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英達繼續介紹道:“鹽業生意算是我們經營的主業,但除此之外,我們也同時還經營有很多別的產業。”
實際上像戴英達這樣的大鹽商,在非主營領域中所涉及的產業遠不止糧食買賣一項,與鹽業經營相關的運輸、倉儲、基建等行業也都有涉足。鹽商不僅可以依靠這些長期產業來獲取比較穩定的利潤,同時也能以此來有效降低主業的經營成本。
元濤對鹽業經營方面只能算是一知半解,但他好歹在舟山這個大貿易港待了幾年,對於這種跨行業的經營方式並不陌生。其實就連金盾也有類似的經營模式,雖然是以武裝押運爲主業,但同時名下也經營有車馬行、船行甚至商棧這類的配套機構。
便聽戴英達繼續介紹道:“戴家莊這個地方,雖然不如運河對岸的揚州城繁華,但基本上揚州城裡有什麼,我們這裡也都有,如果元掌櫃有什麼需要,只要招呼一聲,我們都會盡力給予滿足。”
元濤道:“多謝戴爺照顧!如果能儘快向我們提供有關你們對手的詳細情報信息,那就最好不過了!”
元濤在出發前所得到的情報,大多是來自軍情局,雖然內容比較有針對性,但由於舟山距離揚州較遠,這些情報的時效性就難免較差。
而馬正平到舟山後雖然也提供了一些信息,但由於他並非專業人士,導致所提供的信息也比較雜亂,真正有價值的部分還需作進一步的篩選。
元濤現在所需的“詳細情報”並不是指對手有哪幾家,大概有多少受過訓練的人手這種粗淺的報告,而是更爲詳盡的內容,比如對手目前還有多少火槍,由何人指揮,大致活動範圍,行事風格等等。
掌握具體而詳細的情報,才便於元濤在一線調整應對策略,否則以他帶到揚州這百多號人要應付本地最有錢有勢的地頭蛇,將很難做到萬無一失。
戴英達應道:“元掌櫃放心,待你們安頓下來,便會有專人與你們接洽,屆時還望元掌櫃能多多指點迷津。”
說話間便已經到了戴家莊的莊口,元濤有些驚訝地注意到這通往村莊內的路口兩側竟然像模像樣地修了兩座一丈五六高的碉樓,全由大塊青石砌成,上面甚至還築有射擊用的垛口,與尋常的村莊大相徑庭。
戴英達注意到元濤的腳步慢了下來,便主動向他說明道:“這都是去年年底才新建的,就是爲了提防對手打上門來。所幸到目前爲止,這玩意兒暫時還沒有派上用場。”
元濤道:“光修這碉樓作用不大吧,莊子其他地方也得用高牆圍起來才行。不然有其他進入莊子的路口,這碉樓就形同虛設了。”
戴英達苦笑道:“當初的確是有這樣的打算,但修建環繞莊子的護牆,工程着實有點大,而且恰逢當時對家栽了大跟頭,很多人認爲沒有必要再花費重金和大量人力來修建護牆,所以工程就暫時停了下來。”
戴英達所說的“對家栽了大跟頭”,便是去年年底舟山當局派出小股精銳到揚州解決了山陝鹽商麾下的火槍隊一事,當時徽籍鹽商在得知對手的傷亡狀況之後,一部分人很樂觀地認爲對手的尖牙利爪都已經失去,無需再保持高度緊張狀態了。而原本要在各家鹽商的住處外圍修建的防禦工事,也因此而紛紛叫停。
戴英達是徽籍鹽商中最爲富有的一人,他名下的戴家莊也是被徽籍鹽商視作“最後的堡壘”,如果揚州繼續形勢惡化下去,可能都得到戴家莊避險。所以各家鹽商還湊了份子錢,在戴家莊修築防禦工事和人員安置設施,不過山陝鹽商出事之後,這些工程就都停下來了。
雖然幾乎所有相關人等都能猜到那次在揚州出手的是海漢的人馬,但出於外交方面的顧慮,海漢官方大概永遠都不會承認此事,而戴英達也很識趣地沒有點明這個細節,因爲他也知道即便問及此事,元濤肯定還是不會承認。
