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克易見費策賢沉默不語,心知自己的說辭還並沒有真正打動對方,當下繼續勸說道:“在下也知道大明從來只接受別國朝貢,對平等外交的方式可能不是太能接受,但這種細節問題,費大人其實不必太擔心,我國自會配合貴國的外交行事。只要在貿易方面能給予平等待遇,其他的條件都好說。”
17世紀的荷蘭素有“海上馬車伕”的稱號,通過海運完成跨國貿易是其最爲擅長的賺錢方式。只要是能夠從中盈利,荷蘭人的確不會太在乎是不是需要在外交禮儀上稍稍謙卑一些,在這方面,蘇克易有充分的自信可以比海漢做得更好。
當然了,如果仔細回想一下荷蘭與大明之間交往的歷史,其實不難發現荷蘭也曾經嘗試過用武力讓大明打開通商門戶,然而這個套路只招來了大明激烈的反擊,最後並沒能達成目的。如今大明的海岸線上還有海漢艦隊頻繁活動,東印度公司想與大明達成公開的通商關係,就更不能嘗試武力解決了。蘇克易在費策賢面前裝大度,表示己方可以放低身段配合大明,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的選擇罷了。
費策賢又不是外交新手,聽了這番勸說也並沒有爲之動容。他倒不是對荷蘭人有什麼成見,只是在他的觀念中,大明天國上朝的地位本來就是理所當然,更不應該被當做一種交換條件提出來,至少他是沒法接受。在費策賢看來,荷蘭人如果真想與大明建立外交乃至進一步的貿易關係,那首先就應該端正態度,好好派出正式的使團去京城覲見皇帝,經由官方渠道提出他們的請求,而不是自以爲是地玩一些盤外招。海漢態度強硬,那是因爲他們有武力手段作爲後盾,你荷蘭人還能有什麼資格和大明講條件嗎?
但他也知道蘇克易目的跟海漢人不一樣,純粹是想跟大明抱團取暖而已,倒也不見得有什麼壞心,而大明在海外幾乎沒有什麼有力量的盟友,如果有機會讓荷蘭人站到大明這邊來,那當下倒也不能把話說得太絕了。
費策賢沉吟片刻之後才應道:“蘇大人的意思,在下已經懂了,不過兩國建交之事,所涉及的範圍太大,想來也不是你我能做決定的事。在下所能做的,也就是將貴國的請求據實上報,由朝廷斟酌該如何處理。”
費策賢的說辭很官方,蘇克易聽了不免心頭有些着急,這三亞距離大明京城足有五千裡之遙,等他請示完畢拿到京城的回覆,一去一來就得兩三個月了。而海漢的發展一日千里,拖得久了只會讓己方的應對越來越被動。要是過幾個月海漢逼着大明宣佈海貿生意由其獨家壟斷,那東印度公司別說吃肉,很可能連湯都喝不到了。
“費大人,請示歸請示,但有些事情不妨先做起來,時不我待,不能讓海漢人過得太輕鬆啊!”蘇克易當下語氣就更爲露骨了一些。
費策賢道:“但當下的確也沒什麼立竿見影的法子,蘇大人若是有什麼特別的手段,那也別藏着掖着了,不妨說出來一起參詳參詳。”
蘇克易拿起酒壺替費策賢斟酒,口中說道:“以海漢今時今日的實力,除了戰爭,很難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法子,但我們兩國當前的狀況,肯定不宜與其開戰。但還是那句話,如果在外交領域可以聯手,我們多少也能讓海漢的爲所欲爲收斂一些。”
費策賢不置可否地反問道:“明天便是海漢的國慶日了,蘇大人可有什麼打算?”
