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要在濟州島海域投入海軍力量的目的當然不是爲了日常訓練,而是要對日本九州地區實施偵查,以此來爲制定之後的作戰計劃提供資料。但更深層的原因,卻是與朝鮮國未來的權力交接有一定的關係,這當然不宜在送交景福宮的公文中對朝鮮君臣直接道明,只能通過面對面的交流來讓對方瞭解這個特殊狀況,以求將知情者控制在最小範圍內,從而實現保密的目的。
經過去年到今年的合作,金尚憲算是海漢可以信賴的少數朝鮮高官之一,所以對他倒是可以稍稍透露一些相關的情況。
“我們對濟州島這個地方並無興趣,也不會向貴國提出補給港之外的其他要求。”王湯姆知道金尚憲在擔心什麼,所以開門見山地坦然相告:“我們將在該地區展開的所有軍事行動,都與濟州島的歸屬問題無關。”
金尚憲聽到這個解釋略微放心了一些,但他還是大着膽子向王湯姆求證道:“那我是否可以把將軍的話理解爲海漢官方的一種承諾?”
“當然。”王湯姆點點頭給予了肯定的答覆:“關於這一點,金大人可以把我的話轉達給國王陛下。”
既然海漢人的目標不是濟州島,那對於金尚憲來說就算是放下了心頭大石,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此事,當下就可以回去交差了。不過他還是不免有些好奇,海漢人派遣武裝部隊前往該地區的真實目的到底爲何,便主動開口向王湯姆打聽起來。
“這事說來就話長了。”王湯姆道:“簡單的說,跟貴國的近鄰多少有些關係。”
“日本?”金尚憲的反應倒是很快,立刻就明白了王湯姆的意思:“想不到倭人竟敢招惹到貴國頭上!那貴國是打算與倭人開戰了?”
日本與朝鮮之間的關係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歷史上日本也數次興兵入侵朝鮮,規模最大的莫過於發生萬曆年間的壬辰倭亂,偶從1592年斷斷續續打到1598年年底才宣告結束。
日本軍隊登陸釜山攻入朝鮮之後,十九天就拿下朝鮮王京漢城,兩個月之後攻下了平壤。當時如果不是明朝出兵數萬到朝鮮參戰,這朝鮮國大概率會被豐臣秀吉的大軍給踏平,很可能連國祚都保不住。
這場大戰之後日本消停了數年,然後又與朝鮮重啓了雙邊貿易,並且由對馬藩在朝鮮南部的釜山設立了官方商館,兩國也算是在慢慢修補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裂痕。不過在此之前,金尚憲倒是從未聽說日本與海漢之間有什麼過節,所以王湯姆給出的答案讓他多少有一點意外。
王湯姆道:“目前的情況還不是很明朗,所以我們也只是採取一些預防措施,貴國不用擔心會受到戰事的牽連。”
金尚憲老臉一紅,心知自己的想法被王湯姆識破,連忙辯解道:“本國去年與清賊大戰一場,尚未恢復元氣,若是又要開啓國戰,恐怕會力有不逮,拖了貴國的後腿。”
金尚憲這話倒也不完全是爲了推脫,去年雖然在海漢組織的聯軍幫助之下成功擊退了入侵朝鮮的清軍,但北部地區仍有大量州縣被捲入戰火之中,前前後後傷亡加上被清軍擄走的人口數以萬計,加之被清軍摧毀的城池和農田,實際損失可謂相當大。而當時來朝鮮助戰的聯軍部隊也不是白出力,朝鮮還得在戰後支付相應的軍費,僅海漢一家的開支就已經榨乾了朝鮮的國庫。
時至今日,朝鮮的政局雖然已經趨於穩定,但財政狀況依然未能得到根本性的緩解,官方還欠着海漢銀行鉅額貸款,需用數年的稅賦分攤才能償還。如果在這個時候海漢需要朝鮮參與到另一場大規模戰事中去,那金尚憲除了拼命喊苦之外也很難有別的應對辦法了。
