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針對清國的軍事行動,施耐德所說的基本是實情,朝鮮的確是有反攻清國報仇雪恨的打算,不過考慮到實際情況,這種打算並不會在近期付諸行動。
在去年的大戰之後,朝鮮人對於自身的軍事實力已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自知相較對手差距太大,在正面戰場上很難有一戰之力。而且去年的戰事讓朝鮮近半國土被捲入戰火,北方多個城鎮變成了廢墟,國力受到了極大的影響,迄今仍有大片地區處於戰後重建狀態,用於維持國家運轉的物資和經費都很吃緊,基本不可能在短期內發動一場大規模的對外戰爭。
按照正常的規劃,朝鮮至少要等到新軍組建並通過小規模武裝行動積累了一定的實戰經驗之後,再考慮向清國復仇的打算。當然了,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行動必須要先爭取到海漢的全力支持,否則僅憑朝鮮自己的軍事力量,就算有了新軍也還是難以挑戰清國。
真正有意願要在近期對滿清發動軍事打擊的,其實並非朝鮮,而是海漢。
在得知平戶藩的軍工技術有可能會流入滿清後,海漢便已經動了要先發制人的念頭,只是目前尚未確認這種可能性,以及後續將會造成的影響。
雖說海漢的軍事實力要明顯高於對方,但要在遼東地區主動發起大規模的戰事,僅靠當地駐軍的兵力依然會顯得捉襟見肘,必須要設法對作戰部隊進行補充。
抽調南方的部隊增援遼東,是過去海漢在金州防線局勢緊張時常用的手段,但如果作戰方式是主動攻擊而非被動防禦,那隻靠抽調自家部隊恐怕還遠遠不能滿足作戰所需。
畢竟到了採取攻勢的時候,海漢軍的戰場可就不是一道僅僅幾裡寬的防線而已了,僅僅是遼東的半島地區,其面積比海南島就小一點,要清理並守住這麼大的區域,其難度甚至會比擊敗清軍更高。
國防部的意見是有必要在這樣的大動作當中引入盟軍部隊,而真正具備了一定的戰鬥力,且能與海漢軍協同作戰的盟軍,其實選擇範圍也並不大,左右不過那麼三四家而已。
至於這幾家盟友是否願意出兵相助,執委會和軍方對此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因爲這種行動很難說有利可圖,一個不小心還會陷入到長期戰爭的泥潭中。而海漢和盟友所能部署到遼東的部隊規模都不會太大,對傷亡的承受能力也會比較有限,如果戰爭的風險遠遠大於收益,那即便是盟友也未必肯出兵,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所以遇到合適的時機,海漢高官便會試探一下這幾家盟友的態度,拋出一些好處,看看對方是否有配合出兵的想法。如果給出的好處能讓對方感興趣,那便可以由軍方在後續跟進,作下一步的談判。
不過現在看來葡萄牙人顯然不是那麼容易衝動,即便托馬斯並非軍事方面的專業人士,也已敏銳地察覺到了施耐德的提議並不是什麼簡單任務,並對此表示了婉拒。
托馬斯見施耐德並未因爲自己的態度而表現出不快,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繼續說道:“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貴國爲何一定要與數千裡之外的清國爲敵。我知道那個國家幾乎沒有海上武裝,想要威脅到貴國,就得先從南到北打穿整個大明,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想說的是,貴國完全沒有必要在遙遠北方的冰天雪地裡投入那麼多的兵力和資源,那裡的產出根本就沒法抵消你們所付出的開支。如果你們一定要在遙遠的北方長期經營一個港口,我認爲朝鮮可能是更好的選擇,至少不會擔心清國的軍隊在某個夜晚對你們的防線發動突然襲擊。”
