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兩國間停戰和談這種事,主動提出的一方往往便是戰局中被動的一方,想要勸說對手停止戰爭,那終究要在和談條件上吃一些虧才談得攏。滿清方面顯然也有這樣的覺悟,所以他們提供給陳一鑫的條件着實不薄,希望能通過說服陳一鑫來促成後續的和談。
這樣的做法在理論上沒有什麼明顯的問題,但有一件事是滿清不明白的,那就是像陳一鑫這樣的海漢高層官員,幾乎不太可能會被錢財直接收買。
這原因之一,是因爲陳一鑫這樣的人本身就是海漢國的股東和執政者,國家利益與他個人利益牢牢綁定在了一起,加之他在北方執政期間已經在山東和遼東陸陸續續擁有了許多產業,其個人財產之豐已經是外人難以想象的程度,所以滿清許諾的這些錢財對他來說吸引力十分有限。
原因之二,在遼東建立橋頭堡與滿清周旋,對其南下攻明的勢頭形成牽制,這並不是陳一鑫個人的決定,而是由執委會議定的長期戰略,他個人的意願是和是戰並不重要,也很難對執委會的決議產生直接影響。滿清真想找有影響力的人議和,那還不如去朝鮮求見王湯姆和錢天敦,那兩位說話才能真正左右執委會的判斷。
至於尚青最後拋出這個以金州地峽爲界的條件,在陳一鑫看來更是扯淡。海漢實際控制金州都已經三年了,滿清把承認這個事實當作停戰條件來使用,這顯然極爲缺乏和談的誠意。
陳一鑫笑道:“這麼看來還得貴國認可以後,我國才能真正得到金州?如果我沒記錯,這金州幾年以前還是大明的領土,跟貴國可沒什麼關係,就算要認可,那也是大明的事。”
尚青不以爲然道:“大明如今已是日薄西山,連遼東都保不住,又豈能保得下金州?此地歸屬,乃是你我兩國之間的事情,何必把大明這個看客牽扯進來。再說貴國佔了這金州之地,難道今後還會將其歸還給大明不成?”
尚青顯然也對海漢的野心看得比較分明,知道海漢搶下金州可不是單純爲了做好事,哪怕這種局面客觀上起到了幫助大明的作用,但其真正目的恐怕還是在於吞併遼東的土地。金州今後的歸屬問題,在尚青看來已經沒大明什麼事了。
當然還有一個尚青不會明說的原因,那便是滿清不想讓大明參與到這次商談當中。海漢與大明締結的盟約並不是什麼秘密,滿清也很清楚這個所謂的盟約其實對佔據主動的海漢不具備太強的約束力,海漢過去從大明佔領的地區從未有過物歸原主的做法,所以金州的歸屬其實跟大明也沒什麼直接關係了,如果讓海漢再把大明扯進來,那隻會讓局勢徒增變數,對滿清肯定是有害無益。
而且不讓大明參與進來,滿清跟海漢之間就有更多的議題可以溝通——相較於大明所統治的領土,一個小小的金州又算得了什麼。
陳一鑫卻不吃他這一套,冷冷地說道:“你這話就講錯了,金州的歸屬,那應該是我國與大明之間的事情,真正不相干的看客是貴國纔對。”
陳一鑫對滿清本就沒有任何好感,對於效力於滿清的漢人更是厭惡,尚青的話在他聽來十分刺耳,便忍不住給出了一個強硬的迴應。
尚青想不到會在這個環節就開始碰釘子,他也沒有意識到問題出在何處,而是認爲這應該是己方爲其準備的條件還不夠理想所致。
但陳一鑫的話很顯然並不認同滿清將金州歸屬作爲議和的條件,這就使得尚青無法展開後面的話題。現在他必須要先了解陳一鑫對於和談條件的要求,才能考慮接下來的應對。
“那不知陳將軍對兩國和談有什麼想法和要求?”尚青當下只能先無視陳一鑫剛纔的表態,強行轉移話題。
當下如果無法說服陳一鑫接受條件開展和談,那至少也得弄清楚對方的真實態度,這樣尚青回去之後才能向上司交差。
陳一鑫也沒有認真考慮過與滿清議和這件事,陡然被人問起,他還真沒法立刻列出條件。不過在對方使者面前,他肯定不會放鬆口風,讓對方覺得有可趁之機。
“和談?等貴國什麼時候能拿出份量足夠的條件,我們再來討論和談。”陳一鑫繼續以強硬態度應對。
尚青仍不肯死心,繼續追問道:“陳將軍若能提出和談條件,小人回去之後也好向上司回覆,哪怕實現起來不是那麼容易,也未嘗沒有商討的餘地。”
陳一鑫道:“這麼想聽條件?好,那我就先說一條!”
