會有轉機,畢竟對張金寶、荀鵬程這個層面的人來說,李奈纔是真正有能量的大人物,眼前坐着這位應該就是最好的例證了。
汪百鎖手指輕輕轉動茶杯,沉聲問道:“聽說這次福瑞豐三少爺來儋州辦事,是荀先生居中聯絡?”
荀鵬程應道:“正是如此,有機會能爲三少爺效力,也是在下之幸。”他認爲汪百鎖雖然是官府中人,但這一趟來找自己應該是在替李奈跑腿,是以抓着機會就吹捧兩句,以表明自己的合作誠意。
汪百鎖點點頭道:“除了海風詩社和荀先生之外,此事是否還有其他知情人?”
荀鵬程道:“那可不好說了,海風詩社的告示就張貼在城內,看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我是指聯絡荀先生聯絡李三少爺一事。”汪百鎖更正了一下自己的提問方向。
荀鵬程不疑有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應該就只有在下與瓊西書院的張金寶張山長兩人知道……當然如今還要算上汪兄。”
汪百鎖點點頭道:“如此最好,荀先生暫時也不要再透露與其他人知曉,待李三少爺的事情辦完之後再聽候安排。”
“聽候安排?誰安排?”荀鵬程一時間沒有回過味來。
汪百鎖笑笑道:“聽候在下的安排。”
“爲何要聽汪兄安排?”荀鵬程忍不住嘲諷了一句:“莫不是汪兄自認比李三少爺還高一截?”說罷舉起茶杯喝了一口,便等着聽汪百鎖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