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軍工”所給出的採購項目和採購範圍,讓興沖沖趕來的買主們都有些沮喪。彈藥這種東西,他們自己其實也能造,要不是考慮到今後雙方需要在軍火貿易方面長期打交道,誰會花這冤枉錢買海漢人的高價彈藥?
當然了,即便是最挑剔的買家也不能否認,在彈藥的製造工藝和使用效果上,海漢人的原裝貨的確要大大強於買家自行仿造的山寨品。使用同樣份量的發射藥,原裝貨的射程就是要比山寨品多出近四分之一,而這麼一段距離已經足以讓交戰雙方決出生死了。
至於火炮就更少不了海漢的原裝拉火管了,有了這玩意兒,開炮時就不用考慮使用導火索點火延時造成的射擊誤差,也不用擔心受潮的導火索燃到一半就熄掉了之類的坑爹事發生。只要用過這玩意兒,炮兵們都不願意再用回以前的老式導火索,買主們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受海漢人開出的高價。而且拉火管是跟原裝發射藥包和鑄鐵炮彈搭配賣的,想買拉火管就得先買一定數量的彈藥,買主們即便不是很情願,但也只能乖乖地掏腰包。
北越使團再三確認目前不能購買火炮之後,悻悻地定了五百支火繩槍和一批彈藥。不過這筆錢他們暫時還只能以借款的方式欠着,畢竟兩個月之前那場戰役的後續費用都還沒有結算完,現在實在拿不出足夠的現銀來買海漢人的軍火。多年的戰亂加上對穿越集團巨大的貿易逆差,讓掌握了千里疆土的北越政權在這場雙方實力並不平等的交易中反倒處於了弱勢地位。
雖然目前北越政權在內戰中取得了一定的勝勢,並佔據了主動權,但掌權者也很清楚眼下的有利局面與海漢人的支持密不可分,有些明知吃虧的事情,也只能閉着眼選擇接受。比如穿越集團在安南國內的據點,就已經由最初的黑土港發展成爲目前的三個港口,控制範圍已經基本覆蓋了北越的海岸線,常駐的軍力也會在年內繼續增加。
看着北越使團全體黑臉的模樣,軍方代表顏楚傑好言勸慰道:“小王爺,戰爭當中對勝負起決定作用的並不是武器,而是人,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纔是你們統一安南的希望,至於更精良的武器,只是讓這個過程能夠順暢一點而已。”
鄭柞嘆道:“顏將軍所說的道理,在下又何嘗不知?只是這火器部隊訓練期長達數月,若要形成可觀戰力,一次投入訓練的兵員勢必越多越好。如今貴方不能提供足夠的武器,我方成軍的速度也不得不跟着放慢了。”
“慢一點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顏楚傑笑眯眯地說道:“貴國與我方情同手足,只要貴方戰事需要,我方隨時都可以再次組織遠征軍,協助貴方攻打南越叛軍。”
“這……還是不要頻繁勞動貴軍出動爲好。”鄭柞趕緊婉拒了顏楚傑的“好意”。
前次破釜沉舟的北越不計後果地僱傭了海漢民團跨海作戰,到最後這仗雖然打贏了,但經濟上卻是因此而大出血,需要償付給海漢方一筆昂貴的軍費。戰後北越一些高層人物認爲,如果將僱傭海漢民團這筆錢用來購買軍火,那麼僅憑北越自己的力量,也有很大的機會能夠在正面戰場上擊敗對手。這麼想的思路倒是沒什麼錯,但這些人卻忽視了他們即便當時能拿出來這麼多錢,海漢這邊也沒足夠多的武器可賣;即便海漢的庫存中有這麼多武器,海漢人考慮到長遠利益,也未必肯滿足他們的求購要求;即便真賣給他們了,當時的情況也沒有足夠的時間讓北越來訓練出一支火器部隊了。
雖然安南國內對於當時是否應該僱傭海漢民團跨海作戰還存有一些異議,但有一個觀點是各方意見都比較一致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再花錢去僱傭海漢民團來作戰了。雖說打仗就是打錢,但海漢民團的軍費那已經不是打錢的程度,而是燒錢了,不到一個月的作戰,就將北越軍方大半年的軍費燒完了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南越雖然輸了這一場,但頂多只是傷筋,還沒到動骨的地步,接下來的幾年雙方還有得打,北越要是還想再僱海漢民團參戰,就得先做好砸鍋賣鐵付軍費的準備。
當然了,對於這個難題,海漢一方也早早就給出瞭解決的辦法——錢不夠,那就拿糧食,拿人力,拿北越能夠出手的各種資源來抵價。如果連這些都還不夠,那還有終極解決方案——割地,甚至拿地皮直接來換軍火或者其他形式的軍事援助都能商量,執委會可不會嫌棄治下的殖民地太多。