對朝鮮而言,參戰這個選擇所將帶給本國的麻煩甚至並不亞於失去濟州島的這種可能性。上個世紀被日本大軍入侵的歷史陰影依然未能完全從朝鮮人頭上散去,而作爲壬辰倭亂親歷者的金尚憲也難免會對日本這個對手相當敏感,對其忌憚的程度堪與朝鮮的北方強鄰一比。
打不過,也不想打,哪怕是有海漢撐腰,恐怕短時間內也難以改變朝鮮人的這種態度。畢竟這個國家與海漢在早年結交的安南、葡萄牙等盟國有所不同,並沒有多少跟着海漢吃肉的作戰經歷。如果換作是其他盟國的高官聽到海漢要對某地動武,大概立刻就會毫不猶豫地主動報名參與,以免錯過了獲得戰爭紅利的機會。
王湯姆見金尚憲不願主動攬下此事,當下不免有些失望,心道金老兒的眼光還是太短淺了一些,只知道盯着朝鮮國內,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參與到國際事務當中。當然這對於一直給中國當藩屬國的朝鮮來說的確有些困難,畢竟外交層面他們只需對中國效忠就好,遇到困難向宗主國求救便是,不需也不敢去考慮發展壯大自身之後向外擴展的可能。
旁邊坐着一直沒出聲的錢天敦這個時候終於開口了:“金大人,難道貴國就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成爲區域強國,不會再被鄰國欺凌,甚至還可以向外擴張勢力版圖!”
金尚憲沒想到錢天敦一開口竟然是提了這麼大的一個目標出來,一時間愕然不知該如何應答纔是。作爲一個幾十年來被外敵輪番入侵的國家,朝鮮還真沒什麼底氣敢把成爲區域強國這種目標掛在嘴邊,至於對外擴張,金尚憲更是連做夢都沒想過這種聽起來就很不現實的狀況。
錢天敦一看金尚憲的表情,大致也猜到了他的感受,當下搖搖頭道:“金大人如果覺得今後靠我國駐軍庇護就能守得朝鮮太平,那當然也不假,但貴國其實本該有更好的發展前景纔對。作爲我國的盟友,出兵打仗只是家常便飯而已,希望貴國今後能夠在這方面有所表現,不要讓我們太失望!”
金尚憲此時有些舉棋不定了,他能感覺到這兩名海漢高官是在有意引誘自己表態,但這可不是出錢出人出糧的差事,而是點名要讓朝鮮參戰,豈能隨口就答應下來。但聽錢天敦這個口氣,如果當下不在這裡表一表決心,似乎後面會因此而錯過什麼好機會。
現在跟日本開戰,對朝鮮有好處嗎?金尚憲認爲除了能報復一下當年的仇恨之外,實際的好處應該非常有限。而朝鮮爲此所需付出的代價,恐怕會大大地高於收穫。
王湯姆打圓場道:“金大人也不用覺得爲難,我們並不是要求貴國必須參與到今後由我國主導的戰事當中,但作爲盟友,我們還是希望貴國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向我國軍隊提供必要的後勤保障。”
金尚憲聽對方終於把話題拉回到正事上,沒有再逼自己當場表態,當下也是鬆了一口氣,連忙應道:“臨時補給港一事,本官回到漢城之後立刻稟明陛下,相信很快就可以安排妥當。”
相較於被拖去參戰,僅僅只提供港口暫用就簡單多了,這對於朝鮮來說也不會有太大的心理障礙。海漢人已經明說不會打濟州島的主意,金尚憲相信對方應該不至於在這種大事上信口雌黃。
至於海漢人是不是真打算對日本開戰,如果開戰會是什麼樣的規模,金尚憲當然好奇,但他現在已經不敢多問了。言多必失的道理他是懂的,剛纔自己嘴快多說了幾句,便差點被對方給逼着表態,他可不想再讓對方給帶了節奏。
不過這次會面的話題卻並沒有在這裡終止,王湯姆又向金尚憲提出了新的問題:“金大人,貴國跟日本開放貿易往來也有不少年了,我想金大人應該很清楚,貴國有哪些大人物在這些跨國貿易中佔有比較多的份額,關於這方面的信息,金大人能不能跟我們分享一下?”
