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前這樣的處境下,李凒自然也沒有什麼胃口去享用石迪文準備的接風宴,只是草草吃了一點東西就作罷了。在結束這次會談之前,李凒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在舟山逗留期間,在下能否自由外出活動?”
石迪文應道:“世子,現在您個人的人身安全已經關乎朝鮮局勢走向,萬萬不能出事。所以出於安全考慮,執委會下令在沿途各地爲您提供最周密的保護,這其中也包括對您的行動自由進行限制。雖然這樣做可能會讓您覺得有些不愉快,但請您相信,這就是目前最穩妥的安保方案,對朝鮮,對我國,對您個人,都是有益無害。”
石迪文的回答比之前與李凒會面的遊益漢和虞堯更爲直白,李凒聽完之後心中一沉,知道自己恐怕拿不出什麼有力的說法來讓對方改變這種安排。
但李凒仍然不肯就此死心,又提出了另一種折衷的做法:“那在下可否接見目前在舟山的我國民衆?只需安排好必要的安保措施,應當不會出現危險吧?”
相較於外出活動,在戒備森嚴的駐地接見朝鮮民衆的風險顯然會小得多,只要護衛們仔細搜身,確保所接見的人沒有任何武器,加上現場的安保措施,李凒的人身安全還是比較容易得到保證。
這次輪到石迪文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權衡利弊,末了仍然是搖搖頭拒絕了李凒的提議:“安全雖有保障,但會暴露世子行蹤,還是不妥。”
李凒聞言一愣,倒是沒想到對方會從這個角度來反駁自己。但石迪文說得也有道理,既然要在最大限度上保證自己的安全,那麼全程行蹤保密自然也是應有之義,而在這裡接見朝鮮民衆,那的確是有泄露行蹤的可能。雖然他還是覺得海漢人太小題大做,但又沒有底氣跟石迪文爭辯,也只能默認了對方的安排。
在海漢士兵的護送下回到住處後,李凒將安道石和樸弘業喚來,向他們詳述了自己與石迪文會面談及的內容。如今他身邊就只有一同到海漢留學的這些文武官員,李凒也只能將他們視爲了自己的幕僚和智囊,遇事也會與他們進行商議,聽取他們的意見看法。
樸弘業依然是堅持陰謀論:“既然此時國內大亂,那世人都知道留學海漢的世子殿下肯定會趕回國主持大局,而且船隊抵達舟山時如此之大的陣仗,恨不得把整個定海港都封了,要猜到世子藏身其中也不難。而且我們只逗留一夜就走,就算有人想把世子的行蹤消息送回國內,那也未必能趕在我們前面了。因此卑職還是堅持之前的看法,海漢人此舉不過是要屏蔽外界消息,讓世子無法獲知國內的真正情況。”
而安道石卻並不贊同他的看法:“樸大人,在下以爲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麼簡單。世子待在國外,對國內那些作亂的人來說就會一直如鯁在喉,而他們不管是要在途中截擊世子,還是在國內採取其他應對手段,都得先掌握世子行蹤才行。只要世子不現身,他們就沒法採取措施,敵在明而我在暗,其實局面對我們反而有利。”
樸弘業道:“安大人,等我們回到國內,就必須要利用世子的身份來號召官員和民衆撥亂反正,屆時可能還得主動現身才行,難道風險會比當前小?我們所需的是儘早掌握國內局勢,這樣才能在回國之前做好計劃,你明白嗎?”
安道石搖頭道:“無論如何,我們回國後都需要海漢提供軍事援助,以卑職之見,世子還是應該儘量配合,莫要早早惹惱了海漢人,到時候找個由頭爲難世子,那才真是難辦了!”
樸弘業冷哼道:“若是事事都要聽命於海漢,由他們來決斷我國未來走向,那未免有損我國威嚴!”
