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錢文賢好不容易合上眼假寐了一會兒,卻又一次被衙役從迷迷糊糊中叫醒。
這次倒不是又有外地武將登門來催錢糧,而是正主已經到了宜興縣城。
“大人,海漢人……海漢人打到縣城外邊了!”
錢文賢心裡一激靈,瞌睡也被嚇醒了:“城外開打了?”
衙役搖頭道:“還沒,但看樣子應該快了!大人,您要不要上城頭督戰啊?”
錢文賢心說我督你個大頭鬼,那麼危險的地方,是我一個小小七品知縣該去的嗎?
但轉念一想,自己若是不現身,天知道那幫外地武將會幹出什麼事來,還是得去盯着點才行。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錢文賢趕到了縣城南門。眼見各路將領都在,似乎沒人偷偷跑路,錢文賢心中稍定,便上前與衆人打招呼。
“各位大人,爲何都在這兒站着,不上城樓督戰?”錢文賢不解地問道。
有人應道:“錢大人,我們正在商量應戰之策,不急這一會兒。”
錢文賢聽了有些不以爲然,這幫武官到縣城都兩三天了,事到臨頭還沒拿定主意,看樣子真是有點靠不住。
不過當下還得指望這幫人保衛縣城,擊退來犯的海漢大軍,他還是很知趣地沒有把難聽的話說出口。
昨晚來縣衙討要錢糧的秦參將道:“錢大人若想看看海漢軍,可以悄悄上到城牆上,從垛口往外邊張望,但小心別露了身形。”
錢文賢道:“會不會有危險?”
秦參將道:“此時尚未開戰,錢大人又未曾穿着官服,應該不會有問題。別待太久,看了就快些下來。”
錢文賢聽他說得認真,也收起了輕視之心,躡手躡腳地上了城牆,貓着腰湊到垛口旁,小心翼翼地探頭往城外張望。
距離城池大約兩三裡開外的地方,影影綽綽能看到一些旌旗招展,海漢兵馬正在田間擺開陣勢,錢文賢估摸着至少有上千人之多。
“這就是號稱天下無敵的海漢軍了?”
此時晨霧未散,距離又遠,錢文賢看得不太真切,倒也不覺得城外的海漢軍有多大的威脅。
但城內這羣武將如此小心謹慎,肯定也是有其道理在,錢文賢在垛口左蹭右蹭,最終還是沒敢站起身來觀看。
錢文賢回到城牆下,聽了一會兒武將們的討論,發現這幫人的爭議主要集中在“踞城而守”和“出城應戰”兩種戰術的選擇上。
利用城防工事抵禦外敵,算是非常傳統的防衛戰術,但部分武官認爲僅有一丈四五尺高的縣城城牆很難抵擋住海漢軍的攻勢,幾千人堵在城裡也難以發揮出全部的戰力,反而有可能被對手來個甕中捉鱉。
選擇出城應戰,那戰場的範圍就不會侷限於縣城之內,騎兵甚至可以繞到敵軍後方,設法打擊其後勤補給。如果形勢不妙,也有更大的縱深可以後撤,不會被堵死在城中。
但出城應戰的發揮空間雖大,但弊端也很明顯。明軍缺乏遠程殺傷武器,按照以往的交戰經歷來看,在地形平坦的空曠戰場上對陣海漢軍,很可能會付出極大的傷亡。
而且目前在縣城集結的這些明軍來自不同的地區,平時沒什麼機會碰頭,難以保證相互之間的協同作戰能力,很可能出城之後就變成了一盤散沙,各自爲戰,那反倒會比踞城而守更加危險。
相關的爭論,其實從幾天前就開始了,但一直沒有得出一個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結論。
錢文賢作爲地方官,宜興縣的防禦戰本該由他來出面組織,但他品級太低又是一介文官,還不夠資格指揮這樣的大行動。
而朝廷到目前爲止,似乎也沒有向宜興縣派遣高官坐鎮指揮的打算,於是這幫將領也就各執己見,都不想爲別人的作戰計劃充當墊腳石。
最後的爭論結果就是,各家按照自己的主張各行其是,認爲應該出城迎戰的,便自行率軍出城,認爲應該穩妥守城的,則是加緊在城牆上佈置滾石檑木等城防設施。
錢文賢看到這樣的亂象,卻也無計可施,只能暗暗祈禱老天保佑,宜興縣能僥倖過了這一關。
天明之後,出城的兩支明軍分別從左右兩翼向海漢陣地發動了攻勢。
但進攻從一開始就不太順利,海漢軍沒等他們接近,便開炮轟擊了明軍的陣列,其中一炮直接命中了左翼明軍的旌旗,主將死傷不詳,但隊伍很快就出現了潰散。
悄悄趴在城頭垛口觀戰的一衆武將同時發出了嘆息聲,戰場上發生這樣的情況,主將就算沒死,也很難再組織部隊發動第二輪的攻勢了。
果然過不多時,左翼的明軍便失去了繼續作戰的意願,開始撤離戰場。
海漢軍倒也沒有猛追,待其主動脫離戰鬥後便停止了開火。
而右翼的明軍攻勢更猛,但死傷也更爲慘重。在開闊戰場上頂着海漢軍的火力進攻,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士兵們身上的甲冑,並不足以抵擋住海漢軍的槍炮打擊,在距離海漢軍陣地尚有百丈遠的地方,衝鋒的明軍便開始成片倒下了。
在失去了大約三分之一的人馬後,主將意識到他們就算搏命也無法衝入海漢陣地,於是下令鳴金收兵,這支部隊同樣也是黯然離場。
從開戰到結束,其實也只是片刻工夫,但躲在縣城城頭觀戰的衆人,個個後背都已溼透。
平心而論,如果換作他們帶隊出城迎擊海漢軍,表現也未必好得到哪裡去。
過去只是聽說海漢軍火力兇猛,幾乎不會有近戰的機會,到底兇猛到什麼程度,大夥兒也只能憑空想象。今日親眼得見,方知傳言不虛。
別說出城作戰這兩支千人隊了,就算把全縣城的守軍都拉出去,也未必能頂得住如此猛烈的火力輸出。那一炮打到陣列中,當即便是幾十上百人的死傷,盔甲如同紙糊一般無用,這誰能頂得住?
衆人暗自慶幸,選擇了在城中堅守,至少有這城牆掩護,應該不至於跟城外的同僚一個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