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出現在南越地區的西方勢力,執委會早就已經定下了應對的基調——中南半島地區特別是穿越集團意圖建立據點的東海岸,不能允許有其他成規模的西方勢力存在。越南南部地區是穿越集團未來通往馬六甲海峽海運航線的必經之路,把控住這一地區,基本就控制住了西方勢力從海上前往東北亞近二分之一的航道,對穿越集團今後的發展具有極大的戰略意義。
年初執委會決定出兵安南對鄭氏政權提供軍事援助,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得知了南越阮氏得到了西方勢力的支持。如果沒這檔子事,執委會很可能會坐視南北越慢慢悠悠地打下去,但既然有西方勢力開始插手這場地區角力,那執委會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而應對方式也比躲在幕後的對手更爲激進,直接就挽袖子上戰場了。
執委會的這個決定多少也有些被趕鴨子上架的味道,北越的受訓軍隊時間太短,戰鬥力存疑,而戰場上北越軍節節敗退的形勢又沒有留給執委會太多的應對時間。如果當時執委會不選擇出兵而任由形勢發展下去,北越政權就岌岌可危了,這對於穿越集團是無法接受的一種狀況,畢竟前期穿越集團已經在北越投入了大量的物資和人力,北越政權的倒下意味着這些工作極有可能都會變成無用功。
而當時執委會的參戰決定除了軍事方面的風險之外,同樣也潛藏着政治方面的危機。相比已經在海上折騰了幾百年,在世界各地佔據了大量殖民地的西方勢力,目前的穿越集團在海上實力方面還是比較欠缺的,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執委會並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就與西方勢力正面爲敵。要是撕破臉打起來,穿越集團旗下這些以福船廣船爲主的中式帆船可沒法拉出去跟西方人的蓋倫武裝商船對拼。
遠征軍在橫山爭江一線雖然沒能截殺到南越營中的外籍軍事顧問,但根據事後所獲得的種種信息來看,可以推斷在背後支持南越政權的勢力極有可能就是葡萄牙人。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葡萄牙人在進入亞洲之後可沒少惹事,並且對軍火交易擁有極高的熱情,就連把英國沉船上的火炮賣給大明這樣的齷齪事也做過,很難推測他們會因爲在南越的失敗而產生怎樣的反應。
執委會經過研究後認爲葡萄牙人就此直接跟穿越集團翻臉的可能性極低,因爲他們距離勝利港最近的一處據點就是澳門,而與大明共治之下的澳門並沒有強大到足夠攻打勝利港的武裝力量,從相隔數千裡的滿剌加調兵調船就更不現實了,在這個年代,大規模的跨海作戰所需消耗的物資可不是一個小小殖民地能撐得起的。像穿越集團組織這種千人級規模,距離大本營僅百餘海里的跨海作戰都已經大動干戈,準備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才得以成行,要是葡萄牙人真準備對勝利港動手,至少得有半年時間的準備期,而執委會自認這段時間已經足夠勝利港訓練出一批具備基本戰力的海軍了。
相較於勝利港遭到攻擊,執委會更爲擔心的是勝利港到廣州的航路被葡萄牙人當作復仇的場所。目前這條航路仍然是穿越集團最爲重要的物資輸入渠道,每個月從珠江沿岸前往勝利港的海船已經多達三十餘艘。雖然這個數目以後世的眼光看來仍然極爲寒磣,但考慮到勝利港開埠到現在還不足一年,能夠吸引到這麼多大陸的客商到訪,已經實屬不易。而這條航道也被執委會視爲了穿越集團的生命線之一,爲此軍警部早就已經計劃要在珠江口設立海上據點,以確保這條航道的安全通暢。
但位於珠江口西岸的澳門這個節點卻是無法繞過的一個門檻,如果葡萄牙人要在珠江口搗亂生事,穿越集團方面並沒有太好的應對辦法。即便是造船廠已經下水了幾艘戰船,但軍警部也不敢隨便就把這些船派往千里之外沒有補給點的海域作戰。總之如果是陸戰或是兩棲作戰,穿越集團其實並不太怵葡萄牙人,但如果戰事發生在海上,那葡萄牙人精於航海的優勢還是會比較明顯。
當然爆發戰爭其實只是一種比較極端的情況,葡萄牙人在南越的經營雖然受到了打擊,但其實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造成很直接的損失。如果說戰爭的爆發都是受到利益的驅動,那麼目前還並沒有足夠大的利益去推動葡萄牙人發起一場前景不明的戰爭。
在安南的這場戰鬥爆發之前,穿越集團其實已經有意要與澳門的葡萄牙人進行接觸,準備通過他們購入一些在大明採購不到的物品——比如說來自於印度半島的帆布。
