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何夕的說法比較含蓄,但什麼叫做“人爲地製造緊張情緒”,馬力科還是能聽明白的。無非就是發動這些民間武裝,讓其對周邊區域進行一些強度不高的襲擾,在民間製造出恐慌氣氛,逼迫那些膽小的民衆大舉出逃。
廣東前幾年一直都是天災人禍不斷,省內的流寇山賊甚至鬧到了明軍也要避其鋒芒的程度。兩年前幾股土匪集結了數千人攻打李家莊,廣州的駐軍就不敢前往當地施救,結果生生給了海漢民團一個成名的機會。當時廣東省內的流民數以萬計,很多人爲了能活下去已經拋下了所有的顧忌,一大鍋稀粥就能吸引到上百人報名移民。但限於交通條件和其他一些客觀原因,被組織起來送去海南島的移民數量並不是特別多,不過當時廣州附近流民聚集的狀況,還是深深地印在了駐廣辦這幫人的心中。
現在執委會下令要設法快速地收攏大量移民,如果要按正常的流程走,那廣東這邊是肯定沒法全額完成任務。而人爲地製造出難民,倒還真不失爲一個解決問題的法子。
由於前兩年廣東的匪患四起,民衆對此或多或少都有心理陰影存在,一旦地方上有土匪流寇出現,很容易就會習慣性地逃離家園。而號稱整個廣東最安全的廣州府及其下屬的番禺縣,毫無疑問就是最佳的避難地。
廣州城城防穩固,土匪流寇是沒這個膽子,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攻打,對難民而言,能進到廣州城裡就象徵着進入了安全地帶。而位於廣州城以南四十里的番禺縣,則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選擇。那裡駐紮着號稱全廣東最強民團的海漢民團,並且常年收容難民,只要願意跟着海漢人幹,馬上就能有吃有住。
唯一讓人有顧慮的就是進了海漢的收容所,那就必須遵循海漢人的安排,遷往海外的瓊州島定居,而這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難以接受的條件。只有那些在災難中失去一切家產,已經處於無依無靠狀態的難民,纔會爲了生存而不得不選擇這條路。
馬力科皺着眉頭道:“這辦法……是不是不太穩妥?你們聯繫的那些民間武裝,有多少是能聽話接受控制的?”
“你是擔心玩大了之後就收不住?”何夕一聽馬力科的口氣,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麼。
馬力科毫不避諱地點點頭道:“如果是我們自己的人馬,能夠掌握住指揮權,倒是可以試試。但外面的人……恕我直言,徵集移民這任務完不完得成還在其次,要是搞出什麼難以收拾的大亂子,你我兩人,包括你手底下的部門,都得跟着倒黴!”
何夕應道:“我知道你的看法是這麼做風險過大,那我們就不妨想一想,看看能有什麼讓風險變得可控一點的辦法。”
馬力科搖頭道:“這中間的環節太多,不可控的因素也太多,除非你能把計劃簡化到我們能夠直接控制的程度,不然我還是不能認同這種做法。我倒是有其他的想法,與其在廣州這邊費力,倒不如想想從別的地方下手。”
“比如說?”
“比如說距離海南島最近的地方。”馬力科站起身,走到背後掛着的地圖前,指向瓊州海峽以北道:“雷州府、廉州府、高州府,這都是很好的目標地區。”
相較於廣州所處的位置,位於雷州半島及周邊的這幾個州府與海南島的距離的確要近得多,雷州到瓊州府城才十多海里航程,如果是海漢的快船,兩三個小時就到了,路程要比廣州近了幾十倍。但也正是由於路途遙遠,駐廣辦在頭幾年的對外發展中,輻射到這些地區的影響力也非常有限。
何夕遲疑道:“這些地方距離海南島比距離我們這邊還近,到那兒去招攬移民,這活兒我們做反而更費時費力討不了好啊!”
