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很豐滿,但現實很骨感。費策賢的這些想法,也僅僅只是他作爲一名文職外交官的願望而已,真要想從海漢手中奪回失地,單靠他這些一廂情願的方案是肯定行不通的。
就算現在大明朝廷要下旨禁止跟海漢的貿易往來,也難在沿海各地州府得到徹底的貫徹執行了。特別是在長江口以南的沿海地區,幾乎每個州府的執政者都不同程度地參與到了海漢構建的貿易網當中,成爲巨大利益鏈條中的一環,地方上以此爲收入來源的人更是成千上萬,貿易關係可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當然費策賢也不是睜眼瞎,他身在三亞,有很多機會接觸到本地的各個階層,自然也能大致瞭解到有多少明人在海漢治下地區置產購地,甚至是改換身份成了海漢國民。而且這些人與迫於生計投奔海漢的難民不同,他們大多在大明都是有頭有臉的地方士紳,甚至是官員親屬。
這些人移居海漢圖的是什麼?費策賢認爲一是利益,二是安全。相較於近些年內憂外患不斷的大明,海漢治下地區的確相對太平得多,雖然海漢幾乎年年開戰,但全是對外開疆拓土之舉,且戰事幾乎都是以大勝告終,跟大明所面臨的戰亂處境完全不同。
這些從事海貿的商人將交易地點搬到海漢治下地區的自由港,一方面能夠獲得更多的商業機會,順便逃脫大明的商業稅賦,另一方面順理成章地得到海漢提供的軍事庇護和便捷的金融服務,無需擔心錢貨在交易過程中的安全問題。
這些在大明無法獲得的條件,正吸引着越來越多的富豪階層來到海漢,隨之而來的是從大明轉移過來的鉅額財富,以及被這些財富吸引到海漢來的淘金者。而最終這樣的連帶效應所起到的效果,便是財富和勞動力不斷涌入海漢,從而讓海漢的國力得以不斷壯大。
雖然費策賢注意到了這樣的狀況,但以他的見識和能力,卻拿不出什麼行之有效的辦法能夠改變現狀,唯有臆想一番安慰自己。
當然他也將自己的見聞和理解都寫入了奏摺,期望能從朝廷獲得明確的指令,但朝廷給出的批覆卻是要他在三亞謹言慎行,不要跟海漢人對着幹,很顯然不想爲了這些事情影響到與海漢的外交關係。
對於朝廷的這種態度,費策賢其實也能理解,畢竟目前在北方邊境還得依賴海漢扛住真正的強敵,要是因爲一些小事情跟海漢鬧得不愉快,影響到北疆的安全就得不償失了。而關於遼東那邊的複雜局勢,他早就在三亞通過方方面面的消息瞭解得比較透徹了。
海漢官方對相關的信息並沒有作專門的管制,在三亞圖書館就可以查詢到這幾年海漢軍在遼東的行動。這些記錄都是來自官方報紙上的報道,雖然其中肯定有吹噓的成分,但根據費策賢陸陸續續從各種渠道得到的印證,這些消息倒也都基本屬實,沒有什麼刻意編造的部分。
所以費策賢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海漢人在佔領了大明海岸線上這些地方之後沒有再實施進一步的侵略行動,不管是他們真的只想從事貿易活動,還是兩國之間的外交協定起到了約束作用,總之能維持太平就好。
這天費策賢剛吃過午飯準備躺一會兒,便有手下來報,稱勝利堡來人請他前往執委會一敘,至於是什麼事卻並未說明。
費策賢雖然心裡有些犯嘀咕,但也不敢怠慢,他知道海漢這些高官都比較務實,絕不會無事消遣自己,當下便收拾一番,乘坐使館的馬車去了勝利堡。
與以往一樣,馬車在勝利堡大門關卡停下,費策賢下車表明身份,然後由專人帶他入內。
費策賢被帶到了一間會議室內等候,片刻之後,陶東來和顏楚傑聯袂而至。費策賢一看是這兩位,而不是平時主管外交事務的寧崎和施耐德出面,心知恐怕不是小事,當下打起精神,先與二人見禮。
“今天請費大人過來,主要是有個情況需要和貴國通報一下。”顏楚傑的開場白非常簡短,然後將話頭交給了陶東來。
陶東來道:“根據我們近日從海外得到的情報,日本平戶藩所掌握的兵工技術有可能會泄漏到清國手中。”
費策賢等了片刻,見陶東來沒了下文,便試探着問道:“二位要說的便是此事?”
