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出發向東航行駛出佛堂門海峽之後,船隊便又進入到了一望無垠的大洋中。在這種環境中一天下來都未必能在視野範圍內看到幾條船,就更別說從外界獲取到任何信息了。
李凒不清楚同行護航的幾艘海漢戰船上是否帶有那種可以隔空傳遞信息的電臺,但他覺得就算海漢人在途中得到了新的消息,也未必會向自己主動告知。在聽了樸弘業的那一番理論之後,李奈也隱隱覺得海漢人似乎是有意在屏蔽自己的信息來源,隱瞞朝鮮國當下的局勢,讓自己無從作出正確的判斷。
但當下的局勢除了依靠海漢,李凒也沒有第二種選擇,如果國內的亂局仍然未能得到平息,那他很可能還得向海漢借兵平亂。至於海漢是不是願意幫這個忙,他認爲自己的身份就未必是決定因素了,否則海漢的態度應該不會像現在這麼模糊。
根據最近這一年多時間與海漢高層打交道的經驗,李凒知道包括海漢執委會在內的這些執政者考慮問題的出發點都十分現實,他們更在意海漢本身的利益,而不是像大明那樣在乎虛名。除非有足夠的利益驅動,否則海漢人很有可能會對朝鮮的內亂作壁上觀,等待局勢明朗之後再選擇一種對其最有利的態度來處理後續的外交問題。
海漢當下這樣曖昧的態度有可能會讓李凒錯失處理國內亂局的最好時機,所以他必須要考慮如何才能讓海漢儘快明確立場,幫助自己平息內亂。
要讓海漢儘快出手干預國內的亂局,那肯定先得向對方承諾份量足夠的好處才行,就如同去年向海漢求援抗清一樣,朝鮮也是先答應了籌措作戰所需的軍費物資,戰後允許海漢駐軍、通商,共同開發境內資源等等條件,才換來了海漢所率的聯軍北上支援。
說白了海漢對朝鮮的支持,那也是建立在朝鮮付出一定交換條件的基礎之上,並不是海漢發善心的結果。當然如果那時朝鮮沒拿出這些條件來換取海漢的軍事援助,那或許今時今日也沒有李氏統治下的朝鮮國了。而此次朝鮮爆發內亂,要想讓海漢再次出手,應該也只能效仿先前的做法,用實際好處來換取軍事援助。
那麼問題就來了,什麼樣的好處才能換來海漢的再次出手?
以李凒所掌握的情況來看,海漢最在意的資源似乎有兩種,一是礦產,二是人口。這兩種資源,朝鮮都可以提供,但官方對此掌握的鬆緊程度卻有極大的不同。
由於朝鮮本身所掌握的礦藏勘探和開採技術都很有限,所以跟海漢聯合開發國內的礦產資源其實倒是吃不了什麼虧,比如大同江下游沿岸的鐵礦開發,全程都是由海漢勘探並指導礦場建設和開採。
而朝鮮在這個項目中只負責出勞動力,卻可以收穫鐵礦的近半收益,並由此解決了上萬勞動力的就業問題,以及幾倍於此的人口生計問題,非但說不上吃虧,反而可以說是佔便宜的一方——至少在國王李倧的角度是這麼理解的。
然而對於人口的外流,朝鮮就卡得比較緊了。朝鮮君臣都明白海漢國的生活環境比本國更好,如果一旦開了這個移民口子,就勢必造成人口大量外流,到時候國內勞動力不足,社會生產能力就將隨之下降,而徵收的賦稅也就必然會大幅度降低,長遠來看甚至會影響到國家的安全。所以朝鮮對移民這個口子一直卡得比較緊,哪怕海漢多次提出要求,李倧也一直沒有鬆口。
但如果這次的內亂已經影響到了李氏王室對朝鮮的統治,必須要外力介入才能平亂,那李凒認爲或許在移民問題上作出一些讓步,能夠換來海漢的態度轉變。
而鑑於目前無法確認國內的局勢,李凒認爲還得必須儘快進行爭取才行,因爲一旦有人在國內稱王,並且願意在更多的領域向海漢妥協,那海漢也極有可能因爲現實的利益而放棄李倧父子,另行擁立一個新王。如果換個人來統治就能讓海漢從朝鮮得到更多的收益,那他們又何樂而不爲呢?