“你別急,西邊不亮,還有東邊亮嘛!”馬力科手臂一擡,又指向了珠江口以東區域:“惠州府、潮州府,再往東的福建地區,這都是我們可以下手的地方嘛!”
“福建那邊可是許心素的地界了!”何夕不忘提醒馬力科一句。許心素集團跟海漢雖然是有比較深層的合作關係,但合作也僅僅只限於軍火交易和經貿領域,至於政治方面,特別是涉及到地方管轄權之類的敏感內容,雙方都是很默契地保持了互不干涉。
許心素近兩年也選派了多批軍官到三亞這邊接受海漢的軍事培訓,對於瓊州島南部已經落入到海漢實際掌控的現實還是比較瞭解的,但福建方面並沒有因爲這種侵害大明利益的做法而對海漢產生敵意,雙方的合作依然還是照着以前的步調在進行。
而海漢方面也同樣清楚許心素下轄的所謂“水師”是什麼貨色,這夥洗底上岸的海盜即便穿上了大明的軍服,多數時間也還是在幹着武裝走私的買賣。許心素勢力把持的漳州府、泉州府等地,大明官府在當地的實力影響力恐怕也墮落到跟崖城的官府也差不多了。
雙方在合作中都有意識地避開這個領域,不去幹涉對方在地方上的做法。海漢先前倒是也有委託許心素從福建大量僱傭各行各業的手工藝匠人,但卻從未真正打着招攬移民的旗號從福建輸入人口。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統治者,都不會輕易地看着自己治下地區的人口大量流失,而許心素作爲一個商人,對這些問題的理解肯定也不會太差,因此海漢這邊從未向其提過這類的要求。
馬力科搖搖頭道:“以前我們不會這麼做,是因爲時間還沒成熟,但既然我們已經拿下了海南島這個根據地,我認爲現在就可以跟許心素重新談一談合作條件了!老何,依你之見,許心素這人對大明的忠誠度能有多少?”
“十分制的話,四分不能再多了!”何夕毫不猶豫地講出了自己的判斷:“他選擇歸順大明的唯一原因就是要接着這個靠山來發展自己的勢力,就跟原本歷史上鄭芝龍所做的一樣。但現在對他來說,除了大明這個靠山之外,我們這個靠山也同樣是不可或缺的。”
原本的歷史中,鄭芝龍在幹掉許心素之後,很快也選擇了接受福建巡撫熊文燦的招安歸順明廷,官至總兵。而他在控制了海路之後的行徑便是向過往福建海域的所有商船收取保護費,做的事情其實跟佔山爲王的強盜沒有多大的區別。
不過在這個時空中,許心素由於得到了海漢這邊的軍事援助,已經成功避過了原本的悲慘結局,這兩年跟“十八芝”海盜團伙的作戰倒是勝多負少,頗有起色。但如果他真的滅掉了“十八芝”,那麼其後的做法大概也會走上原本歷史中鄭芝龍的老路。因此海漢在對其進行軍援的同時,也一直有所控制,使其軍力膨脹得不會過快,不會讓許心素太早滅掉“十八芝”這個對手。
馬力科接着說道:“我跟你的看法是一致的,許心素這個人對大明的忠誠度有限,他所追求的就是靠着大明和我們兩座靠山,打敗眼前十八芝這個對手。以前我們需要控制對許心素援助的力度,那是因爲我們自己的海上力量太弱,在無法影響到福建海峽局勢的時候,只能希望許心素和鄭芝龍之間保持攻守平衡。但現在我們海南島也佔下了,根據地有了,艦隊也有了,我覺得可以把眼光放得更遠一點,福建那邊也可以開始做準備了。”
何夕試探着問道:“你的意思是,加大對許心素的軍援力度,用這個條件來換取福建的移民?”