元濤聽了這番解釋,才明白爲何會有這種半吊子工程,當下連連搖頭道:“既然建了,就應該建完纔對。我看這碉樓形制,一定是懂行的人所設計,想必整個戴家莊的防禦工事都是照軍中標準來的,這工程要是能完成,就算沒有我們趕來援助,相信些許人手也難以攻破這道防線。”
戴英達無奈地應道:“元掌櫃真是識貨,戴家莊的防禦工事本是在下花重金請了一位退隱多年的武官所設計,其標準的確是按照軍中修築城堡來的,但這花銷數目着實太大,只能多家分攤費用,共同決定修建規模。大家都覺得沒必要修了,在下也只能先讓工程停下來。”
修築軍用標準的城堡到底有多燒錢,元濤不太清楚,但既然連戴英達這種富商都覺得數目太大,需要多家鹽商一起分攤費用,那想來應該也是一筆很大的開支了。
說話間已經進到戴家莊內,按照戴英達的介紹,莊內所住的基本上都是戴氏族人,而那些負責種植莊外農田的人,則大多是受族人僱傭的外姓佃農,並不住在莊內。
光靠莊外這些田產當然還不足以讓戴氏族人都過上富足的生活,事實上他們的收益主要還是來自於幫戴英達打理產業,也就是最爲傳統的家族式經營。
戴英達給金盾的人準備的接風宴分爲兩個地方,元濤是貴客,自然是享受規格最高的家宴款待,而金盾的其他人員則是安排在了戴家莊祠堂外的空地上,不然這麼多人在戴英達家裡也着實不好安排。
戴英達的宅子便位於戴家莊的中心地帶,說實話佔地面積並沒有大到很誇張的程度,也就是四進的院子再帶了東西兩個跨院。考慮到這裡的地段價值遠遠不及河對岸的揚州城,這宅子的規模對於他這種層級的富商來說實在是普普通通了。
不過宅子內部倒是十分精緻,小橋流水,亭臺樓榭,曲徑通幽,其規格絲毫不亞於元濤過去在蘇杭等地見識過的富家園林。
戴英達先帶元濤到堂屋就座,喚了家人出來與元濤相見。戴英達有一妻四妾,子女共十三人,孫子輩也有十七八個人了。其中大部分子女已經另行自立門戶了,並沒有全都住在這裡。饒是如此,元濤見完這一大家人也費了至少一盞茶的時間。
當然了,這一大家子並不會都有資格參與到接風宴當中,最後留下來的只有戴英達的兩個兒子,戴成良和戴成榮。
開宴之後,元濤倒是注意到席上有不少產自海漢的玻璃器皿,當下便主動問道:“戴爺也喜歡我海漢國的玻璃器?”
戴英達應道:“貴國所產的玻璃器,比以前西洋番人賣的貨可好多了,如此精緻之物,誰又能不喜歡呢?”
戴英達是不是真的這麼喜歡海漢的玻璃器不好說,但元濤能夠明顯感受到對方的示好之意。另外幾名鹽商也紛紛搭腔,說起了自己平時生活中會用到的海漢貨。
類似這樣的場景,元濤倒也見過不少,但大多是舟山附近州府經營海漢貨的商人才會有此作派,畢竟那些人都算是既得利益者,有這樣的表現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揚州鹽商在此之前跟海漢卻只有利益衝突,由此看來這些鹽商也真是有些急眼了,不惜放下身段來表現自己對海漢的親近之意。
元濤一邊笑眯眯地聽着在座衆人輪流吹捧,一邊享用桌上的菜餚。淮揚菜是中國四大菜系之一,其菜品自然不凡,這宴席又是戴英達提前準備,幾乎是將本地的招牌菜都端上了桌。
拆燴鰱魚頭、清燉獅子頭、扒燒豬頭這三道揚州傳統名菜自然必不可少,又有大煮乾絲、三套鴨、水晶餚肉、將軍過橋等特色菜,讓元濤大快朵頤,一掃行程疲乏。
席間有戴英達的手下進來報告,已經將金盾的人員帶到莊內,安排好了住處和接風宴。就連留守兩艘船上的人員,也已經派了人給他們送去飯菜和生活用品。
酒過三巡之後,元濤自覺也吃得差不多了,便主動提起了正事:“戴爺能不能簡單給我說說,如今揚州到底是怎麼個局面?”
