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讓馬尼拉本地民衆來描述一下西班牙統治時期與當下的區別,那大概就是漢人社會地位的顯著改變。在西班牙統治時期,馬尼拉地區的漢人移民只能算是三等民,即便是如冉天祿這樣在本地混得不錯的大明商人,如果不是有布蘭科神父罩着,那日子也不見得能有多好過。很多外國商人在馬尼拉待了一兩年,甚至都還沒有踏足城內的資格,只能在馬尼拉港和甲米地港一帶完成交易。
但海漢將西班牙統治者趕走之後,立刻就在本地扶持了一批漢人起來頂替各種官方機構中空出來的崗位,而西班牙人的社會地位則是頓時與漢人發生了對調,變成了目前的社會底層。許多西班牙移民家庭因爲在海漢攻打馬尼拉城期間有抵抗舉動,家產也在戰後被查抄一空,如今不得不依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計。而原本那些被西班牙人看不起的漢人,則是終於等來了揚眉吐氣的一天。
在馬尼拉城西門與港口之間的這片區域除了大大小小的貨倉之外,還有成片的漢人聚居區,大約兩千名漢人移民就生活在這裡。這些漢人的主業是航海與商貿,不少人都有在西班牙的商船上擔當水手船員的經歷。還有許多人就憑藉自己的出身,擔當起西班牙與大明之間通商的橋樑。此外海漢軍在攻城前曾擔心翻譯人員太少,在接手馬尼拉的過程中會遇到很多麻煩,但這些本地漢人讓這個看似困難的問題迎刃而解。
住在這片漢人社區裡的秦家,就是十分典型的殖民地漢人家庭縮影。秦家先人是在萬曆年間被牙行下南洋發財的幌子從大明閩南地區騙到了呂宋島,幾乎是以賣豬仔的操作模式賣給了西班牙殖民者當奴僕。當時西班牙人佔領馬尼拉還不久,秦家先人在主人家出力一輩子,最終才換來了下一代人的自由身,不過由於秦家在這裡本身就一沒家底二沒背景,所以用了幾代人的時間,也僅僅就只是在馬尼拉城外經營出了一間專售明貨的商鋪而已。
家主秦升耀年近五十,他在本地商場上混跡多年積累下來的見識,終於是在這次的馬尼拉戰事中發揮了作用。從戰事爆發之初,秦升耀便嚴禁家人蔘與其中,甚至特地花錢讓在馬尼拉艦隊和港口炮臺服役的幾名家中後輩全都全部回到家中,以免他們身陷戰爭之中。戰後海漢軍對這片區域做人口普查的時候,秦家便以“身家清白、主動合作”的評價,得到了出仕的機會。
秦升耀之所以有這樣的舉動,主要還是來源於他平日與大明商人來往較多,早就聽聞過不少關於海漢的消息。特別是西班牙殖民政府命令禁止在本地傳播的一些戰爭消息,更是讓秦升耀意識到了海漢軍的可怕實力。畢竟像當初西班牙丟了臺北據點,去攻打三亞又在對方家門口折戟沉沙,這類丟臉的戰報肯定不會在馬尼拉傳揚開,而由大明商人帶來的消息又多了不少添油加醋的成分在裡面,秦升耀所瞭解到關於海漢軍實力的傳聞,自然是有了更多的誇張成分。
但這樣也恰恰救了秦家,正因爲秦升耀對海漢軍十分忌憚,纔會設法阻止家人蔘與戰事,否則戰後清算,秦家就算不會被連坐入獄,但抄沒家產的處罰肯定是避免不了,就更別說在新統治者這裡得到入仕做官的機會了。
當然了,如果僅僅只是沒有在這場戰事中助紂爲虐,秦家其實也還不足以得到青睞。海漢軍選擇了秦家作爲扶持對象,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秦家一直堅持着漢人的文化傳統,說漢語寫漢字着漢服,並沒有因爲在西班牙殖民地生活了幾代人就錯亂了自己的出身。秦升耀的兩個兒子秦華明與秦華成,也都是堅持了這個傳統,因此在人口普查中得到了海漢軍的好感,從而才獲得了入仕機會。
秦升耀並未自己出面去攬下海漢給出的官職,而是將機會留給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秦華明在接受短暫培訓之後便掛名在海漢民政部移民署下當了一個編外臨時工,不過有一個“幹事”的頭銜,也算得上是芝麻官了。二兒子秦華成因爲過去曾在馬尼拉艦隊服役,接受過一段時間的軍事訓練,便被任命爲西城警察部隊的支隊長,統領着同樣是從本地漢人中選拔出來的六十多名青壯,負責西城門外這片漢人聚居區及馬尼拉港口的治安維持工作。