棉花種植在公元前就出現在印度河流域文明中,而經由東南亞傳入兩廣地區的海島棉,就是來自於印度,棉紡織業一直是印度半島的重要特產之一。爲了能夠壟斷印度至歐洲的海上香料貿易航線,1498年葡萄牙人達迦馬選擇了果阿作爲落腳點,開始在當地着手建立殖民地。1510年葡萄牙艦隊司令阿爾布克爾克率領軍隊和水手擊敗了當地的旁遮普土王,佔領了果阿城,並宣佈對果阿的主權,將其劃入到葡萄牙名下的衆多海外殖民地當中。
16世紀當其他西方列強來到印度的時候,大部分葡萄牙屬地都被英國和荷蘭瓜分,果阿很快就成爲了葡萄牙最重要的海外領地,甚至與印度因爲主權問題而發生過武裝衝突,直到20世紀70年代,葡萄牙在發生了“四二五革命”之後,才承認了印度對果阿的主權。
作爲葡萄牙人在亞洲的重要據點,葡萄牙船隊所需的帆布幾乎都是來自於果阿,而執委會對於大明出產的帆布布料一直都不是特別滿意,還是希望能夠從西方同行那裡買到一些質地更爲堅韌的布料。不過鬧了安南的這一出之後,執委會便暫停了與葡萄牙人接洽的工作。倒是沒想到澳門的葡萄牙人在得知安南的戰事消息之後能這麼快就理清了頭緒,主動找上門來進行商談。
不過恩裡克這話裡話外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態度,陶東來一時也摸不準他到底是來興師問罪,還是另有所圖,便只能含糊其辭道:“關於安南的戰事,我們並沒有參與南北紛爭的意願,只是爲我們遭到南越水軍劫掠的商船實施報復而已。當然了,鑑於我們跟北越政權一貫保持比較密切的商業往來,在這場內戰中我們的確是選擇了支持北越鄭氏,但我們也並不希望南北雙方以武力手段來解決政治上的分歧。”
恩裡克雖然算是大半個“中國通”,能聽也能說中文,但陶東來這一番外交意味十足的說辭還是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明明已經參戰了,又說不是爲了北越而戰,明明選擇了支持其中一方,怎麼還說什麼反對武力手段?
陶東來接着說道:“如果我們的消息正確,在背後支持南越阮氏,並向他們提供武器和軍事訓練的人,應該就是貴國了?”
恩裡克對於陶東來的這個猜測並未否認,而是爽快地承認了:“我國商人在南部的會安港有很多生意,如果阮氏在這場內戰中失敗,那就意味着我國商人將因此而承受巨大損失。”
“所以你是想勸說我們離開安南,不要插手安南的內戰?”陶東來見對方既然挑明瞭立場,便也不再繼續藏着掖着,而是直接問起了對方來訪的目的。
“雖然我來時的確是有這樣的意圖,但現在看來,我不認爲自己還有足夠的把握能說服閣下。”恩裡克說道:“來廣州之前,我就已經聽說了很多關於海漢的事情,來到廣州之後,你們的一些做法也讓我感到了驚訝。在我看來,你們雖然和大明的人長相一樣,但做事風格大相徑庭,不像明人那樣事事都追求正統,好面子,更像是我們西方人的做法,一切都以實際利益爲重。”
“不不不,我們的做法並不一樣。”陶東來立刻搖頭否認了恩裡克的觀點:“如你所說,我們的確是在追求利益這方面有相似的地方,但我們的出發點完全不同。你們只是爲了滿足自己的私慾,盡一切可能剝削所有人,甚至包括你們自己人在內。而我們的目的是爲了讓更多的人能賺到錢,過上更好的生活,並且接納所有願意加入我們這個陣營的人,不管是大明還是安南,都可以成爲我們的合作伙伴。而在你們眼裡,他們不過是一堆堆等着讓你們搬回家的金銀而已。”
“照陶總你這樣的說法,那我們也同樣可以成爲貿易伙伴了?”恩裡克面帶嘲諷地問道。誇誇其談的人他見得多了,但從未見過像陶東來這樣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傢伙。帶着所有人一起賺錢?這種隨口吹出來的牛皮吹出來怎麼可能會有人相信。
“當然可以。”陶東來的回答讓恩裡克臉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間:“恩裡克先生,我們海漢人也是商人,在商言商,我們在安南所發生的衝突,並不代表我們不能在其他的方面有所合作。我有一種觀點,不知你是否能夠認同。”
恩裡克收回心神,點點頭道:“陶總請講。”
“安南的內戰,最終還是得靠安南人自己去解決。不管是我們,還是你們,都不可能派出大量的軍隊去直接左右安南的戰事。在安南的時候,我們或許是不見面的對手,但在安南以外地方,我們爲什麼不能成爲貿易上的合作伙伴?我們海漢人不會跟錢過不去,不知道貴國的商人會不會嫌賺錢太麻煩?”陶東來說完這番話之後,便默默地看着恩裡克,等他作答。
恩裡克從陶東來的話裡的確感覺到了一些東西,第一、海漢人似乎並不打算與己方在安南戰場上正面衝突;第二、海漢人有與己方進行貿易活動的打算。相比於遙遠安南戰場上那些南亞猴子的死傷,如何賺錢這個話題顯然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恩裡克很謹慎地問道:“那不知陶總有什麼貿易方面的建議?”