“看來費大人還不太明白這意味着什麼。”陶東來一看費策賢的表情就知道他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下又向他解釋道:“我們之前發現遼東清軍所訓練的火槍隊,後來經查實,他們所裝備的武器就是產自日本平戶。如果讓清軍掌握了製造這些武器的技術,那可能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出現大麻煩!”
“您的意思是說,清軍有可能會自行製造火槍火炮?”費策賢明白過來之後,這纔開始緊張了。
陶東來道:“實際上他們一直都有這個能力,只不過平戶藩的兵工技術源自西班牙人,比他們目前所掌握的技術更爲先進,所以一旦這些技術流入他們手中,那他們的武器裝備或許很快就將會提升一個檔次。費大人,你明白我意思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費策賢豈會還聽不懂。清國從大明接收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叛將,而這些人叛逃時所率的部隊中也裹挾有一些槍炮匠人,因此製造火槍火炮的技術其實早就流入了清國。
大明的相關兵工技術是源自葡萄牙人,與西班牙的兵工技術其實是同根同宗,但因爲種種歷史原因,葡萄牙人傳授給大明的相關技術要更爲原始一些,而經由西班牙人流入到十八芝手中的技術卻已經經過了迭代更新,而且有了更爲標準的製造工藝,可以更方便地實現武器量產。
由於叛軍中的槍炮匠人太少,清軍雖然已經得到了相關的兵工技術,但卻一直未能實現大規模的量產,而且他們能夠產出的火器與大明官軍裝備的基本是同一水平,所以也說不上給大明製造出多大的威脅,在海漢軍面前就更是不夠看了。
而陶東來已經很明確地指出,平戶藩所掌握的兵工技術要強於大明和清國的現有水平,一旦流入清國,那勢必會導致兵工技術的平衡被打破,而大明就將首次成爲落後捱打的一方。
費策賢道:“貴國不是在幾個月之前纔剛剛完成了對日本平戶藩的征討,並且大獲全勝嗎?難道就沒能徹底摧毀平戶藩製造武器的能力?”
顏楚傑道:“費大人可能對平戶當地的情況不瞭解,我們所攻擊的主要目標是平戶藩的治所平戶島,並且成功地攻陷了該地區,消滅了平戶藩的作戰部隊和武裝艦隊。但平戶藩的地盤並不只是在平戶島上,還有一部分在臨近的九州島上,他們製造火槍的作坊也是在九州島上,但那個島比瓊州島還要大一些,我們的遠征軍沒辦法把當地全部攻佔下來慢慢搜查。”
費策賢很想吐槽說那你們當初是怎麼吞併了瓊州島的,但這話也只能在腦子裡想想而已,要是說出來可就是自討沒趣了。但他對於陶東來和顏楚傑的警告並沒有馬上採信,總覺得什麼地方有點怪怪的。
於是他繼續問道:“那請教一下,目前可有確鑿證據表明,這些製造武器的兵工技術已經或者將要流入清國?”
“我們向大明提出的警示是基於現有的情報信息所作出的推論,如果要等到確鑿的證據出現,那可能就爲時已晚,起不到預警的作用了。”顏楚傑頓了頓道:“你不會希望在收到警告的同時,貴國軍隊就已經在戰場上遭遇了裝備先進武器的清軍吧?”