“沒錯。”馬力科點頭道:“許心素在福建有我們在廣東所不具備的優勢,他以官方的身份組織大規模移民,沒人能把他怎麼樣。而他對我們最大的需求,就是購買我們的軍用裝備。多給福建方面提供一些武器,順便讓他們加快打敗十八芝,消磨一下他的實力,也替我們掃清今後前往福建海峽的障礙。”
何夕沉默了一陣纔開口道:“這麼做同樣也存在極大的風險!”
“但執委會裡支持這個方案的比例肯定會比你剛纔說的方案更高。”馬力科解釋道:“至少我們有兩個天然的盟友,第一是軍工單位,除了海漢兵工之外,有可能還要加上勝利港造船廠。第二是軍方,特別是海軍。我聽說海軍的第三艘‘威嚴級’戰艦是因爲經費和用途問題才被擱淺的,但如果海軍能有前往福建的機會出現,那執委會肯定就會批准後續的造艦計劃了。”
“這還不夠吧?”何夕問了一句。
馬力科繼續解釋道:“最關鍵的,是這個方案的風險可控性更高。我們需要打交道的只有許心素一家,而不是你之前那個計劃中的許多家,意外的變數會減小很多。並且許心素在武器裝備方面對我們的依賴性非常高,如果失去了我們的彈藥支持,他手底下的部隊頂多能打一兩個月的仗,這個道理他不會不明白。”
何夕沒有再作聲,拿着紙筆開始寫寫畫畫。馬力科也不催促他,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靜靜地等待着。
半晌之後,何夕放下手裡的筆,望着馬力科道:“我把兩種方案的利弊都列出來看了一下,的確是你這個可行性會比較高,但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週期和費用的問題。”
“這兩個問題我知道,但我也沒辦法解決。”馬力科聳聳肩道:“福建到海南島就有這麼遠,路途長了,週期當然就長,運送移民的費用也會水漲船高。但只要運力有保障,我認爲在短期內獲得大量移民是能夠實現的。現在執委會要的是人口,我認爲費用是次要問題。我們可以向執委會提出方案,至於性價比如何,那就交給執委會去衡量吧。”
何夕想想暫時也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了,便同意了馬力科的意見。當下兩人便開始起草報告,當然也將何夕提出的第一種方案也列入其中,然後一起以電報的形式發回三亞。
執委會對於這件事的重視程度顯然很高,第二天便回覆了電報,要求廣東方面借鑑之前在安南用武器換人口的成功經驗,就第二種方案進行詳細規劃,並且儘快跟福建方面接觸,試探一下以軍備換人口的這種做法是否能夠得到對方的認可。
11月10日,馬力科來到廣州城城北的一處莊園,在這裡見到了福建許心素集團駐廣州的代表董煙雲。
見面寒暄之後,馬力科便將海漢希望能夠與福建方面達成新的合作方式告知了對方,而董煙雲對此的驚訝就直接寫在了臉上:“馬主任的意思是,我方以人口來換取貴方那些限制出售的武器?”
“沒錯。”馬力科點頭道:“我們也知道貴方一直都試圖大量採購武器,但我們的產能實在有限,沒有辦法供應貴方所需的數量。不過從明年開始,這種局面就會有改觀了。我們會擴建鐵礦和兵工廠,加大武器的生產規模。當然了,前提是我們能夠得到數量足夠的勞動力,而這也正是我們向貴方提出這個新合作方式的主要原因。”
董煙雲皺眉道:“那不知這武器換人口之法,貴方準備如何計價?這似乎……有買賣人口之嫌啊!”
“不不不,這並不是人口買賣。”馬力科一本正經地糾正道:“這只是一種條件交換,你們向我們提供勞動力,而我們向你們提供勞動的成果。在這個過程中並不會出現人口價錢之類的數字,而我們也不會把大明百姓當作商品來進行販賣。”
“海漢人這臉皮真不是蓋的,這還真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啊!要比臉皮厚度,那的確在下輸了!”看着一臉理直氣壯的馬力科,董煙雲心裡忍不住吐槽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