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尚最在意的是自己的政績而非錢財,只要朝鮮勞工能夠好好幹活,他肯定不會去幹涉樸北秀的這些小動作。至於說多招募一些朝鮮人,反正相應的經費是由朝鮮官方出大頭,海漢的付出相比所能獲得的回報相當划算,所以也沒有什麼理由要反對樸北秀的這個提議了。不過劉尚離職在即,要落實樸北秀的提議,大概就只能着落在符力頭上,所以樸北秀才急着要在劉尚還未離任的時候與符力會面,力求在劉尚的牽線搭橋之下先把這事給敲定。
符力對於這中間的秘辛沒有劉尚那麼瞭解,但既然劉尚沒有出聲反對,他自然也不會急於表態。按照有來有往的原則,既然樸北秀想從中獲利,那自然得要拿出一些有分量的好處才行。
這種好處當然不會是指錢財了,對於劉尚和符力這個層級的官員來說,政治前途要遠比斂財重要,即便樸北秀想主動送錢給他們,那也必然會被他們拒之門外。而關於如何向對方開出條件,這件事劉尚已經提前跟符力做過溝通,特地將這件事留給符力來開口。
“基地繼續招工的事可以安排,但樸大人能不能說服金大人,把移民的相關禁令取消,這樣大家都方便。”符力當下便開出了己方的條件。
“移民禁令這件事,金大人的態度一向比較堅決……在下不敢打包票,只能盡力而爲。”說到這事,樸北秀也有些頭疼了。
這其實已經不是海漢第一次主動提及從朝鮮移民的問題了,之前朝鮮派出大批勞工到遼東協助海漢軍修築金州地峽防線,海漢這邊其實就打過從朝鮮獲得人口的主意了。對於海漢來說,朝鮮一直是東亞大陸漢人政權的藩屬國,文化和生活習慣上都相通,引入朝鮮移民所需的再教育成本小,移民也能比較快速地適應海漢治下的環境,無疑算是一個極好的移民來源。
不過朝鮮雖然肯派人爲海漢打工,但開放移民就是另一碼事了。海漢常年從大明大量吸納移民的做法並不是什麼秘密,大明管不過來就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但朝鮮卻不想主動放開這個口子——眼見着海漢不聲不響就吞了東江鎮幾萬軍民下肚,連飽嗝都不打一個,朝鮮可不想類似的狀況也發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儘管兩國在名義上是盟國關係,但朝鮮即便答應了設立使館、開埠通商、軍事合作等要求,甚至是駐軍這樣的條件,卻一直對移民一事不肯鬆口。
海漢對於朝鮮的堅持自然不甚滿意,所以一直都在想辦法讓朝鮮改變目前的態度,而金尚憲在這當中便是充當了關鍵人物的角色。
金尚憲當初一力主張以戰鬥對抗強大的清軍,又堅持要不惜代價引入海漢援軍,可以說是近半年朝鮮半島局勢演變的主要倡導者,而他對朝鮮國王和朝野的影響力也由此可見一斑。如果能夠說服金尚憲鬆口,再利用他的影響力去讓朝鮮改變現有的人口輸出政策,或許就可以成事了。
這件事一直由海漢提出要求,不免就讓金尚憲對此產生了警戒和牴觸,所以劉尚也在想辦法,儘可能讓朝鮮人內部發力去推動此事的運作,類似樸北秀這樣能夠得到金尚憲信任的朝鮮官員,去做這件事就再合適不過了。
但樸北秀也有他自己所需面對的困難,明知上司不喜此事還要主動建言,這種行爲肯定不討喜,說不得還會遭到訓斥,把上司對自己的印象搞壞了就麻煩了。如果僅僅只是爲了讓海漢人滿意,那他也沒必要去做這種摸老虎屁股的危險勾當。至於會不會因此而造成朝鮮平民大量流失出境的狀況,他倒不是很在乎,被清軍擄走的朝鮮人也不少,從來沒見朝廷有什麼抱怨,那海漢人願意拿實惠好處換朝鮮人口,這買賣有什麼做不得的?