秦家兩個兒子都在爲新官府效力,這地位立刻就水漲船高,過去除了生意夥伴就少有人登門的秦家,如今居然也有了門庭若市的景象。每天來這邊拜訪秦升耀的人五花八門,既有希望得到秦家照拂的街坊鄰居,也有想從秦升耀這裡取經,瞭解怎麼才能搭上海漢這條大船的慕名者,更有甚者認爲秦家必然是與海漢軍某些高官有私人關係,希望能讓秦升耀牽線搭橋,替自己引見海漢官員。
秦升耀心生驕傲之餘,倒也沒有因爲自己一下成了這片地區的民間紅人而太過膨脹。他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更明白秦家如今能夠得勢,並不是他秦升耀本事有多大,或是搭上了海漢高官的關係,而是時機和運氣使然,若想以此來博取他人的仰慕甚至是錢財,那無異於是在自敗氣運,萬一被海漢人知道了,後果可不太好說。
所以秦升耀對於上門拜訪者客氣歸客氣,但如果不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的事情,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鬆口答應。特別是求他引見海漢高官的這類要求,一律果斷回絕。
這日秦升耀又是將一名要求沒能得到滿足的來訪者送走,那人被拒臉色自然不太好看,一路罵罵咧咧地出了秦家的院子大門。秦華明正好從外面回來撞上這一幕,只能苦笑着讓開去路。他回到家中見過父親之後,便說起剛纔在大門口見到的那一幕,詢問此事的緣由。
秦升耀道:“那丁家人帶來一份厚禮,想借此求爲父引見海漢高官,可他家去年纔跟城裡的西班牙人聯姻,這次聽說他那番人女婿也給海漢軍抓進去了,丁家人大概是想走走關係保下他女兒女婿,可這個節骨眼上,大家都是人人自危,爲父哪敢輕率答應他這種事?”
秦華明道:“既然是要送禮,那丁家人爲何不直接去送給海漢人,卻要兜這麼大個圈子,從我家下手?”
秦升耀嘆口氣道:“還不是人言可畏,外面都傳言是爲父與海漢軍將領有私人關係,才能送你們兄弟倆進了海漢衙門做事。那丁家人想送禮給海漢高官也不得其門而入,聽說爲父有這種路子,自然就找到這邊來了。殊不知爲父當日所見的海漢軍官,也不過只是替大將軍牽馬墜蹬的校尉一類罷了,而且如今人都走了,又哪還有往上面遞話的路子。”
秦升耀所說的海漢軍官,是海軍陸戰隊一連連長孫丙。因爲西城門外這片地區靠近海岸線,所以當時接管這裡防務的便是海軍的部隊。孫丙按照上級的要求,先將本地背景比較乾淨的漢人家庭挑出來,這秦家自然就位列其中了,孫丙上門與秦升耀一番攀談,瞭解了秦家的情況之後,便將他推薦給了臨管會,之後纔有了秦家這兩兄弟入仕的安排。
秦升耀說孫丙是校尉倒是也沒說錯,他的軍銜便是上尉,不過替大將軍牽馬墜蹬就未必了,畢竟王湯姆指揮作戰多在海上,少有騎馬出征的時候。而且王湯姆其實也不會管民間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就算能讓孫丙去遞話,多半也不會有什麼效果可言。
如今王湯姆帶着海軍陸戰隊已經離開馬尼拉北上了,秦升耀在海漢軍中又不認識別的什麼人,要說與海漢官員的私人交情,如今可能還比不了他兩個兒子。好歹秦氏兄弟幾乎每天都得跟海漢官員打交道,比起他這個最近都賦閒在家沒事做的半老頭子可強多了。
秦華明道:“丁家的船行據說還保下了十來條貨船,只是暫時因爲禁令無法出海,或許以後能有用得上他們的地方。二弟如今在警隊做事,如果要打聽關押的人犯消息,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秦升耀連連擺手道:“使不得,這要是把你二弟拖下水,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什麼拖下水?”說話間老二秦華成也回來了,正好聽到自己父親與兄長的對話。
秦升耀也不瞞他,便將剛纔所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秦華成聽完之後笑道:“父親想得太多了,海漢人可沒那麼不近人情,若只是打聽人犯消息,其實並無阻礙,你將那丁家女婿的名諱打聽到,我明日當班,找人一問便知。”
但秦升耀對此仍有顧慮:“若是海漢人秋後算賬,要找丁家麻煩,我秦家幫他們這個忙,豈不是自尋麻煩?”