陶東來笑了笑道:“關於貿易,我想我們一定會有很多共同話題可以好好聊一聊。”
葡萄牙人在大明所採購的物資,多以絲織品、陶瓷、蔗糖等等爲主,雖然這些物資在穿越集團的地盤上還暫時沒有產出,但陶東來卻很有信心將這些商品的交易地點逐步轉移到勝利港去。
葡萄牙人雖然在澳門建立了定居點,但當地屬於雙方共治,大明朝廷仍然設有治所,因此葡萄牙人要購買大明的商品,絕大部分時候只能通過正規渠道,雖然交易地點都是在大明,但這種交易毫無疑問會被市舶司視作出口貿易而進行抽稅,變相就導致了商品成本的上升。而從開埠之初就以“免稅港”作爲最大賣點的勝利港,正好就能夠避開這個環節。
假如葡萄牙人與大明商人的交易地點改在了勝利港而非廣州,那麼交易雙方都可因此而省下一筆不菲的稅金。相比之下,從廣州至勝利港這五六天航程的運輸費用反倒是小數目了。而從馬六甲方向過來的葡萄牙商人,反倒是能夠因此而省下一大段航程,不用再冒着海上的各種未知風險從南越會安直駛大明廣州了。
而葡萄牙人採購量最大的幾種商品,目前都已經在“瓊聯發”的開發項目清單當中,見效最快的蔗糖估計到下半年就能有收穫了,絲織品這種見效較爲緩慢的項目,執委會也樂觀地估計不會超過五年時間。屆時海南島本地開始有了這些產出之後,葡萄牙人恐怕就不會再對廣州抱有太大的興趣了。
當然要說服葡萄牙人接受這樣的安排,還是需要花很多工夫的,畢竟從某種角度來說,雙方還處在微妙的敵對狀態,要從對手模式迅速地轉換角色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辦到的事情。例如那些在南越投入了大量資源的葡萄牙人,就未必會贊同跟海漢一方就此和解。而且這個恩裡克僅僅也只是葡萄牙人派來的一個特使,本身恐怕並沒有參與決策的權力,能夠做到哪一步,還是得看上天的安排了。
當天下午,暫時結束了“瓊聯發”座談會的施耐德也加入了針對恩裡克的嘴炮攻勢。施耐德的出現大大地緩解了陶東來的壓力,起碼他可以操着七成熟的葡萄牙語跟恩裡克進行更爲直接的溝通,避免了中文裡各種因爲表達和理解不當所造成的誤會。
恩裡克顯然也很驚訝於海漢人的商務主管居然是一位高鼻深目會說葡萄牙語的人,這也讓他心中產生了少許的親近感,畢竟在遙遠的東方能遇到語言相通的人是一件極爲難得的事情。
作爲旁觀者的李奈,也再一次在近距離觀摩了海漢執委們的嘴炮功夫。雖說施耐德夾雜着嘰裡咕嚕外語的說辭有一多半都聽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注意到恩裡克的表情從最初的戒心重重逐步變得輕鬆起來。如果不是李奈親自作的引見,他甚至都要懷疑這三個傢伙是不是以前在什麼地方早就已經認識了。
當天下午恩裡克仍是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駐廣辦,他將連夜趕往澳門向當地的商會組織彙報這次的會談所得,這次從駐廣辦所獲得的信息量太大,路上這段時間應該能夠讓他好好消化一下。
在同一天,“瓊聯發”的籌備座談會也終於告一段落,包括海漢在內,總共十三家股東在駐廣辦內草簽了“瓊聯發”的籌備協議。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在後世的歷史課本上被記載爲“海漢商業史上具有紀念價值的一次會議”、“開創了全新的商業模式”等等,連同草創“瓊聯發”的其他十二家股東也都被評價爲“大明商人中的智者”、“商業革命的先驅”。駐廣辦成爲歷史文化紀念館之後,甚至有一間屋子的標註就是“瓊州聯合開發公司第一次籌備會簽約現場”,當時的各位與會者絕對不會想到,他們在這裡的這次純粹爲錢而召開的會議竟然會成爲了後世所紀念的對象。
當然實際的情況並沒有史料上所記載的那麼高大上,事實上在最後兩天的會議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股東們的爭執甚至謾罵中度過的。在確定了“瓊聯發”的賺錢前景之後,股東們便開始對尚未發售的股權進行口頭爭奪,施耐德不得不數次停下會議進行勸說。不管在哪個時代,有錢任性的人都非常難於駕馭,而比這更爲麻煩的就是一大羣有錢任性的人聚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