所以在駛離香港後不久,李凒便決定在下一次停靠海漢港口進行補給的時候,要設法跟海漢人做進一步的溝通。
但下一站要停靠的澎湖馬公港,距離香港超過千里,倒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抵達。就算李凒心急如焚,也只能在船上耐心等待,順利的話只需三天便能到了。
目前在澎湖負責當地軍政事務的地方長官是隸屬國防部的虞堯,他同時也負責整個福建海峽及臺灣島西岸各個海漢殖民區的安全防務,權限可謂頗大。
前幾年海漢軍已經和福建許家軍聯手清剿了這一地區的十八芝勢力,而吃到苦頭的荷蘭人也只能龜縮於大員港一地,接受海漢的監管,不得再在當地發展軍事設施。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虞堯的轄區其實相對還算比較太平,最近這兩三年已經極少執行作戰行動了。
而虞堯當然也樂得清閒,先後娶了兩名福建女子,生了一兒一女,在高雄和臺北都建有度假莊園,偶爾也會去漳州泉州轉一轉,生活可謂輕鬆愜意。
虞堯藉着妻子孃家的關係,經營着一間船行和一家連鎖商號,憑藉他所掌握的權力,要掙錢自然是輕而易舉。所以即便不用他親自出面,這些生意也是經營得有聲有色,每年入賬頗豐。而這方面的收益加上他作爲穿越集團成員的紅利,就足以讓他在這邊過上頂級富豪的生活了。
虞堯對於這樣的生活還是比較滿意的,至少目前就已經要比他參加穿越行動時的期望值還高出不少了。自己手上有錢有兵有人脈,可以算是一方土皇帝了。
不過虞堯也很清楚自己的權力富貴從何而來,對於執委會下達的指示,他也會盡力予以配合,否則要是執委會換個人來這邊頂替自己的位子,那要去哪裡再找一個如此理想的差事。
所以當護送朝鮮世子的船隊抵達澎湖的時候,虞堯也是按照執委會的指示,採取了極爲周密的安保措施,出動了駐軍兩個連的兵力,再加上自己的親衛隊,將船隊停靠的碼頭圍了個嚴實。不知道的人看到這樣的陣仗,勢必會認爲這是國內的哪位高官來巡視澎湖了。
李凒在這裡所受到的接待過程與香港幾乎一模一樣,從下船那一刻開始便只能接觸到海漢軍人和官員,安保等級非常高。但如今在他看來,這種嚴密的安保措施卻有些變了味,彷彿是遭到了軟禁一般,幾乎沒法接觸到外界的信息。
唯一讓李凒感到慶幸的是,作爲本地長官的虞堯是軍方的人,這或許是他獲取更多國內信息的一個契機。他相信海漢在朝鮮的駐軍即便不會介入內亂,但起碼也會保持對局勢的監控,而有關局勢的信息肯定會經由這裡傳回三亞,或許能夠從虞堯這裡打開突破口。
“我只能對世子說一聲很抱歉,有關貴國國內目前的狀況,我這裡暫時還沒有收到更進一步的消息。”
在稍後的接風宴上,虞堯的回答讓李凒大失所望,他很想指出對方的回答太過敷衍,海漢的情報系統也不可能這麼遲鈍,這麼多天了還沒搞清楚朝鮮到底發生了什麼樣內亂。
但這種譴責也只能在心裡想想,要是說出口來撕破臉皮,後面想再低聲下氣求海漢幫忙可就不好辦了。
李凒只能報以苦笑,婉轉地說道:“希望貴國在大同江的駐軍能夠儘快行動起來,否則要是被壞人趁着這個機會奪權,不但會對我國造成極大危害,而且也有可能會破壞我們兩國間的外交關係。”
虞堯應道:“世子說得是,不過也不必太緊張,我所知的消息並沒有大同江駐軍的動向,所以我想局面應該還沒有發展到完全不可控的階段。”
這話雖然算不上是直接證據,甚至很難判斷其真假,但對於李凒來說卻是一個久違的好消息。大同江駐軍既然都沒動靜,那或許局面並不像自己所想的那麼糟糕。
當然這也有可能只是虞堯的一種安慰方式,大同江基地的駐軍到底動沒動,遠在澎湖的他也未必清楚。
既然海漢人對此遮遮掩掩,李凒也只能祭出大招,主動向虞堯表明自己的態度。
“虞將軍,其實不管國內亂局是否已經得到平息,我都希望貴國能夠出兵,幫助我國度過這段難關。如果海漢軍需要我們提供某些條件,那我此刻便可做主,與貴國簽訂相關協議!”