尚青連忙豎起耳朵應道:“請將軍示下!”
陳一鑫道:“我的條件也很簡單,從遼河入海口到鴨綠江入海口之間的連線,以南地區全部劃歸我國。如果貴國能答應這個條件,那我們再坐下來慢慢談後面的事情。”
這尚青對於遼東地理環境顯然有比較清晰的認知,聽了陳一鑫所說的這個條件之後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
遼河入海口是在營口附近的渤海灣,而鴨綠江入海口是在東邊的丹東,這兩點之間的連線以南,正好就是整個遼東半島。如果以地域面積而論,這塊區域比海南島略小一些,大概相當於三十個金州那麼大。
要一句話讓滿清將這麼大一片區域割讓給海漢,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尚青在聽清陳一鑫的條件之後,便已明白對方根本就沒安心和談,所以纔會乾脆提出一個如此離譜的條件。
饒是尚青努力控制,此時表情也不免顯得十分僵硬,結結巴巴地說道:“將軍……這……這莫不是在說笑?”
陳一鑫道:“要和談,就拿出足夠的誠意,我提的是我認爲有誠意的條件,如果貴國覺得無法接受,那就不用談了。你可以轉述我的話,停不停戰,對我國來說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要是覺得不服,我們戰場上分高下就是了。”
陳一鑫當然不會指望滿清接受自己提出的條件,對滿清來說與其白白失去這麼大片的領土,那還不如繼續維持當下的這種對峙局面。
至於是否會因此而激怒滿清,從而引發新一輪的戰事,陳一鑫倒是毫不擔心。他甚至巴不得滿清主動對金州發起攻勢,這樣也能讓本地這幾萬軍民不至於因爲太久沒有爆發大規模戰事而變得鬆懈。
尚青離開的時候臉色十分陰沉,顯然是對陳一鑫表現出來的強硬態度心懷怨忿。他這一趟行程可以說沒有從陳一鑫這裡得到半點有用的信息,雖然和談的請求沒有遭到斷然拒絕,但這如同羞辱一般的答覆,其實已經充分表明了海漢人的態度。
陳一鑫可不會在意滿清使者會對自己有什麼樣的觀感,他本就沒有停戰和談的打算,同時也認爲執委會的態度應該與自己一樣,不會同意跟滿清進行停戰和談。
尚青走後,參謀部和軍情局的幾名軍官才從辦公室的裡間出來,原來剛纔陳一鑫在與尚青會談的時候,還安排了這些手下在屋內旁聽。當然這樣做不盡然只是爲了與手下軍官即時分享情報,也是爲了避嫌。
像軍情局這樣的部門,效忠的對象可不是陳一鑫這個地方官,而是國防部以及更高一級的執委會。陳一鑫如果與滿清使者閉門會談,那麼事後送回三亞的報告中,就必然會將談判過程中的這個細節記錄下來,以此說明這個過程中沒有第三者知道談話內容。
陳一鑫雖然問心無愧,但也不想因爲這種細節惹人猜忌,所以安排了幾名手下軍官旁聽,這樣就不會有任何嫌疑了。
“剛纔跟清軍使者的談話,你們有什麼看法?”陳一鑫主動問道。
韋林率先應道:“將軍態度堅決,無懈可擊,可惜卑職在裡屋看不到那人表情,想來一定非常精彩。”
陳一鑫擺擺手道:“我是說你們對這件事的看法,不是讓你們拍我馬屁。”
陳一鑫的秘書曾曉文應道:“將軍,清軍既然主動派人過來議和,那是否說明他們已經不願再與我國進行軍事對抗?”
