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其他國家派駐軍事顧問,對海漢來說並不是什麼新鮮操作,早在安南內戰時期,海漢便向自己扶持的北越派駐了軍事顧問,並在塗山半島協助北越建立了訓練營,爲其培訓使用火槍火炮的新軍。之後與福建許心素達成合作關係,作爲雙方軍火貿易的協議內容,海漢也向當地派駐了軍事顧問進行類似的操作。
時至今日,軍事顧問仍然是海漢向盟友派駐外交人員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海漢所產的軍火能夠在南海地區成爲暢銷品,這些派駐海外的軍事顧問也功不可沒。朝鮮從去年建交開始,便少量購入了海漢提供的新式武器,並且也應邀派出了軍事觀察員前往遼東觀摩海漢與後金的戰鬥,很直觀地感受到了海漢在軍事領域的強大。
原本海漢按照軍售協議也應該向朝鮮派駐軍事顧問,不過因爲遼東和南海兩處戰場的戰事在年底年初這段時間銜接太過緊密,海漢軍方的人員安排十分緊張,一直都拖着沒辦,要不是李希這次主動提出了要求,恐怕這事再拖個一年半載也是有可能的。
當然了,派駐軍事顧問跟駐軍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即便朝鮮方面願意自掏腰包補貼軍費請海漢派部隊進駐,海漢當下也的確抽不出足夠編制的部隊去朝鮮當保護傘。所以即使顏楚傑對李希的提議已經大爲心動,但還是得作出一副沉穩模樣,一點一點地磨掉對方的耐性,儘量爲海漢今後往朝鮮駐軍爭取到更好的條件。
“朝鮮人這麼積極?”陶東來稍後聽到了這個消息,也不由得感到有些詫異。在執委會的規劃中,朝鮮雖然是必須要拉攏的對象之一,但他也沒有料想到進度會因爲對方的主動而變得如此之快。
“我懷疑朝鮮目前面臨的軍事壓力可能不僅僅來自後金。”顏楚傑此時已經稍稍回過味了,提出了自己的一個想法:“說不定小日本又開始打朝鮮的主意了。”
“小日本這個時候應該是閉關鎖國的階段,照理說不會出來鬧事纔對。”在座的人裡邊就數寧崎對歷史最爲了解,當下便向衆人簡單講解了一下日本在這個歷史階段的狀況。
四十年前的朝鮮之役,勞師動衆跨海出征的日本也是傷得不輕,1598年豐臣秀吉過世之後,德川家康便召回了征伐朝鮮的軍隊。1600年的關原之戰,德川家康一戰定天下,並於三年後成立了江戶幕府,實際掌控了日本的統治權。而朝鮮與日本之間的外交,其實隨着1607年朝鮮向日本派遣通信使就已經恢復了,並於兩年後簽訂了以貿易內容爲主的《慶長條約》,規定日本可以在釜山設立倭館,並且每年可以派出二十艘商船前往朝鮮貿易。
寧崎說到這裡插了一句:“當然了,實際的數字肯定不止二十艘,畢竟這種賺錢的買賣會讓很多人眼紅的。我想不管是日本還是朝鮮,暗中都肯定有人在經營走私貿易。”
陶東來道:“平戶、長崎這兩個地方,不就是走私商人的大本營嗎?想必他們也不會錯過朝鮮這塊肥肉。”
寧崎點點頭道:“你說的沒錯,而且參與其中的可能遠不止東北亞這幾個國家的海商。”
當初與海漢對立的十八芝首領鄭芝龍,其義父李旦便是僑居日本平戶的海盜商人,而鄭芝龍後來也娶了平戶藩松浦氏家臣田川昱皇的女兒爲妻。不過後來十八芝在福建被海漢和明軍合力剿殺得乾乾淨淨,浙江舟山的武裝海商也都死的死降的降,被納入到海漢治下,幾乎斷絕了日本與大明之間的海上貿易。只有極少數由江戶幕府特許的朱印船,纔會繼續跑大明這邊的貿易航線。