李凒倒是不覺得聽命於海漢有樸弘業說的那麼嚴重,在海漢之前,朝鮮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都是奉大明爲尊,事無鉅細都是以大明爲榜樣,就連國王登基也要得到大明的冊封纔算合法。如今宗主國換成了實力更強的海漢,那遵從海漢的指示倒也沒什麼不對。更何況如今朝鮮國內局勢未明,必須得依靠海漢幫助纔有可能渡過難關,跟海漢對着幹只會起到負作用。
李凒也覺得樸弘業的部分看法有些道理,比如他認爲海漢不讓李凒與本地朝鮮人接觸是意在屏蔽自己的消息來源,但這樣的認同並不代表他會按照樸弘業的建議去做。而安道石的看法雖然有點偏向海漢的意思,但卻更符合李凒當下的利益訴求。
“兩位愛卿不必再爭了。”李凒權衡了一下利弊,心中便已經有了定論,阻止二人繼續辯論下去:“我們當下的行動,一切應以復國爲首要目標!如今唯一能夠依靠的力量,就是我們的盟國,我們不信任盟友,那又能信任誰呢?就算他們有別的打算……我們所要做的不是揭穿他們,而是要盡力爭取他們的支持!”
樸弘業仍然有些不服:“那我們若是無法在回國前得到更多的情報,回到國內之後對局勢兩眼一抹黑,這要如何奪權復國?”
對於這個問題,李凒其實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應對方案,但面對下屬的質疑,他知道自己必須拿出更爲堅決的態度才行。
“關於回國之後的安排,我自會與海漢方面再進行商議。既然我們與海漢結有盟約,如今別無他法,我們只能選擇相信盟友!”李凒心中有了決斷,說話也就硬氣了許多。
雖然住的是舟山島上條件最好的迎賓館,但李凒這一夜也同樣還是睡不踏實。他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心中仍是不斷在反覆回想從海漢高官口中獲得那些碎片信息,期望能夠從中拼湊出更多有參考價值的情報。
但這又談何容易,李凒並未受過情報專業的培訓,對於這種工作自然力不從心。他起牀走到房間露臺上,看着定海港星星點點的漁火,心裡不禁有些羨慕海漢治下這些地區的民衆可以享受平靜的生活。所謂寧爲太平犬,不爲亂世人,也只有經歷過戰亂之後,纔會產生這樣的心態。
但李凒知道以自己的特殊身份,根本沒機會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作爲王位的第一繼承人,國內的亂局需要他挺身而出,根本就沒有做或者不做的選擇。
等到天明之後,船隊便將踏上最後一段路程,長達兩千裡的航程也是歸國途中最長的一段路,他還有時間在途中好好想一想,回到國內之後要如何採取行動。
東方魚肚白的時候,李凒一行人便從迎賓館出發了。雖然幾乎是整夜沒有閤眼,但李凒還是竭力在下屬面前表現出精力十足的樣子。他知道一旦自己失去了信心,下屬們也很快就會察覺到,到時候人心一散,復國大業就更加無望了。
石迪文也起了個大早,趕到碼頭相送。不管海漢人的真實目的是什麼,李凒這一路上所受到的國家元首級待遇卻都是實實在在的,他也在登船之前向石迪文表示了謝意。
“等我國的亂局平定下來之後,一定邀請石將軍到我國做客,到時候還請石將軍莫要推辭!”李凒離開之前,以朝鮮世子的身份向石迪文發出了邀請。
石迪文點點頭道:“那我就在舟山等着世子的好消息了!希望不久之後,我們就可以在漢城再次相會!”