北越掌權者現在自然不會吃這一套,辛辛苦苦地組織軍民跟南邊叛軍作戰,難道是爲了要把爭下來的地盤一點一點送給海漢人?就算海漢方已經幾次暗示過只要割地,就可以對軍火售價“適當調整”,北越在這方面也一直都堅持着沒有鬆口。
而福建方面派來的使者董煙雲雖然早已經知道海漢在軍備武器方面的優勢,但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海漢人派了屬下的民兵跨海去安南作戰,而且還大獲全勝。看北越使者這客氣的態度,想必海漢民團在戰場上的表演已經將他們折服了。
相比北越使者的謹慎小心,董煙雲的底氣可就足得多了。這次在來勝利港之前,他已經得到了許心素遣快馬送到廣州的密函,並得到了極高的行事權限。只要是對擊敗“十八芝”能有用的措施,許心素都允許董煙雲自行決定是否施行。至於錢這方面,則完全沒有給董煙雲設置上限——作爲控制福建沿海絕大部分出口貿易的超級大海商,許心素名下的財富可就不是普通富商的水準了,每年的進賬多到以百萬兩計,單論經濟實力遠遠超過“瓊聯發”另外的十多家股東,甚至連穿越集團也不是其對手。
如果靠着花銀子就能打敗“十八芝”的話,那許心素大概不吝將自己庫存的銀子拿出相當一部分來當作武器使用。只要沒了“十八芝”這個絆腳石,那麼整個福建沿海,包括臺灣海峽地區,以及去往琉球、日本的航道,就將全部回到許心素手裡,到那時候建銀庫都未必跟得上銀子進賬的速度。
前一天看完了軍演之後,董煙雲心裡真是如同貓抓一般。儘管只是一場軍事演習,但董煙雲在福建的時候,看過自家主公手下那些海盜洗白轉成的官兵,也看過真正的大明官軍,但要論銃炮犀利和作戰方略卻遠遠不及這海漢人所練的民團。海漢人靠着猛烈的炮火和完備的作戰指揮體制,輕車熟路地完成了登陸作戰,董煙雲認爲如果守方是自家的部隊,那表現恐怕不會比海漢民團在演習中摧毀的那些靶子好到哪裡去。
如果不是海漢民團就這麼點人手,董煙雲一定會認爲這幫傢伙是準備要在崖州起兵造反了。好在目前看來海漢人似乎並沒有這方面的打算,與崖州官方的關係可謂十分融洽。聽說這次蒞臨勝利港的那位章通判在年內就會接任崖州知州一職,看海漢人對待他的態度,應該也是屬於同穿一條褲子的關係。因此董煙雲在此之前還不是太明白海漢人養着這麼厲害的一支私人軍隊是意欲何爲,直到今天這個私人場合,他才知道原來海漢民團早就已經上過真正的戰場,並且是受邀出國作戰,跟普通的民間團練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安南的軍隊實力如何,董煙雲並沒有親眼見證過,但他好歹也算是見多識廣的讀書人,知道元明兩代朝廷多次南伐安南都以失敗而告終,大明軍隊戰死在安南的將士多達數萬,最終不得不悻悻收兵,變相承認了安南的獨立。如果以歷史戰績來說,安南軍隊的實力大概不在明軍之下,而安南人爲了打贏內戰,居然找上了海漢人,買武器不說還借了僱傭軍,這至少說明安南人對海漢民團的戰力是相當認同的。
董煙雲的腦子裡就冒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安南人僱得,我也僱得,這麼多軍火都買了,難道就不能僱一支軍隊去福建幫自家作戰?
趁着這邊北越使團查看火槍樣品的時候,董煙雲悄悄將顏楚傑拉到一邊問道:“顏將軍,敢問貴方派遣民團赴安南作戰一事是否屬實?”
顏楚傑含糊其辭道:“我們只是派出了一些軍事顧問,爲北越軍隊的作戰提供一些戰略規劃作爲參考意見,具體的作戰任務還是由北越軍隊來完成的。”
董煙雲道:“顏將軍何必誑我,這民團出征一事,在勝利港應該一問便知吧?”
顏楚傑見繞不過去,便索性直接反問道:“那董老闆是有什麼想法?”
董煙雲道:“在下就想打聽一下,如何才能邀請貴方民團赴福建作戰。”
“福建?”饒是顏楚傑一向嚴肅,在聽到董煙雲的話之後也不禁有些動容:“董老闆的意思是……”
“貴方民團既然能去安南作戰,那想必也能去福建吧?”董煙雲捻着下巴的鬍鬚不緊不慢地說道:“顏將軍想必也知道我家主公近年來一直致力於剿滅‘十八芝’,只是以鄭一官爲首的這幫海盜也頗有戰力,一直負隅頑抗。若是能得貴方助力,相信擊潰‘十八芝’指日可待!”
顏楚傑心道你以爲老子不知道福建的戰況,要不是從去年開始有意讓“福瑞豐”販賣武器到你們手上,現在負隅頑抗的人應該是許心素纔對吧?