不過在海漢壟斷大明的幾個主要外貿口岸之前,其實還有西方國家的商船在跑大明與日本之間的航線。葡萄牙人早在16世紀就到了日本,並通過貿易向當地輸入了火繩槍這種新式武器。1609年在與朝鮮恢復通商的同時,日本又開通了與荷蘭的貿易。1613年允許英國商人在平戶開設商館,並且派遣使者前往歐洲造訪各國。1618幕府宣佈開放平戶、長崎兩地爲通商港。
而在進入日本的這些西方國家當中,絕大多數都獲得了幕府的認可,得到了貿易機會,但西班牙毫無疑問是其中的一個倒黴鬼。1596年西班牙商船聖菲利普號因爲船體受損進入日本土佐藩浦戶港維修,因爲船員言語不慎引發豐臣秀吉的不滿。雖然豐臣秀吉過了兩年就死了,但西班牙在日本的貿易地位卻並未因此而得到提升。到1624年,幕府幹脆就下令禁止西班牙船隻進入日本。
而所謂的鎖國令,便是來自於1633年至1639年間德川幕府爲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而宣佈的五條禁止令。內容主要是禁止在日傳播天主教,禁止日本人出國和在海外的日本人歸國,並且將國際貿易限於長崎一個地方進行,只允許大明和荷蘭兩國作爲貿易對象。當然實際上地方藩主並不會完全遵守幕府的鎖國令,依然還會在私下與特定國家進行貿易,比如對馬藩宗氏與朝鮮,薩摩藩島津氏與琉球國,都是在鎖國令出臺之後繼續保持着貿易關係。
“雖然我們在佔領臺灣幾個重要港口之後讓西方商船前往日本的難度增加了很多,但我相信還是會有一些西方商船走太平洋方向繞過臺灣前往日本。”寧崎開始總結自己的結論:“歷史上日本幕府沒有在當下這個階段再對朝鮮發動大規模戰爭,而且開戰對一些地方藩主和外國商人的利益也會造成很大的損害,必定會面臨來自國內外的巨大壓力,所以我不認爲朝鮮人如此急迫地想讓我國派駐軍隊,是因爲遭受到來自日本的威脅。”
與顏楚傑的單方面猜測不同,寧崎對現階段朝日關係的看法算是有理有據,聽起來也頗有道理。在上個世紀兩次以舉國之力征伐朝鮮失敗之後,德川幕府是否還有足夠的勇氣和動力去發動新一輪的對朝戰爭還很難說,而且原本的歷史中也的確沒有出現這種狀況。
“那你對朝鮮人的態度怎麼看?”陶東來聽完寧崎的科普之後饒有興趣地問道。
“朝鮮的壓力……應該主要還是來自北邊吧!”寧崎分析道:“如果不是我們進入了遼東攪局,那麼去年皇太極就已經率十萬大軍親征朝鮮,讓朝鮮人從此換了個主人。雖說後金最終被我們拖在金州動彈不得,但如果只是要給朝鮮施加壓力,其實遠遠不需要派出十萬大軍……以朝鮮的軍力,我看有七八千騎兵就足以從鴨綠江一路打到漢城了。”
寧崎這話雖然有點蔑視朝鮮的軍事實力,但在座的海漢高官也沒有人對此提出質疑。去年王湯姆率領艦隊一路直達漢城,期間幾乎沒有遇到過像樣的抵抗,足見朝鮮國防禦力量的薄弱程度。如果後金的海上武裝力量不是在最近兩年被海漢清掃得七七八八,恐怕也早就已經渡海南下,直接去朝鮮京城耀武揚威了。
朝鮮人自己能意識到這種弱點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自從朝鮮使者羅德憲去遼東親眼看過當地戰況之後,對海漢的態度便是十分熱絡了。從建交通商到派出民夫前往遼東助戰,基本上都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合作態度無可挑剔。也正因爲如此,海漢纔在建交之後立刻向朝鮮出售了一批軍火,以兌現軍事援助的諾言。
不過從朝鮮使者此次的表現來看,光是向其出售軍火還遠遠不能幫朝鮮人建立起與後金對戰的信心,這個國家似乎更習慣於依賴強者提供的庇護——前提是這個強者必須是漢人政權。而海漢雖然偏居南海一隅,倒是實打實的漢人政權無誤,所以在朝鮮這邊獲得的信賴頗高,甚至連駐軍這麼敏感的事都沒有再向大明請示,而是直接向海漢提出了建議。