“一定!”李凒表情堅毅地點了點頭,向石迪文作揖告別,然後登船離開。
石迪文在碼頭上看着正緩緩駛離海岸的這支船隊,表情也有些複雜。他其實對這位文縐縐的朝鮮世子還挺有好感,不過朝鮮國內大亂,這世子趕回去是不是能收拾好亂局,那也不太好說。如果他失敗了,或許舟山島一別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執委會爲什麼要對李凒施以這種類似軟禁一樣的保護措施,並沒有在下達命令的電文中作出詳細解釋。但作爲一方大員的石迪文,對於執委會的安排卻有着自己的見解。
他認爲執委會的安排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對李凒實現完全的控制。這種控制不僅僅是體現在行程的安排上,更是要對其在當前處境下的思維和判斷都進行干預,使其無法獨立對朝鮮目前的亂局作出有效應對,只能依靠於海漢提供幫助。
這樣的控制措施是有效的嗎?石迪文認爲效果應該算是很顯著了,截止這位世子從定海港出發的時候,都仍然對朝鮮國內的亂局沒有一個明確的認知,也沒有具體的對應措施。李凒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斷地向海漢官方打聽有關國內的消息。
但接到指令的沿途各地都對此進行了處理,完全切斷了李凒一行人與外界之間的信息渠道,只向他們提供一些經過了過濾加工的消息,這樣他們所作出的任何判斷和決定,都必然會受到海漢的干擾。
至於執委會這樣安排的原因,石迪文認爲應該還是想要通過控制李凒的方式來實現對朝鮮國的控制。只要李凒日後得到海漢的幫助實現平亂登基,那大概率就此之後都會對海漢言聽計從。而一個對海漢完全不設防的朝鮮,正是執委會所需要的“盟友”。
而有關朝鮮目前的局勢走向,石迪文倒是沒有欺騙李凒,因爲他也的確沒有從任何地方獲得相關的詳細情報。朝鮮國的亂局到底是如何造成的,有哪些勢力參與其中,李倧一派是否還有復國的希望,在相關的簡報中都只有很少的信息。
石迪文認爲以海漢目前在朝鮮的影響力來說,要說對此毫不知情那肯定是假的,最有可能的情況應該是海漢有意在迴避直接介入朝鮮亂局,因爲目前的局面或許保持觀望纔是最佳選擇,在李凒回到朝鮮之後,也有更多的資本能與其討價還價,爭取到更多海漢有利的條件。
這種條件交換對雙方來說應該都不算陌生了,在此之前就已經有過數次類似的操作。去年朝鮮面臨清軍入侵的時候,可以說是面臨滅國之危,那時候如果不是求來了海漢援軍,恐怕李凒就來不了海漢留學,而是像原本歷史上那樣被抓到瀋陽當人質去了。
而此次朝鮮國內的亂局,在原本的歷史中並未發生,所以海漢執委會的慎重態度也是可以理解的。石迪文認爲執委會那幫老狐狸可不會真的對此裝聾作啞,只是在等待一個對海漢最有利的介入時機而已。李凒在途中越是表現得急切,那麼到最後談條件的時候也就越容易由海漢來掌握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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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石迪文也不確定目前在朝鮮生事這些勢力當中,是不是會有哪支勢力直接給出更優惠的條件,讓執委會產生乾脆換個人來統治朝鮮的想法。如果真有這樣的狀況發生,那李凒回國估計什麼事都做不了,只能坐等權力更迭了。
不過無論如何,執委會肯定都還是會盡力保住李凒的安全。就算朝鮮換了讓執委會更中意的統治者,留着李凒的性命,也是一枚可以鉗制新統治者的棋子。要是什麼時候兩國關係出了問題,那隨時還可以祭出世子復國的計劃,再重新把李凒推上寶座。
以石迪文所掌握的信息,也只能隱隱約約地朝這個方向做出推測,至於消息更爲閉塞的李凒,就根本料想到不到海漢會有這麼複雜的計劃了。他除了按照海漢的安排一步一步往下走,基本上不會有抗爭的機會。
對未知局勢感到不安的不止李凒,與他一同返回朝鮮的這些文武官員也一直都惴惴不安。他們因爲過去這一年的留學經歷,基本上已經都被認定爲“世子黨”,原本光明的前途,如今卻有可能會成爲他們催命符。如果國內已經換了統治者,那麼他們這番回去很可能就會被當作李凒的黨羽而一起清洗掉,甚至連投靠新主的機會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