董煙雲見顏楚傑沉默不語,還以爲他在等着自己開出條件,便繼續說道:“貴方民團的一應開支軍費,包括戰後的撫卹嘉獎,我方都可一力承擔,若是顏將軍有一些額外的要求,那也好商量。”
董煙雲故意加重了“額外”兩個字的發音,提醒顏楚傑不要錯過了重點。顏楚傑心裡暗暗好笑,心道你以爲這海漢民團是我顏楚傑的私軍麼?買通了我就能把部隊拉到福建去打仗?
顏楚傑乾咳一聲道:“董老闆,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我們的民團去安南,那是經過執委會開會討論通過才作出的決定。在我們這裡,軍頭說了不算,一切都要以執委會的決定爲準!”
“那如何能讓執委會同意此事?還請顏將軍不吝賜教。”董煙雲繼續追問道。
“恕我直言,遠赴福建作戰這種事,我想執委會是不可能同意的。”顏楚傑輕輕一句話,戳破了董煙雲的幻想。
董煙雲皺了皺眉頭,再次強調道:“若是費用開支,那一切好商量。”
“不是錢的問題。”顏楚傑搖搖頭道:“我們會出兵安南,是因爲安南那邊有屬於我們的三個港口,有數千爲執委會工作的歸化民,有跟我們切身相關的利益存在。對我們來說,安南不可不顧,必須要保。”
顏楚傑沒有把話說完,但董煙雲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安南那邊有海漢的利益相關,因此纔會應北越的要求出兵相助。而福建方面的情況卻完全不一樣,雖然現在雙方已經建立了貿易關係,董煙雲也代表許心素集團在“瓊聯發”入了股,但要認真說起來,除了許心素這個客戶之外,現在海漢一方在福建的確沒有什麼實際利益可言。
許心素有錢的確不假,但有時候錢也不是萬能的,像海漢這種本身也財大氣粗的主,想拿錢僱他們做事,那的確也不容易。想通了這層道理之後,捫心自問,董煙雲覺得要是有人找到許心素說花錢僱他出兵到瓊州島打仗,恐怕會被許心素當成瘋子給打出去。當然自己肯定不會被海漢人當瘋子處理,但想憑藉金錢就讓海漢人出兵,這想法的確有些草率了。
董煙雲向顏楚傑一拱手,微微彎腰道:“剛纔是在下唐突了!但此事真無迴旋的可能嗎?”
“這個嘛……”顏楚傑摸着下巴的鬍渣也陷入了沉思。
如果說顏楚傑一點都沒心動,那肯定是騙人的。安南戰役之後,整個民團的士氣都處在高峰,得到了戰爭紅利帶來的實惠之後,將士們對於作戰任務便不再像第一次上戰場之前那麼牴觸。短短几場戰鬥下來的收穫和戰後獎勵,加在一起甚至比務工務農一兩年的收入還多,很多民兵回來之後就開始打聽什麼時候纔會有新的作戰任務。而同樣得到戰爭紅利的執委會,對於主動開戰的牴觸情緒也不再像以前那麼大,畢竟通過這次的海外作戰已經充分證明了海漢民團的實際戰鬥力還是值得信賴的,如果能夠多幾次實戰的機會,讓這些民兵在戰場上好好錘鍊一兩年,那作戰水平就將會遠遠超出同時代的軍隊。
但福建這個目標對現在的海漢民團來說的確太遠了一些,從勝利港到許心素集團的基地中左所的直線航程就已經超過600海里,中式帆船要在海上漂泊十多天才能完成這一段航程,航路安全是極大的問題。而海漢民團的作戰方式又極其依賴後勤保障,大到長槍短炮,小到日常用具,幾乎全都要依賴勝利港的供給才能維持作戰能力。
前次去安南作戰的時候,軍警部組織了十幾條船的龐大船隊來運送物資和人員,就是爲了儘可能讓跨海作戰的部隊能夠延長作戰週期,減少對補給的依賴。而當時的主戰場距離大本營不到兩百海里,從海上進行後勤補給的難度跟三倍於此的福建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概念。而且出兵安南之前,軍警部規劃的作戰週期就是一個月之內解決戰鬥,但要是出兵福建,這作戰週期得訂多久才行?如果作戰週期較長,那麼作戰過程中還得從大本營千里迢迢地運送補給過去,這對目前海運部依然吃緊的運力來說並不是一件簡單的差事。
而相比另外一個更要命的問題,距離反倒是小事情了。在勝利港與福建之間的這段航程中,目前有近一半的水域都是處在“十八芝”的控制之下——自香港佛堂門海峽以西,便算是進入了“十八芝”旗下海盜頭子劉香的勢力範圍。海漢民團想要到福建作戰,首先就必須面對這個海上威脅。即便雙方前期不會在海上遭遇,但開戰之後海上補給線就有被對方掐斷的可能性,這對於海漢民團來說絕對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威脅。
跟“十八芝”在海上剛正面?這種想法即便是顏楚傑也只能在心裡偶爾想過,不會真的說出來,因爲那樣做實在無異於送肉上砧板。現在民團雖然已經有了幾艘戰船,並且也開始在組建海軍部隊,但要靠着有限的這點水面力量去跟一夥橫行中國海多年的海盜打海戰,那實力的確還差得太遠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