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次在出發之前針對平戶港和長崎港兩處地方都制定了登陸偵察的行動預案,但考慮到兩地的具體情況,實際上長崎纔是重點對象,當地甚至還有葡萄牙商館可以給予一定程度的協助。而平戶港可能有十八芝餘黨的存在,進入當地的風險會相對較大一些,所以關於平戶的行動預案實際上只是一個備選方案。如果不是在附近發現了中式戰船的存在,天草四郎應該也不會主動請命要冒險上岸去落實此事。
在多年前升任軍官之後,天草四郎就沒有再像這樣獨自執行偵察任務了,所以這個潛入平戶的任務也讓他頗感興奮。儘管三月的海水溫度依然冷到刺骨,但他還是毫無壓力地一口氣泅渡到了鄰近的海岸。
天草四郎打開防水包取出所有物品,用毛巾擦乾身子,換上了一身乾爽衣物,把溼衣物全部裝入包內,又裝入幾塊石頭,用繩索將其與放完氣的羊皮胎綁在一起沉到海里。處理完這些東西之後,他再將所有的隨身物件一一清點帶在身上,擡頭大致辨識了一下方向,便沿着海岸朝南行進。
在用了半個小時翻過一座低矮的山丘之後,天草四郎便已經看到了白天見過的那處港灣。海岸邊有星星點點的燈火,爲他指明瞭前進的方向。
通常在港口碼頭附近都會有一些專供水手們打發時間的玩樂場所,這在海漢治下的各處貿易港都是必不可少的產業。天草四郎認爲這地方也不會例外,畢竟上岸的水手都很閒,除了喝酒賭錢找女人之外還能幹嘛呢?
要找到這些地方並不難,入夜之後看港口附近哪裡亮着燈就往哪裡去,到了附近肯定能聞到酒香,聽到水手們嬉笑怒罵的聲音。天草四郎雖然對吃喝嫖賭說不上愛好,但該會的東西他也都會,混入這些地方不會存在什麼障礙。
果然在離那些亮燈處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天草四郎便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飄來的酒香和食物的香氣,讓他確信前面就有自己要找的地方。
很快他便在碼頭旁邊看到了一間小酒屋,門口調着個燈籠,燈籠上用毛筆寫有“吉田屋”的字樣,隱隱能聽到屋內傳出大呼小叫的聲音。天草四郎走到門口停了一下,確認了自己的狀態沒有問題,便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這小酒屋的面積不大,屋裡就三張小方桌,卻是已經坐了十來號人,天草四郎藉着昏暗的燈光看其穿着打扮,應該都是些貧苦大衆。而他的冒然進入似乎也並未引起這些人的關注,衆人依然是各自飲酒作樂,並沒有誰對這個新來的人感到好奇。
倒是店裡的老闆率先注意到了天草四郎,將他招呼櫃檯旁邊坐下,又問他要喝點什麼。這小酒屋裡也沒夥計,跑前跑後做菜打酒全是老闆自己在忙活。天草四郎點了一壺酒,一盤生魚片,便坐在櫃檯邊自斟自飲起來。他雖然沒有與人交談,不過耳朵卻是已經開始收聽屋內這些人的談話內容。
天草四郎的外表言談與本地人並無明顯差異,在這小酒屋裡也沒有任何違和感。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這趟是來對了,在這家小小的居酒屋裡居然還有人用漢語在交談。
天草四郎豎起耳朵聽了一陣,雖然斷斷續續聽得不完全,但卻從中獲得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在這裡喝酒的人,說日語的本地人有大部分是造船的匠人和低級水手,而那幾個說漢語的人,卻似乎要高出一級,對其他人呼來喝去,毫不客氣。