虞堯聽到這話也能感受到李凒的決心和期望,但保密措施是執委會提的要求,他可不想因爲李凒的幾句話就影響到自己的判斷和前程。
但這李凒如此主動地作出明示,顯然也是對國內的局勢走向慌了神,如果海漢不趁機從中撈些好處,那就白白錯失了這樣能讓對方主動妥協的機會。不過虞堯肯定不會這麼快就咬鉤,他也得先試探一下李凒的底牌才行。
“出兵干預……那就得執委會說了算了,我們帶兵的人就只管打仗,而且要接到命令才能出兵,否則就是違反軍法。”虞堯面現無奈之色道:“這個道理,相信世子也能明白,或許再等一等,執委會就有決定了。”
李凒當然明白這其中的問題所在,海漢出兵干預朝鮮局勢,首先是外交問題,然後纔是軍事問題。如果在外交層面沒有得到海漢執委會的認可,那出兵也只是難以兌現的空頭支票。而王湯姆錢天敦這樣的高級將領雖然在海外的行動權限極大,但這事恐怕也已經超過了他們所能做主的範圍。
但李凒不敢等,因爲執委會所作出的決定不見得有利於自己,拖得越久,對自己就越是不利。
所以他又換了一種更加直接的表達方式:“我想請虞將軍代爲轉告執委會,如果貴國能夠協助我國解決內亂,那麼之前一些暫時擱置下來的議題,也可以拿出來重新進行討論。比如有關貴國參與我國境內的產業經營,開放移民通道等等,都可以再談!”
虞堯注意觀察李凒表情,見他也不像是在說胡話的樣子,便斷定李凒是真的着急了。他倒也能夠理解李凒的這種心態,知道李凒在怕什麼,既然李凒開始主動露出底牌,虞堯覺得這或許真該讓執委會來做出權衡了。
“既然世子如此急切,那我看這樣吧,我先將世子的意思告知執委會,由執委會來做出判斷,是否要向貴國出兵。”虞堯也不把話說得太死,爲的是給之後的談判留出一些迴旋空間。
李凒見虞堯終於鬆口,連忙開口致謝。他現在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信息渠道,能夠與執委會再做溝通,儘可能爲自己多爭取一些時間。
這個時候才走到澎湖,還沒到返程的一半,如果操作得好,能夠在抵達朝鮮之前讓海漢明確態度,那就算國內大亂也還有平息事態重新將權力收回道自己手中的可能性。
但發電報這種信息傳遞方式雖快,那也不是發出去就能立刻收到回覆。虞堯告訴李凒,像出兵這種重大的決定,可不是哪一位執委能夠一個人說了算的,必然還得開會討論,權衡利弊,籌備所需的各種物資,把這些問題討論清楚,快則一兩天,慢則三五天,可能纔會有來自三亞的回覆。
李凒歸心似箭,哪裡能耐得住性子在澎湖多等幾日,當即表示自己還得儘快北上,只能將此事全權託付給虞堯代辦。在下一站停靠舟山的時候,或許就能收到來自執委會的回覆了。
跟在香港的時候一樣,船隊僅在馬公港休整一夜,第二天便再次上路,急匆匆地往北方趕。不過在澎湖與虞堯的這番交流,似乎已經看到了一絲希望,李凒的心情也稍稍放鬆了少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