“這……”費策賢也不得不承認顏楚傑的話說得有點道理。最確鑿的證據,莫過於清軍在戰場上亮出了他們自行製造的制式武器,但那個時候可就來不及應對了。
“我們希望貴國在收到這個警告之後,早些採取應對措施,不然一旦局勢有變,很可能貴國的軍隊就會在戰場上吃大虧!”陶東來告誡道。
費策賢道:“多謝兩位大人提點。但若要應對這樣的變局,最好的辦法難道不是從貴國大量採購武器,裝備到我國軍隊?”
顏楚傑搖搖頭道:“費大人想得太簡單了,如果只是把武器賣給你們,而沒有向貴國軍隊傳授相應的戰術,那就算大量裝備我國出產的武器,也很難發揮出足夠的威力。再說我國目前也沒有多餘的武器能賣給你們,這並不算是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費策賢先前想過海漢人的警告是虛張聲勢,目的是要以此來推動軍火貿易,向大明高價出售武器,但此時聽了顏楚傑的回答,又似乎不是這麼回事。至少海漢人對向大明出售武器一事,態度似乎並沒有特別積極。
事實上海漢對於軍火外銷一向管控得極爲嚴格,以免日後出現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局面,而大明官方更是重點對象,海漢可不希望大明在軍事領域擁有能跟自己掰一掰手腕的實力。
雖然在兩國建立外交關係之後,海漢放開了向大明出售武器的口子,但實際上交易量並不大,甚至遠遠不如賣到福建一地的武器多。而且按照協議,這些武器不能裝備在長江以南的地區,否則海漢就將會中斷後續的彈藥及零配件供應,以此來避免這些外銷武器對自身產生過大的威脅。
至於這些武器賣到大明之後會不會被仿製,海漢倒也不太擔心,能工巧匠當然有可能將這些武器的形制仿到九成九,但材料處理、加工工藝、組織量產,乃至彈藥製作,這些因素對武器性能的影響可就不是靠仿製能克服了。除非得到海漢的整體技術轉讓,否則再好的仿製品也會與正牌貨之間存在明顯的性能差距。
而費策賢所擔心的情況其實有點多慮了,至少目前海漢還沒有藉此機會擴大對大明軍火貿易規模的打算。
這也未必是海漢不想掙這筆錢,只是軍火外銷一向緊俏,海漢所接的大部分外銷訂單都是提前了一年左右,根本沒有足夠的產能來供應插隊進來的大筆訂單。
費策賢道:“那如果事情真朝着貴國所推測的方向發展,我國還有多少緩衝時間?”
顏楚傑道:“目前還不好說,但即便對方已經在開始行動,那至少應該也有三個月以上的緩衝期。如果一年半載以後,清軍仍然沒有訓練出成建制的火槍部隊,那很可能就說明這些技術仍然被留在了日本而沒有傳入清國。”
費策賢追問道:“那這種狀況的機率大嗎?”
“樂觀的估計,兩種情況五五開吧!”顏楚傑心中其實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只能隨口糊弄過去了。
“我們希望這件事能夠引起貴國足夠的重視。費大人最好能將這件事寫入奏摺,上報給朝廷。”陶東來覺得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便鄭重地提出了要求。
費策賢離開勝利堡的時候,腦子裡對於此事還是沒有一個明確的認識。雖然海漢高官把情況形成得很嚴重,但他們也說了這只是基於現有情報的推論,並沒有真正的證據。而這種事情上報到朝廷,費策賢就算用腳趾頭也能想到必定會引發一場爭論,到底需不需要根據海漢人的猜測就讓駐守北疆的部隊緊張起來。
而說不定也會有人將責任歸咎到他身上,畢竟這事還沒有任何真憑實據,他就寫摺子上奏朝廷,難免會有捕風捉影之嫌。
後面要是海漢人的預警成真,那倒也還好,多少能有一份功勞。但要是過得一年半載,並沒有出現海漢人所警告的情況,這罪過當然不是由海漢人承擔,而是他這個道聽途說,干擾朝廷禦敵大計的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