戴英達擔心影響元濤吃飯的心情,所以一直壓着沒提正事,聽到元濤主動提起,他正是求之不得,當下便向他說明了揚州目前的狀況。
相較於馬正平帶到舟山的信息,戴英達的敘述就要詳細多了,元濤認爲這也應該揚州鹽商耍的一個小把戲,故意隱瞞了一部分比較負面的信息,以免海漢這邊認爲風險太大而放棄對他們的援助。
去年年底海漢在揚州採取了行動之後,山陝鹽商可謂遭受了重創,負責組建和指揮那支火槍隊的盧康泰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從市面上銷聲匿跡,甚至一度讓戴英達認爲他被山陝鹽商的大當家何桓給秘密處理了。
元氣大傷的山陝鹽商也就此收斂了許多,暫時停止了偷襲徽籍鹽商運鹽隊伍的行動,行事也低調了許多。
徽籍鹽商一度認爲這是對手遭受重創之後的自保行爲,但後來才發現對手可能只是擔心海漢已經跟徽籍鹽商結成聯盟,所以纔會暫停了行動,悄悄觀察局勢是否會起變化。
正是因爲徽籍鹽商對形勢感到盲目樂觀,沒有及時利用這樣的大好勢頭追擊對手,甚至連修建中的防禦工事都停了,認爲市面會從此太平下來。
他們對形勢走向的誤判使得對手獲得了喘息之機,在平靜了兩個多月之後,山陝鹽商就再度在鹽業市場挑起了爭端,官場商場雙管齊下,使用各種手段打擊徽籍鹽商的經營。
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部分。到今年三月的時候,徽籍鹽商絕望地發現,對手似乎又秘密組建了另一支火槍隊,而且規模似乎比之前那一支更大。而這支火槍隊的指揮者,便是在揚州府無端消失了幾個月的盧康泰。
或許是吸取了之前的教訓,盧康泰的行事作風比之前更爲狡詐,對徽籍鹽商所發動的襲擊都是一擊得手立刻退走,力求不在交手中出現人員折損。
徽籍鹽商雖然也通過種種渠道購置了一些火槍,並組建了自己的火槍隊,但戰鬥力相較於對手卻還是差了一截,而且由於保密工作做得不夠周全,幾次出動執行押運任務都撞上了對手的襲擊行動,己方損失了不少人手,使得雙方的實力差距反而越拉越大了。
而且徽籍鹽商的船隊也已經在運河上數次遇襲,對手的襲擊行動越來越頻繁,徽籍鹽商都開始擔心遲早有一點會直接打到運河南岸來,因此在商議之後,便決定向舟山當局請求援助,同時重啓各處莊園的防禦工程建設。
馬正平第一趟去舟山的時候,正值東海艦隊出征平戶前夕,石迪文的注意力都在作戰行動上,根本顧不上搭理揚州的事情,因此馬正平那一趟在舟山沒有拿到任何實質性的承諾。
而在海漢出征平戶期間,揚州這邊的局勢也愈發對徽籍鹽商不利,揚州官府對山陝鹽商採取的武力手段不聞不問,反而派人查辦徽籍鹽商私藏武器。如果不是戴英達去應天府找人打點了不少銀子,很可能已經被揚州官府安排罪名拿下了。
但戴英達等人也知道繼續也拖着不是辦法,己方在官在私都很難鬥得過對手,如果再不想辦法改變局勢,被對手打上門來只是遲早的事情了。何桓甚至已經在揚州市面上放出狠話,一定要將徽籍鹽商七大姓全部逐出揚州。
生死存亡之際,戴英達等人也顧不上國別不同,再次派出馬正平到舟山求援。雖然明知海漢的意圖是要介入揚州鹽業市場,但這個時候也沒法再去顧慮這樣做會不會是引狼入室之舉了,只能先尋求海漢出手干預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