“遼東和朝鮮半島的局勢,國防部再儘快落實一下吧!”陶東來聽完寧崎的看法,便轉頭向顏楚傑提出了要求。
顏楚傑點頭應道:“我等會就安排發個電報出去,不過現在遼東駐紮的部隊很少外出活動,或許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打聽清楚朝鮮那邊的狀況。”
去年入冬之後,原本部署在遼東的海陸兩軍精銳部隊大多都被調回南方參加馬尼拉戰役,客觀上看,海漢軍在遼東的作戰實力是有所下降的。而後金方面卻在冬季增加了金州防線以北地區駐紮的兵力,向海漢施加了更大的防禦壓力,目前駐守金州的部隊就不得不收縮活動範圍,將兵力集中到金州地峽附近,以防後金再一次發動反撲攻勢。
這樣的主動收縮之後,海漢所能掌控的軍事情報自然也要大打折扣,對於朝鮮半島的形勢基本都是依賴於朝鮮人主動告之,或是來自皮島沈氏叔侄。但皮島軍民在入冬之前大部分都已經遷入了金州這邊劃出的東江鎮安置區,幾乎是已經放棄了皮島這個據點,所以能夠提供的情報也極爲有限。
而朝鮮方面除了三天兩頭地發出告急信息,似乎也很少能提供真正有價值的軍事情報。但這種語焉不詳,缺乏後金軍詳細動向的告急,在海漢看來只是因爲朝鮮太過緊張,稍有風吹草動就認爲後金要大舉入侵,實際上可能僅僅只是後金派出千八百人對朝鮮邊境地區作日常騷擾而已。
海漢這邊一開始還會派船前往鴨綠江入海口附近確認狀況,但朝鮮反反覆覆頻繁地軍情告急,而實際上後金軍並未大舉入侵朝鮮,這次數一多了也就成了狼來了的故事,海漢軍收到來自朝鮮的警報也就不當一回事了。
根據顏楚傑收到的報告,這個冬天朝鮮方面一共向遼東駐軍求救了十多次,但到目前爲止都還沒有真正發現後金打算要對朝鮮動手的跡象。所以要確認朝鮮方面遭受的軍事壓力,那就還得讓遼東駐軍再次前往朝鮮與後金的邊界一探究竟,弄清楚到底是朝鮮人杞人憂天,還是後金真的悄悄地在朝鮮邊境集結部隊準備動手了。
對於這種可能發生的狀況,海漢高官們也很難再根據原本的歷史走向來判斷了,因爲海漢在遼東地區的行動已經完全改變了歷史,接下來會在該地區發生的事情與他們過去所知的史書記載都是截然不同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如果後金真要先捏軟柿子,那我們又要重新向遼東增兵嗎?”寧崎提出了一個假設問題。
顏楚傑想了想道:“我們的兵力大概沒辦法兼顧到遼東和朝鮮兩處戰場,只能先確保金州這邊不丟。但話說回來,如果後金真的興兵攻打朝鮮,對我們倒也不見得是壞事。”
顏楚傑的意思,在場的海漢高官都是心領神會。海漢的人口構成當中,戰爭難民所佔的比例不可忽視,從安南到大明,戰爭難民一直都是海漢招募移民的主要來源之一。假如朝鮮遭受後金入侵,那勢必又將會產生數以萬計的戰爭難民,而海漢到時候便可以駕輕就熟地以善人姿態接收這些無家可歸的難民,所需付出的花費遠比在和平地區招募移民要少得多。
而且像朝鮮這種國家,國力被削弱得越多,海漢今後想要對其施加控制的難度也就越小。就算是打到朝鮮亡國了,海漢以後也可以再扶持一個傀儡政權來延續對朝鮮半島的統治。
“明白了,那就是該看熱鬧了。”寧崎點點頭,對軍方的態度表示理解。雖說朝鮮人可能會因此陷入到戰爭的苦難中,但權衡利弊,那當然是要選擇對海漢最有利的處理方式。在國家利益面前,寧崎倒也不會再抱有什麼婦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