陳一鑫微微搖頭道:“對方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要求議和,我覺得還不太好說。重兵駐守這裡的開支和後勤壓力可能是一方面,但應該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韋林剛纔拍馬屁沒拍準,這個時候便立刻應道:“卑職以爲清軍應該是希望暫時解除遼東半島這邊面臨的軍事壓力,以便能夠集中力量在其他方向用兵。”
陳一鑫沉吟道:“朝鮮有我們的軍事基地和駐軍,前年滿清已經在朝鮮吃過大虧,我想他們暫時不會再打朝鮮的主意了。所以他們能動手的方向,其實也就只有大明而已。”
韋林接着話頭道:“所以剛纔那使者三番兩次試圖將大明排除在和談之外,或許便是因爲滿清不希望讓大明知道兩國和談的消息。”
陳一鑫道:“他的目的可能不止於此。你們想想,如果按照他們的安排,兩國踢開大明商談停戰,條件是瓜分原屬大明的金州地區,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分了金州哪裡夠,韃子自然是想要把大明其他地方也拿來分一分了。”
“只要開了這個口子,他們肯定就會拿金州的處理方式離間我國與大明的關係!”
陳一鑫稍作點撥,衆人頓時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就此展開了討論。
陳一鑫道:“金州一地其實牽連不大,大明也知道即便把這地方討回去也守不住,不如交給我國以牽制滿清,所以從來沒有公開向我國討還這裡的意思。但這種做法可能是讓滿清有所誤會了,所以會藉着和談的名義來試探我國的態度。”
“將軍剛纔以遼河、鴨綠江的入海口爲線,應該也是在反向試探對方的底線了。”韋林敬佩地說道。
陳一鑫道:“滿清應該不會蠢到以爲金州的歸屬權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拋出這個條件,或許已經做好了在劃地而治方面做出讓步的打算。說實話我也不敢猜測他們的底線是什麼,是讓出三十里還是五十里,所以我乾脆就提一個超出他們底線的條件。如果他們覺得這樣的條件也還是可以談,那就大概能確認他們的野心了。”
從金州到遼河口大約四百里出頭,到鴨綠江口的距離則已超過五百里,就算滿清願意爲了和談而在遼東半島的地盤劃分方面做出一定的讓步,也肯定不會讓到這樣的程度。
當然了,如果以遼東半島的面積來對比大明的疆域,那割讓這些地盤似乎也就算不了什麼了。如果真能換來海漢今後對大明與滿清的戰事作壁上觀,那說不定皇太極會認真考慮陳一鑫的這個提議。
衆人討論一番之後,還是決定在近期要對地峽防線加強戰備,以防滿清和談不成,再次對防線發動大規模的攻勢。
根據過去兩三年的情況來看,爆發大規模戰事的可能性其實不大,但滿清的侵略性也不能以常人度之,大明國力比其只強不弱,還不是照打不誤。而且滿清使者來找陳一鑫的時候,可是連半個字都沒提到過要對海漢認輸。
當天晚些時候,陳一鑫便發佈命令,要求地峽防線全部進入三級戰備狀態,保持對地峽以北區域的日常巡邏,保證防線上各種防禦工事和武器的完備,南關嶺大營和相關機構都要做好開戰的準備,一旦清軍在北邊開始集結,那麼作戰部隊必須在半天之內趕赴前線,民夫徵調和後勤補給的組織工作也必須在一天內完成。
這樣的戰備水平並不是任何一處海漢殖民地都能做到,也只有少數幾處像金州這樣常年處於備戰狀態中的地區,才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完成武裝力量的集結部署,並讓整個地區進入到戰爭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