金尚憲道:“我國與日本之間的貿易多是在釜山進行,至於份額,這個倒是沒有明確的統計……將軍可否說明爲何要問及此事?”
王湯姆道:“我們懷疑日本在透過貿易渠道向貴國官場進行滲透,或許有些大人物也會牽涉其中。當然了,金大人跟我們一向合作得很愉快,所以我們出於對金大人的信任,纔會請你協助我們調查此事,相信金大人應該不會對我們有所隱瞞吧?”
金尚憲連忙應道:“竟有此事?那將軍是懷疑從貿易中獲利最多者,是被倭人給收買了?”
王湯姆道:“我們暫時還不能確定事情發展到了什麼程度,只是在懷疑某些官員的家族產業就是日本人所用的渠道。不過如果是牽涉到朝堂上的大人物,比如與金大人級別相當的官員,那還請金大人務必告訴我們。這事不只是普通的銀錢往來,更有可能會影響到貴國未來的安定!”
金尚憲聽他說得慎重,連忙先替自己洗白道:“我安東金氏距離釜山足有三百里,在釜山也沒有產業,更沒有跟倭人在私底下打交道。”
王湯姆擺擺手道:“金大人誤會了,我們並不是在懷疑您的家族,否則也不會當面向你詢問這事了。你想想有沒有其他官員具備這個嫌疑,比如說經常跟你對着幹的崔判書?”
金尚憲遲疑道:“崔大人是全州崔氏出身,全州在全羅北道,到釜山的距離比安東過去更遠,應該……不會吧?”
王湯姆對金尚憲的回答卻是半信半疑,三四百里距離對於商人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麼大問題,商業正是因爲跨地域的流通才會產生更多的利潤,否則西方商人怎麼會不遠萬里繞過大半個地球來東方貿易。朝鮮的貿易環境雖然相對比較封閉,但應該也不至於會閉塞到商人只守在老家做買賣的程度。不過金尚憲沒有就着這個問題順勢踩政敵一腳,這倒是讓王湯姆有些刮目相看。
“那其他人呢?”王湯姆不肯罷休,繼續追問道。
金尚憲面露難色道:“本官一向只是掌管禮曹衙門的事務,這貿易相關之事,多是由戶曹衙門負責,本官實在不太清楚內情。”
金尚憲的答案無疑讓王湯姆和錢天敦都頗感失望,他們本希望通過官方渠道直接獲取關鍵信息,以此來判斷朝鮮官場高層人物中可能與日本方面有勾結的人,從而調查朝鮮國內是否有人蔘與到襲擊世子李凒的行動中,而金尚憲是他們爲數不多可以完全信任的情報來源。
但金尚憲所能提供的幫助幾乎爲零,甚至沒有能完全洗白他自己的家族,更別說達到王錢二人的預期了。如果從軍情局另行派出情報人員前往釜山,短時間內也很難在那邊的陌生環境中調查到所需的信息,而執委會大概也不會有足夠的耐心讓他們花上幾個月去慢慢調查相關的線索。
雖然金尚憲沒能提供什麼有用的信息,但人家大老遠的來一趟大同江基地也是不易,於是談完正事之後,王錢二人還是照規矩設宴款待了金尚憲一行。不過金尚憲急着要趕回漢城覆命,只在大同江基地待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便啓程南下了。
“老頭兒人是好人,就是腦子太死板了一些。”王湯姆一邊打着哈欠,一邊還在向剛剛駛離碼頭的帆船揮手致意。這金尚憲走的時間着實太早了一些,整個大同江基地都還沒有到早操的時間。
錢天敦道:“金尚憲也沒你說的那麼老實吧?人家好歹也是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老油條了,壬辰倭亂、丁卯胡亂,還有去年的清軍入侵,他也都是親歷者,什麼場面沒見過,哪那麼容易打發。你覺得死板,我倒是覺得他滑不留手,昨天跟他談了這麼久,居然連點有用的消息都沒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