這幾個說漢語的人同樣也精通日語,看樣子要嘛是在這邊常駐,要嘛就是經常來往此地。而天草四郎用餘光瞥到這幾人的穿着打扮也是與本地人差不多,便判斷這些人很可能是常年在平戶生活,所以纔會在衣着上與本地人趨於同化。但這幾人互相交談時卻只使用漢語,顯然也不是會說漢語的日本人。
但這幾人所說的漢語帶有比較重的口音,天草四郎熟練掌握的是海漢官話,卻聽不太明白這幾人交談的內容。他只能耐着性子,等小酒屋裡這些人先行離開,再設法向店家打探消息。
這一等就等了許久,天草四郎第二壺酒喝了大半,面前裝下酒菜的空盤子都開始摞起來了,小酒屋的這些人終於散去了大半,剩下兩三人趴在桌上一動不動,還有人發出鼾聲,應該是早就醉倒了。
天草四郎此時其實腦子還是清醒的,不過他裝着略有醉意的樣子,讓老闆過來算賬。趁着結賬的時候,天草四郎稱自己是剛到這邊的水手,希望老闆能給介紹一個能過夜的地方。這老闆倒也不客氣,便說自己這小酒屋也可以留宿,價格好商量,看樣子只要有錢賺就不打算放過。
於是天草四郎就等着老闆把另外幾名醉漢清場關門,然後問他還能不能買酒喝,可以自掏腰包請老闆一起喝一點。這老闆連住店的買賣都接,自然不會拒絕,於是這小酒屋當下便成了天草四郎的包場。
酒酣耳熱之後,天草四郎便順勢打聽起了附近的情形,一來二去還真從酒勁上頭的老闆口中套出了不少信息。這老闆大概也想不到天草四郎明明看起來就是個純正的日本人,但卻是在替另外一個國家做事,與他交談時根本就沒有任何防備之心,被問到什麼都是據實以答,十分配合。
這一番攀談就一直持續到了後半夜,兩人都喝得七七八八頭暈腦脹,老闆喝得開心,也不收天草四郎的過夜費了,去搬了一套被褥枕頭出來,讓他就在店堂裡打個地鋪囫圇睡一覺,待天亮後再走。
天草四郎躺下之後,忍着睡意重新整理了一下這一晚所得到的信息。據店家所說,他先前在店裡見到的那些人,有一多半都是爲田川家族效力的人。這個田川家族在平戶藩算是頗有影響力,小酒屋附近的造船廠和貨運碼頭都是其名下的產業。
至於爲什麼田川家族手下會有一些漢人,老闆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他只知道這些漢人中有不少人頗有權勢,其地位甚至跟平戶藩的上等武士差不多。
這個名叫田助灣的小港灣,最主要的產業其實並不是造船或者跨國貿易,而是輸出木材。附近的大片山林提供了豐富的林木資源,而造船廠其實是近幾年才由田川家族興建起來的產業,選址此地除了這裡的天然港灣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大概便是田助灣附近的林木正好適合用於製作船料了。
而在田川家族開發此地之前,這裡的木材大多隻能運去平戶港或者更遠的地方當建築材料,或是由本地漁民自行建造一些長不過兩三丈的小舢板。如今倒是圍繞着新建的碼頭和造船廠有了一系列的產業,比如這間小酒屋就是其中之一。畢竟以前可沒有這麼多有消費能力的水手在這個區域活動,現在本地的經濟也算是被田川家族給盤活了。
田川這個姓氏,對天草四郎來說也不算很陌生,出發之前他也研究過來自其他地方的調查報告,自然知道前段時間在福建海峽地區查獲的一系列與槍案相關的商貿機構,其背後似乎便有一個名叫“田川健司”的日本人在活動,這也是讓情報部門後來順藤摸瓜查到日本來的一條主要線索,並且將其列爲了此次偵察行動需要落實的目標之一。
在福建活動的“田川健司”與日本平戶的田川家族是否存在直接聯繫,目前還沒有切實的證據,但就天草四郎今晚在這裡所瞭解到的信息來看,兩者間存在聯繫的可能性是相當大的,而這個聯繫點便是漢人。
平戶田川家族的手底下有不少漢人,而且這些人並非從事最底層的工作,隱隱還掌握着某些權限,天草四郎猜測這或許與造船技術有關。而曾經在福建海峽活動的日本商人田川健司手底下也同樣有很多漢人,負責經營和指揮在各地部署的潛伏機構。