施耐德只是面帶微笑地聽着,並沒有立刻做出解釋。關於海漢在遼東地區的部署,他個人其實也並不是特別贊同執委會的決議,但那終究是集體做出的決定,他作爲海漢的一員也必須要遵守遊戲規則。
有一點托馬斯是說對了,海漢在遼東地區的投入要遠遠大於從當地所獲得的收益,從經濟角度來看,這絕對算是一樁血虧的買賣。從發動金州戰役開始算起,海漢歷年來在遼東所投入的費用都是天文數字。如果只是爲了維持一處兼具軍事基地職能的貿易港口,那麼山東芝罘港和朝鮮大同江基地都會是更好的選擇。而在遼東地區,那裡根本沒有海漢的貿易對象,只有不死不休的敵人。
當然了,施耐德也明白執委會的決定不能簡單地用經濟效益去衡量,執委會的做法一部分是高官們作爲漢裔對改變這個時期歷史走向的執念,另一部分則是出於長遠的戰略考慮,控制黃海渤海地區,保持對滿清的軍事壓力,並以此來換取大明的妥協和朝鮮的投靠,這對於海漢在東亞地區的發展具有重要作用。
不過這些因素,施耐德可沒法給葡萄牙人解釋得太明白,畢竟以葡萄牙人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還很難理解海漢的超前思維和戰略規劃。而且施耐德隱隱感覺到,托馬斯跟自己詳述遼東攻略的種種利弊,恐怕是另有目的,他也想再聽聽看,對方到底是打算表達什麼意思。
便聽托馬斯繼續說道:“……貴國軍力強大,但應該用到更合適的地方,用這些無敵的部隊爲貴國謀取更多的經濟收益。”
“閣下認爲更合適的地方是哪裡?”施耐德聽到這裡,很適時地配合對方提出了問題,以便他能夠把這個話題繼續延伸下去。
托馬斯道:“南海!爲什麼不把貴國的軍隊調回南海,我們可以合力清理掉婆羅洲、菲律賓羣島、蘇門答臘島和爪哇島上的土人部落,瓜分那些廣袤而肥沃的土地,而無需擔心會有強大的敵人跳出來與我們對抗!”
“托馬斯先生,我必須提醒你,南海可不止我們兩個國家。”施耐德聽了對方這番話之後,便已大致明白了他的想法,但他卻並不認爲這種提議有多高的可操作性。
“當然,南海是有很多國家,還有貴國的盟友,安南國和占城國,他們也可以參與進來,我們可以協商出一個合理的分配方式,讓所有參與者都能從中分到好處!”托馬斯卻是有點誤會了施耐德的意思,認爲對方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海漢在南海地區的盟友。
施耐德微微搖頭道:“閣下大概沒想過,要佔領這麼多的地方,我們得遷多少人口過去才行。光那婆羅洲一個地方,就差不多有二十個海南島這麼大,我們沒有這麼多的人口去填充這些地方,小打小鬧地弄幾個殖民小鎮,對我國來說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我們只要征服了當地,就可以把當地的土人當作奴隸來使用,並不需要遷入太多的人口,只要能保證對那裡形成有效掌控就行了。”托馬斯對施耐德的說法也不太贊同。
葡萄牙在世界各地都擁有殖民地,對於如何征服並統治當地的土著有着豐富的實踐經驗,而葡萄牙本身只是一個南歐小國,人口不過百萬級別,也不可能向外大量輸出人口,大多數情況下只能通過對土著的統治和奴役來進行殖民地的開發建設。
但海漢的海外殖民模式與葡萄牙的做法有着明顯的區別,海漢國的人口以漢人爲主,對殖民地的開發建設也都是遵循農耕民族的傳統,首先便是開荒屯田大搞農業建設,夯實移民在當地定居的基礎。而生性好吃懶做且文化不通的東南亞土著,對海漢來說可並不算是理想的統治對象。
“關於如何經營殖民地這件事,我國和貴國有着很大的差別,適合貴國的做法,不見得也適合我國。”施耐德微笑着反駁了托馬斯所給出的解決辦法。
托馬斯立刻應道:“很抱歉,我並沒有對貴國指手劃腳的意思,這只是基於我國的經驗所提出的一點小小建議。我想貴國一定會找到更好的辦法,來實現對這些地區的統治。”
施耐德道:“托馬斯先生,直說了吧,你的目的其實是想進一步壓制競爭對手在南海的活動範圍,對吧?”