費策賢其實已經看出來了,蘇克易對於兩國應該如何合作還拿不出一個具體的可行方案,繞來繞去只是在自己這邊試探態度而已,那自己也沒有必要表現得太過積極。不過如果蘇克易當下真有什麼對付海漢的措施,他倒是願意仔細聽聽,要是可行性高,或許還真能給他搭一把手。
蘇克易見自己的口頭勸說已經難以再有什麼效果,心知如果不拿點有分量的東西出來,對方恐怕很難動心。但問題是巴達維亞那邊暫時沒有采取激進手段的打算,準備集中資源先去爭奪西班牙受挫之後所退讓出來的地區,畢竟這樣的好事千載難逢,錯過這一遭可就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能再踩上西班牙人一腳了。
蘇克易雖然覺得海漢纔是當下應該全力應付的對手,但也知道巴達維亞理事會那邊更看重貿易收益,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得罪海漢,他自己倒是有一些想法,只是沒有來自巴達維亞的支持,他的想法也僅僅只能停留在構思階段,不可能付諸實施了。
只是當下如果半點乾貨都拿不出來的話,今後再想找費策賢談合作,對方恐怕也很難再給予自己足夠的信任了。畢竟都是幹外交的,打嘴炮誰都會,但如果只會打嘴炮的話就很容易讓人看不起了。
蘇克易放下酒壺正色道:“費大人,如果我們繼續互相猜忌下去,這合作之事就只能是鏡花水月。我知道你想先看看我方的誠意,那好,明天我便向海漢人提出讓荷蘭商船直接進入大明港口貿易,還請費大人到時候予以配合。”
費策賢不動聲色地應道:“需要在下如何配合?”
“很簡單,海漢人到時候一定會推說此事未經大明同意,那費大人到時候就站出來,表示大明願意接受荷蘭商船的入境請求即可。”蘇克易盯着費策賢的臉,要看他作何反應。
費策賢心道好你個蘇克易,你荷蘭商船想進大明港口,卻去向海漢人提出申請,分明是沒將我大明放在眼裡,就這樣還要我配合你行事?
費策賢道:“此事根本未經朝廷許可,那是要讓在下先斬後奏了?即便如此,怕是也瞞不住消息靈通的海漢人,他們可不會那麼輕信你的說法。”
“我也沒指望他們能信。”蘇克易道:“但我們可以讓海漢人明白,大明的海上進出口貿易不是他們一家能壟斷的,必須要給予我們足夠的尊重,不然我們隨時可以另起爐竈。”
費策賢心道你這就是典型的文人思想,海漢要是這麼講道理,又豈會在十年間佔去大明如此之多的領土。所謂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便是說的蘇克易這種情況了。
費策賢搖搖頭道:“蘇大人,其實海漢人有個觀點我是很認同的,他們認爲如果是在戰爭中失去的東西,就別指望能在談判桌上拿回來。單純的外交手段對海漢來說不過是隔靴搔癢,根本就觸及不到他們的痛處。就算我們明天表態了又能怎樣,海漢人會真的把你我的表態當一回事嗎?大員港的荷蘭商船要是敢自顧自地開進泉州港,可能不用等海漢人發話,許心素就會直接動手拿人了。我很欣賞蘇大人的決心,但竊以爲這種表態不過是自欺欺人,完全起不到你所期望的作用。”
費策賢這話說得毫不留情,蘇克易當下表情也不免有些尷尬,他認爲自己還是在很真誠地嘗試拉攏費策賢,但對方顯然不買這個賬。自己剛纔苦口婆心的一番說辭,最後還是沒能打動對方。
但蘇克易還是不肯就此放棄,沉聲問道:“或許在下考慮的確有許多不周之處,那請問費大人可有什麼手段,若是可行,在下很樂於配合費大人行事。”
費策賢道:“要解決與海漢的諸多紛爭,終究還是得有足夠的底氣才行……難啊!”