秦華成道:“父親有所不知,如今城裡掌權的大人已經不是軍中將領,而是換了一位從三亞來的文官邱大人。這位邱大人辦事不像之前的海漢將領那麼武斷,也不會因爲一人犯事而連坐整個家族。再說丁家也是漢人,如今官府有意扶持漢人打壓西番,應該不會因爲這種小事就對丁家趕盡殺絕。依我之見,當可一試。若是成了,丁家以後就欠下我家一個人情,日後從大明購入貨物,丁家船行總得給個便宜價才說得過去。”
秦升耀聽他這麼一說,倒是有點心動了。過去秦家商鋪由於沒有自家的海船,從大明進口貨物大多都是委託給明商南下時帶過來,但這種採購方式的成本就不免會比較高。還有一種方式就是自行僱船前往大明採購,這樣去的時候還可以帶一批貨物到大明出售,來回兩趟都有買賣做,相對而言利潤就更爲豐厚。
但秦家商鋪過去與本地船行的關係普通,往往很難以低廉的價格訂到合適的船期,所以一直都採取前一種辦法來維持貨源供應。如果能夠有機會與本地船行搞好關係,今後或許還真能如秦華成所說的這樣,僱傭丁家船行的貨船前往大明進行貿易。當然了,現在還可以再加上一個目的地,就是有南海第一貿易港之稱的三亞。
“只是爲父剛纔已經拒絕了丁家,此時再去主動找他們挽回,這豈不是打臉之舉?”秦升耀想想,還是覺得有點放不下這個臉面。
秦華成道:“這倒無妨,父親不必爲難,你就當是在這齣戲裡唱了白臉,接下來這紅臉由我來唱便是。”
秦升耀連忙問道:“你先與我說說,要如何唱這紅臉?若是不妥,還是不要冒險爲好。”
秦華成道:“這個簡單,明日我便去丁家調查他家那女婿的事,然後找機會故意露點口風,稱此事尚有挽回之機,他們少不了會自己貼上來,到時候再來講條件不遲。”
“這樣行得通?”秦升耀還是覺得有些不太穩妥。
“父親,我看二弟的想法可行,不妨一試。”秦華明也站到了秦華成這邊幫腔道:“若是真有什麼風險,那到時候再放棄也不遲。”
秦升耀說不過這兄弟二人,一番猶豫之後,最終還是答應了他們的想法。只是再三叮囑,如果丁家女婿已經被海漢定下罪名,就千萬不可造次,頂多將消息告知丁家,莫要再多管閒事。兩兄弟滿口答應,心中卻是已經在盤算要如何從中撈得更多的好處。
翌日,秦華成到警隊報到點卯,結束之後便是安排例行巡邏任務。最初的幾日還有海漢軍與他們混編同行,不過這幾天隨着海漢軍逐步撤離,這巡邏任務也就變成了他們這幫治安警單獨執行的任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