托馬斯的表情倒是沒有任何的變化:“如果能起到這樣的效果,那我當然會樂見其成。”
雖然托馬斯不肯承認,但施耐德認爲對方建議海漢在南海用兵,真正的目的便是要借勢打壓競爭對手,如荷蘭、西班牙之流。如果這些國家在此過程中試圖反抗,那麼很有可能就會招致海漢的軍事打擊,而葡萄牙也將會是直接的受益者。
當然了,或許還有托馬斯永遠不會提及的一個理由,那便是海漢有可能會因此而加冕爲真正的南海之王,但也有可能會因爲在南海地區的四下出擊而導致其陷入長期的戰爭狀態,國力也將會因此而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這對葡萄牙來說也是一個不錯的結果。
施耐德聳了聳肩道:“這對我國來說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如非必要,我們不打算對任何一個國家主動開戰。”
“或許執委會的其他幾位大人會有不一樣的想法。”托馬斯仍是不肯放棄自己的構想。
施耐德搖搖頭道:“我可以向閣下保證,在南海土著和清國這兩個對手之間,執委會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雖然我無法向你作出清楚的解釋,但請你相信,執委會所作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有充分的理由,選擇誰作爲我們的對手,我們對此有着非常明確的認識,並且不會輕易改變。”
托馬斯能聽出施耐德這個答覆中所體現的堅決態度,他也知道這種情況下多說無益,只好無奈地應道:“我很尊重貴國執委會所作出的決斷。但或許未來的某個時候,執委會對國際局勢的看法也會發生變化,如果貴國要在南海採取我剛纔所提議的措施,那麼別忘了叫上我們。”
“當然,我們有任何的大規模軍事行動,都會提前通知盟友,這一點可以請貴國放心。”施耐德沉穩地對此作出了迴應。
海漢牽頭所建立的軍事同盟雖然看似風光,歷年來在海漢的帶領之下打了不少漂亮仗,但作爲成員的各支勢力也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施耐德作爲兼管外交事務的執委會高官,對此自然是心知肚明。
葡萄牙人雖然在很早的時候就審時度勢選擇了跟海漢合作,但作爲這個時代的殖民強國,大概也不會輕易對海漢做到完全的言聽計從,肯定還是會以本國的利益爲優先考量。只要一有機會,葡萄牙人就會利用海漢所組建的這個軍事同盟,來對西方的競爭對手進行打壓,比如去年征討馬尼拉的時候,葡萄牙的表現可謂相當積極。
而對於事不關己的對手,葡萄牙的積極性顯然就會差了很多。去年支援朝鮮抗清,葡萄牙人顯然是看在戰後的通商權才選擇了隨同海漢一起出兵。而今年海漢組織遠征日本平戶,葡萄牙人因爲擔心自己在日本的利益受損,便根本沒有讓作戰部隊參與行動,只派出了少量人員以軍事觀察員的身份隨聯軍前往日本,其任務便是確保當地的葡萄牙商人和僑民不會在戰事中被海漢軍誤傷。
而施耐德先前所提及的遼東地區,葡萄牙在當地沒有直接的利益,出戰卻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承擔人員傷亡的風險,對精明的葡萄牙人來說,這些客觀情況顯然都是必須要考慮的條件。
無利可圖甚至還有賠本風險的生意,葡萄牙人是不會參與的。而托馬斯的提議更像是一種交換條件——我可以出兵協助你收拾清國,但接下來你也要在南海有所表示才行。
只是這樣的交換條件,在施耐德看來暫時還不具備討價還價的必要,所以他最終還是沒有在托馬斯面前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