漢人和日本人之間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合作,這就不能不讓人聯想到曾在東南沿海猖獗一時的倭寇了,只有巨大的共同利益驅使,纔有可能讓兩個分屬不同民族的羣體消除隔閡進行合作。而十八芝也正好符合這一條件,當年鄭芝龍在日本待的時間可不短,與平戶藩上上下下的關係都不錯,甚至還在這裡娶妻生子。他後來帶到福建去的人手中,也不乏出身北九州地區的日本人。如果十八芝餘黨選擇在平戶東山再起,那不得不說這裡可能具備了對他們相當有利的環境條件。
不過田助灣這個地方的產業比較單一,流動人口有一多半是爲田川家族效力的人,因此這小酒屋的老闆所能提供的信息其實也很侷限,他甚至都說不清楚田川家族與藩主松浦家族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天草四郎想要打探到更多的消息,大概還是得去到平戶港之後纔有辦法。
但天草四郎不打算急着趕去平戶港,他準備在離開田助灣之前再去造船廠確認一下,這裡建造的船隻是不是碼頭停泊的那種中式戰船。
天草四郎心也挺大,琢磨完事情之後就沉沉睡了過去,直到晌午才被店家叫醒。他討了一盆水簡單洗漱一下,便結賬離開了小酒屋。
出門之後便能看到昨晚未曾見到的港口小鎮全貌了,這鎮子其實就一條沿着海灣延伸的街道,東西兩頭分別是碼頭和造船廠,中間便是類似“吉田屋”這樣提供吃喝玩樂的地方,以及米行雜貨鋪之類的商鋪。而本地民衆的居住點則是更深入內陸一些,只有少數靠海吃飯的人住在臨近海岸線的地方。
當然了,不管是碼頭還是造船廠,這裡的經營規模都遠遠不及天草四郎曾經到過的大部分港口,如果不是先前路過這裡的時候多看了幾眼,或許就直接錯過這處小小的海灣了。
造船廠的位置正好是對着海灣的進出航道,所以昨天途經此地的時候,天草四郎一眼就注意到了這邊的船塢。他當時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船塢中在建的帆船應該是超過四百料的大船,而這對日本的造船技術來說算是非常大的工程了,斷無理由會藏在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海灣裡。後來又發現海灣裡還有好幾艘遮住甲板炮位的中式戰船,他纔將這兩件事聯想到了一起。
相較於海漢建造軍用船隻的船塢,這裡的安保手段就顯得十分稀鬆了,船塢外圍並未安裝遮蔽物,隔着老遠便能看到船塢內的建造情況了。天草四郎雖然不是海軍,但辨認船隻的大致類型肯定沒問題,其中一個船塢的船體建造了七成左右,已經能從外形輪廓分辨出這的確是一艘中式帆船。而另一艘的建造還在往龍骨上安裝船殼的階段,不過從其大小來看,應該也是與旁邊那艘船同樣的制式。
而這兩艘尚在船塢中建造的帆船,與停靠在海灣裡的另外三艘中式戰船的大小也都是一致的,天草四郎認爲這應該是成批量建造的制式武裝帆船。
天草四郎無從推斷這些武裝帆船今後會在哪些海域出沒,但僅僅是眼前所見的狀況,已經讓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像這種可能裝備有數門甲板火炮的戰船,只需數艘便可組成一支小型艦隊,在海上執行一些低烈度的作戰任務,比如封鎖航道、監控海域、海上跟蹤、劫掠民船等等。而一旦數量形成規模,其威力就會極速增加,當初十八芝就是靠着戰船的數量優勢,讓荷蘭和西班牙殖民者都不得不在福建海域對其低頭。
而對於平戶藩松浦氏這樣的地方大名來說,擁有一支武裝艦隊無疑大大有助於維護自家的海上利益,甚至可以助力平戶藩由海上向外擴張勢力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