說白了,還是好處不夠大,讓樸北秀不願冒風險去推動此事。即便劉尚先前也提過,今天符力再次提及此事,樸北秀也還是以金尚憲態度堅決爲由,設法將事情搪塞過去。
劉尚與符力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均能聽出樸北秀的態度並不堅決,而且多有推卸責任之意,這樣的反應基本也是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只要樸北秀沒有把話說絕,那麼依然還是有成事的可能。
劉尚開口道:“金大人所擔心的,主要還是人口過度流失的問題,但其實我們可以在制度上加以完善,以確保金大人擔心的狀況不會發生。比如我們可以提高移民的門檻標準,或者是限定每月申請移民的人數……只要稍微用點手段,就可以有很多控制移民規模的辦法。”
符力不得不承認,劉尚在移民這個領域的熟練度的確是遠遠超過自己,可以針對朝鮮人的顧忌立刻拿出解決方案,而自己就幾乎沒有想到這種解決問題的辦法了,看樣子到了這個新崗位上需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樸北秀倒是很客氣,並沒有斷然否定劉尚的建議,但還是在堅持打太極:“劉大人的提議,在下一定會轉告金大人,但金大人能不能同意,在下的確不敢保證啊!”
說到底樸北秀還是先把責任推到金尚憲頭上,而金尚憲的級別,打交道的對象都是錢天敦、王湯姆這個層級的高官,劉尚和符力也很難有機會當面與金尚憲探討關於移民問題的解決方案。
樸北秀大概也是覺得兩次三番拒絕劉尚有些過意不去,便主動提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其實如果貴國只是想從本國招募一些特殊人才,那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先招進基地當勞工,然後尋個由頭把人送走就是了。這每個月生老病死,總會有一些人撐不過去,兩位大人覺得如何?”
樸北秀說這法子,其實海漢早就想到了,只要兩邊約好把移民人員從勞工登記資料上劃掉,備註一個病歿或者意外身亡的理由,然後送去別的地方改頭換面,以一個新的身份在海漢治下生活就行了。這個法子當然沒法大規模地進行操作,只能解決小部分人員的移民和改換國籍問題,這樣樸北秀可以選擇裝瞎,也不用爲此承擔太大的責任。
這當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海漢對引入朝鮮移民的需求,要照這種法子吸納朝鮮人入籍,要嘛海漢選擇忍受低下的移民效率,要嘛大同江基地內的朝鮮勞工折損率肯定會上升到一個驚人的水平,而且明眼人一看每個月的統計數字就會發現問題,到時候這些小手段被曝光,反而不好與金尚憲展開交涉。
劉尚搖搖頭道:“此舉雖然可行,但沒必要。我國還是更希望能夠在官方層面達成共識,一勞永逸地解決移民問題。”
其實劉尚早先便已經就此徵求過錢天敦等人的意見,但上面的大人物不屑使用這種灰色手段來解決問題,而是要求他儘可能拿出一個合理的方案,最好是能讓兩國坐下來簽署一個正式的協議,使今後的移民工作能有法可依。
海漢其實以前在海外行事也沒這麼多的講究,當年安南內戰時期,從清化附近的海岸一船一船地運走戰爭難民,山東登萊戰亂時期,同樣的做法也在大明用過,但問題是海漢採取這種措施的時候都還尚未與當事國締結正式的外交關係,而後來建交之後,海漢就不會再採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來收羅移民了,以免破壞了現有的外交關係。