關於如何遏制海漢的發展勢頭,費策賢來到三亞之後何止想過千百遍,他花了大量時間在市立圖書館查閱海漢發跡史和各種相關資料,就是指望要從中找到海漢的弱點加以反制。但加深瞭解之後,卻並沒有找到他所期望的東西,反而是越來越真切地感受到了這個新興國家的強大。
海漢在文化上雖然與大明一脈相承,但獨特的社會體制和統治架構讓其運轉效率和社會生產力要遠遠高於大明。近年來有大量來自大明的移民開始主動遷居到海漢治下地區並陸續入籍,就足以說明民衆對於這個國家的發展勢頭十分看好。原本是吸着大明的養分成長起來的小小外族,如今已經反客爲主,某些方面反而是大明要依靠海漢的幫助了。
費策賢也想爲大明多爭取一些利益,但幾個月來的經歷讓他逐漸變得清醒,海漢高層可不是隻會做買賣的生意人,他們玩起政治來絲毫不比京城裡那些老大人們差,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跟這幫人打交道,很難在談判桌上佔到什麼便宜。
費策賢也並不排斥跟蘇克易抱團,但對方什麼乾貨都拿不出來,一心只想着讓大明對荷蘭開放通商口岸,順便讓海漢靠邊站,可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費策賢甚至想勸一勸蘇克易,不要莽撞行事,要是海漢人把他的話當了真,說不定一道命令就讓澎湖和高雄兩處港口駐紮的軍隊立刻出動,去端掉荷蘭人統治下的大員港了。對於海漢人來說,或許他們也正好差一個合適的藉口把這處礙眼的據點從地圖上抹掉。
蘇克易還待說些什麼,店小二敲門進來,告訴他們可以打開通向觀景陽臺的門,觀看勝利港即將開始的煙火燃放表演。說完之後,還發了兩面紙質小旗給他們,上面印着象徵海漢的紅藍兩色。
“那便看看吧!”費策賢已經不想再探討先前令人沮喪的話題,便起身打開了臨街方向的房門。
這間包房的朝向正好是勝利港方向,而小小的觀景陽臺下方便是已經人頭攢動的景觀大道。街上的民衆大多也拿着紅藍兩色旗,喜笑顏開地觀賞街道兩邊掛出的各式彩燈花燈。街邊的商鋪大多以慶祝國慶爲名,推出了各種各樣的優惠活動,不管是賣胭脂水粉還是筆墨紙硯,都是各出奇招吸引人羣,甚至就連某間小有名氣的包子鋪,也打出了國慶買五贈一的牌子,抓緊機會蹭一蹭這個流量。
忽然勝利港方向兩聲呼嘯騰空而起,便看到一紅一藍兩枚煙火直飛高空,然後砰地炸開,在空中形成了兩朵直徑五六丈大的花朵,映亮了勝利港的夜空。
街上民衆的注意力立刻便被這煙火所吸引,不少人都發出了歡呼聲,有人駐足觀看,有人則是立刻便向勝利港的方向涌去,希望能離煙花燃放點更近一些,看得更真切一點。
由這兩枚煙火拉開煙花燃放的序幕之後,便見勝利港方向不斷有煙花騰空而起,在半空中炸出各式各樣的漂亮圖案,不時引發民衆的陣陣驚呼。
費策賢和蘇克易在陽臺上並肩而立,街上這些民衆的表情神態盡收眼底。儘管他們剛纔還在屋裡商量要如何對付海漢,但看到眼前這種萬民同樂的景況,也不得不感嘆這三亞的確是個好地方。只可惜自己在這裡是一個純粹的外人,無法與這些民衆一同享受這份節日的歡樂。
“每年都會有這種活動嗎?”費策賢突然開口問了一句。
“據說是每年都有,只是規模大小會有差異。”蘇克易頓了頓,苦笑道:“去年這個時候我是在勝利港的觀禮區坐着。”
按照海漢的安排,他們本應該也會參加今晚的煙花燃放活動,去到勝利港附近專門搭建的看臺近距離欣賞這場視覺盛宴。只可惜白天的活動讓他們都沒法再安然接受這種慶祝活動的安排,各自提前離場,但沒想到最後還是在另一個位置上觀看了煙花表演。
海漢在火藥研究方面本來就領先於這個時代,而煙花正是軍事技術民用化的一個實例,在這裡所燃放的煙花絢麗程度,的確是別處看不到的。看到一枚枚煙花在空中炸裂後劃出的美麗弧線,費策賢和蘇克易的心中卻都生出了深深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