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草四郎估計這地方應該會有專門的護衛人員,所以他沒有冒然嘗試進入這個村落,而是先在附近的山林中潛伏下來,對這個地方進行仔細的觀察。
隱藏在山溝裡的冶煉作坊其實生產規模不大,總共也就六七個冶煉爐,如果要與海漢在昌化建立的冶煉基地相比,那真的是小巫見大巫,應該連十分之一的規模都不到。不過考慮到平戶藩統治下的地域面積、人口規模、經濟水平,也不太可能興建起昌化那種規模的冶煉基地,加之這裡據說還有軍工生產任務,那就更不能把生產規模弄得太大,以免引起德川幕府的猜忌。
果然很快天草四郎就發現了在黑夜中游走於幾處冶煉爐之間的數名武裝人員,這些人走走停停,看樣子應該是在執行巡邏任務。他勢單力孤又對環境不熟,當下更是不能冒險上前活動了,只能憑藉經驗來觀察這個區域的動向,看看是否能找到生產火炮的跡象——這也是他連夜摸到此地的主要原因。
但現在看來這個任務要比他預計的更爲困難,夜色中很難分辨哪裡纔是倉庫,根本無法採取有針對性的行動。天草四郎在山裡中待了一個多小時仍然沒有收穫,隨着環境溫度的降低,他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開始變得僵硬,應該很難堅持在這地方待上一整晚,安全起見只能選擇先撤回平戶港,找一個溫暖的地方過夜再說。
第二天早上,天草四郎早早便離開了客棧,再次穿越山嶺來到鏡川。而這次他的運氣似乎就比昨晚要好多了,只等了個把小時,便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他看到有人將兩匹馬拉着的一輛空板車帶到了某處房舍前,然後很快便有數人用竹槓和繩索合力擡着一門炮從裡面出來了。在平戶建造這些中式戰船上所裝備的火炮口徑雖然不大,但一門炮的重量起碼也在五百斤左右,因此在這裡完成鑄造之後,必須得裝車才能運去海岸邊的造船廠。
天草四郎大致能料想到這火炮會被運往的目的地,所以他的注意力放在了那間疑似倉庫的建築上。他在山林中仔細觀察了那棟建築周圍的環境,然後牢牢記在心頭。這個時候嘗試潛入肯定是不明智的,光天化日之下很容易會暴露行跡,而一旦他出了什麼事,在平戶可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到他。所以他準備先確認位置,然後等今晚再來一趟,設法進到那間庫房裡證實自己的發現。
當然做出這種選擇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他昨天與平戶港的掮客約好了今天再碰面,看對方是否能夠安排與田川家的人商談貨運合作。如果能跟田川家的人直接接觸一下,或許就能有機會拿到更多的信息。
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無論在哪一國都是一樣的好用,平戶港的掮客爲了拿到天草四郎給出的酬勞,居然還真在一天之內就幫他聯繫到了田川家的一名管事。至於這名管事在田川家的級別和影響力,掮客卻沒有細說,天草四郎猜測估計是這方面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條件,否則這掮客肯定會吹噓一番。
這名管事名叫田川十三,一個聽起來很是隨意的名字。天草四郎本是日裔出身,他知道這種名字一般都是家主給賜姓的部下起的名字,讓其可以使用主人的姓氏。這對天草四郎的調查倒是好事,雖然這人聽名字應該不是田川家的核心成員,但既然名字裡帶着田川的姓氏,那也應該是能夠接觸到某些核心信息的人——至少在商貿方面會有一定的情報價值。
雙方的見面被安排在了一個安靜的茶室裡,這大概也是因爲掮客向對方介紹情況的時候稱天草四郎是一位“有實力的大商人”,因此對方纔會在安排見面時用了一些心思,特地找了一處適合單獨談話的環境。
天草四郎早就爲自己編好了一個身份:“在下是來自江戶城的小野和彥,爲某位不便透露姓名的大人物做事。在下來平戶港,便是要爲我主家尋找一家有實力又靠得住的承運商,負責從各地運送貨物到江戶。昨天在下聽福井行的老闆介紹,稱田川家族是本地實力數一數二的海商,所以請他約了閣下見面。”
江戶城便是1603年德川家康設立幕府的地方,而由這個時間點開始,江戶便成爲了日本國事實上的首都,也是爲了天草四郎的故弄玄虛聽起來更有說服力。
江戶城裡當然有很多大人物,他們的身份地位不便於參與到某些秘密貿易當中,而這個時候就需要找一些代理人來辦理這些事情,這在日本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天草四郎也相信對方能夠聽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然這田川十三也是有些見識的人,聽了天草四郎的自我介紹之後並未急於詢問其效力的主人究竟是誰,而是先問起了有什麼具體的要求,比如航線、運力等等,一開口便知是內行了。
天草四郎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越發不敢大意,像這樣的專業人士並不是那麼容易欺騙的,一旦他所提的條件中存在漏洞,就有可能會被對方識破。
好在天草四郎這些年走南闖北,在不少港口住駐紮過,對於航運業並不陌生,而且他在此之前就有所準備,所提的條件也是結合了日本的實際狀況,除非是對方能去江戶城進行覈實,否則也很難從他所說的條件裡找到漏洞。
在接下來的會談中,天草四郎便藉助這個假身份,慢慢從田川十三口中套出了一些信息來。
按照田川十三的說辭,田川家族擁有平戶藩核發的海運及貿易資格,除了可在日本國全境完成各類航運任務之外,還可以在大明、琉球、朝鮮,以及海漢的部分指定港口代爲完成貿易,甚至是要與西班牙、葡萄牙、荷蘭這些西方國家進行貿易,也都可以操作。