海漢與朝鮮是建交在前,名義上算是盟國關係,要從朝鮮招募移民那肯定得跟東道主打招呼獲得許可,如果趁着朝鮮戰亂將難民人口大量運走,那勢必會讓朝鮮當局心生反感,從而影響到兩國的關係,這在海漢看來並不划算。所以儘管這大同江基地內外多的是無家可歸的朝鮮人,海漢的民政部門也還是遵照兩國早先的約定,對所有進入大同江基地的朝鮮民衆登記造冊,並由朝鮮官方派人進行監管。
這樣的措施是爲了朝鮮官方放心合作,以彰顯海漢在移民問題上並無暗箱操作,但同時也自己堵上了海漢從朝鮮招募移民的通道。所以現在劉尚和符力才需要費工夫嘗試說服樸北秀,由他從內部去改變朝鮮對移民一事的態度,只是從目前的狀況來看,樸北秀顯然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參與太多,一直都在有意閃避。
對於樸北秀表現出來的態度,劉尚只能將其理解爲條件未夠,他可不相信一個敢在大同江基地這種項目裡撈錢撈得不亦樂乎的傢伙,會是一個膽小怕麻煩的人。但要開出怎樣的條件才能讓樸北秀動心,劉尚還是有點拿不穩。
劉尚如今雖然手中權限不小,但主要是對內的管理權,而涉及到外交層面的事務,已經超出了他的權限範圍,他是肯定不敢擅自拿主意的。符力在這方面的權限肯定比他大,但兩人先前並未就此做過深入的探討,所以也沒有什麼商量好的條件能立刻拿出來與樸北秀講價。
符力大約也是想到了同樣的問題,側過頭來與劉尚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頗有默契地微微點了點頭,劉尚便對樸北秀道:“樸大人,既然此事暫時沒有合適的法子,那就先擱置到一邊不提了。不過趁着這會兒頭腦還算清醒,我與符主任還有一事要與樸大人商議。”
樸北秀道:“劉大人請講。”
劉尚卻不出聲了,只是眼神在崔仁和申哲臉上來回溜了一圈。樸北秀這等人精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當下便吩咐道:“你們去廚房看看,叫人再加幾個熱菜。”
把兩名下屬打發出去之後,樸北秀便再度望向劉尚。劉尚這下也不賣關子了,開門見山地說道:“移民協議這件事,我國希望能夠儘快拿下,如果樸大人願意從中出力,我國也可以適當給予一定的回報。”
“回報”兩個字聽在樸北秀耳中,那就顯得非常有鼓動力了,樸北秀眉毛一挑,故作不解地問道:“不知道劉大人所說的‘回報’是何意?”
劉尚笑道:“那就請符主任給樸大人解釋一下吧。”
關於從朝鮮引入移民的問題,符力在從三亞出發之前的確得到了來自勝利堡的指示,允許他在必要的時候代表海漢行使外交職能。至於這種所謂外交職能的方向,自然便是設法收買朝鮮官員了。
海漢對於收買外國官員也早就有一套標準化的操作方案,從直接送錢到暗中輸送利益,在其國內官場上乃至國際上給予助力,都有針對不同狀況的多種選擇。像樸北秀這種貪圖錢財利益的官員是最爲多見也最容易收買的,而從剛纔的一番交談來看,符力認爲他所忌憚的便是其上司了,如何輸送利益而不被其上司察覺,這可能就會成爲決定其態度的關鍵所在。
符力首先提出了一個問題:“不知道樸大人對即將在貴國開始經營的海漢銀行有多少了解?”
樸北秀應道:“據在下所知,此機構乃是貴國官方所營運的錢莊銀號,不知是否理解對了?”
符力笑着點頭應道:“大致如此,海漢銀行的資金來源便是國庫,我國富甲南海,天下皆知,所以存在銀行裡的財產十分安全。如果樸大人願意,到時候海漢銀行可以爲大人設立一個專門的賬戶,今後不管是在朝鮮還是在海外其他國家,只要有海漢銀行所在之處,都可以隨時從賬戶中提取款項。樸大人覺得意下如何?”
樸北秀聽懂了符力的意思,這當然不僅僅是設立一個賬戶那麼簡單,而是擺明了要通過這個秘密賬戶給他送錢了。不過樸北秀還是不敢立刻答應下來,而是故作不解道:“在下不太可能會離開朝鮮,這異國提款,對在下似乎也沒什麼用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