這些經營內容其實已經違反了幕府的鎖國令,但鎖國令這種法規針對的只是平民百姓,對於江戶城裡的大人物,九州的地方豪強,其實起不到那麼顯著的作用。田川十三對此並沒有刻意的掩飾,因爲不管對方是真的客商還是來試探自己的幕府官員,他所說的這些話並不會成爲不利於田川家族的證據。
當然了,他是真的不可能想到,對面坐着的這個傢伙竟然會是來自海漢國的武官。如果他知道天草四郎的真實身份,那大概就不會帶着炫耀的口氣來介紹田川家的業務範圍了。
而爲了能夠拉到來自江戶城的潛在大客戶,田川十三表示自己可以帶天草四郎去平戶港看看田川家族經營的船行,以此來證明他對經營範圍的介紹並非吹噓。天草四郎對此自然樂見其成,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於是兩人面談結束之後,天草四郎便應邀與田川十三一同前往港區,參觀田川船行的經營狀況。
與這個時代的國內同行相比,田川船行的經營規模和範圍絕對算得上是一流水平。如果按照大明的標準來看,田川船行超過四百料的大船足有三十餘艘,這樣的運力水平甚至已經超過了大明的大部分船行。而目前停靠在平戶港的大型貨船還有十多艘,基本上船況良好,而且都配備了足夠數量的熟練水手,只需很短的準備時間便可從平戶港出發。
“這些大帆船如果去到某些不太安全的海域……我的意思是,是否有什麼自衛手段能夠保護船上的貨物和人員?”天草四郎來參觀的目的當然不是爲了看這些貨運帆船,所以他也在暗暗設法從對方口中繼續套話,看看能否讓田川十三提到有關武裝帆船的信息。
而這個問題顯然是恰好給了田川十三一個炫耀實力的機會,不過他對此的迴應倒是比較謹慎:“我們船行也有專門擁有運送重要人員和貨物的武裝帆船,不過這種船隻會在執行特殊任務時纔出動,而且運費也會比較高昂……我想小野先生應該能夠理解。”
天草四郎點點頭又追問道:“那我是否有幸能去親眼看看這種武裝帆船?”
這田川十三倒也不傻,搖搖頭婉拒了天草四郎的要求。畢竟天草四郎只是隱約表明了自己的來頭,又沒確定要與田川家族達成長期交易,而這種模糊的身份肯定不夠份量讓田川家族亮出家底。當然他也絕對想不到面前這傢伙其實已經見過了田川家族的武裝帆船,甚至還去了兩處造船廠落實情況,他所認爲的機密,其實對天草四郎來說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田川十三擺出了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架勢,天草四郎也就很難再採取進一步的措施了。不過至少從田川十三的口中,已經確認了田川家族擁有武裝帆船一事,也算是再次肯定了天草四郎先前調查所得的信息的確是真實的。
雖然天草四郎最終未與田川十三敲定具體的交易,但他表示會將田川家族的情況帶回江戶城稟報,由其效力的主家來決定與田川家族的合作方式。這樣的表態也讓田川十三不會覺得自己是百忙一場,甚至對未來的合作還有所期待。
唯一對此結果比較失望的人應該就是做掮客的中間商福井行了,由於雙方並未達成實際的交易,所以中間商能夠收取的中介費用也就很有限了。
當天夜間,天草四郎再次來到鏡川的冶煉作坊。有了昨晚今晨的兩次造訪,這第三次就顯得輕車熟路多了。他按照白天看好的路線,避開巡邏的護衛,摸到了看好的那處倉庫附近。
倉庫並沒有專人值守,大門上了鎖,天草四郎又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了一處可以翻入房內的氣窗。
天草四郎小心翼翼地翻進去之後,沒有急於點亮火摺子,而是耐心在黑暗中等待了許久,確認這倉庫裡應該沒有危險,這才很小心地拿出了火摺子。
亮起火摺子之後,他就發現這間倉庫其實就是一間民宅,不過或許是爲了能夠騰出足夠的空間,屋內就只剩承重的立柱,而內部的隔牆都已經拆得七七八八了。屋子中間擺着一排低矮的架子,這玩意兒天草四郎看着就很眼熟,不是別的東西,正是用來擺放火炮的炮架。架子上的東西都用油布蓋着,天草四郎掀起油布,下面果然是黑漆漆的火炮。
僅在這間倉庫裡,天草四郎就發現了十二門口徑一致的西式火炮。他還特地湊到炮口嗅了嗅,並沒有任何火藥氣息,看樣子竟然全都是尚未進行試射的新炮。
天草四郎知道不管是西班牙人、荷蘭人還是葡萄牙人,都絕不會將全新的火炮放到東亞的軍火市場上出售。他們賣出來的幾乎都是服役了若干時間的二手貨。就算是新興軍火商海漢,對外出售的武器中也有相當大一部分是自家軍隊淘汰下來的舊式型號。
這麼多的新炮出現在這個地方,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日本人制造了這些火炮,這也證實了天草四郎此前在薄香灣港口得到的消息的確是真的。
平戶藩當局對於軍事機密的掌控程度顯然存在着極大的漏洞,不管是戰船也好,艦炮也好,天草四郎基本上沒有花費太多工夫就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當然了,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當局對於外來的打探還沒有足夠的防範意識,仍然認爲他們在平戶的這些小動作不會引來外界的關注,這樣的判斷也算得上是極爲嚴重的失誤了。
天草四郎還在這間倉庫裡發現了上百枚炮彈和數桶火藥,按照他的風格當然是用火藥把這裡炸上天,但如果這樣做就肯定會打草驚蛇了,所以他最終還是逼迫自己放棄了這個激進的念頭,悄悄地翻出倉庫離開了鏡川回到平戶港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