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福廣兩省的衛所軍比浙江同僚也好不到哪裡去,廣東沿海特別是瓊州島上的衛所軍,早在一兩年之前就已經被海漢徹底架空,空留了一個編制框架和一幫吃空餉的軍官,地方防務已完全被海漢軍團接手。福建方面因爲與海漢合作較爲密切,受到的衝擊稍小一些,但沿海各州百戶以上級別的軍官,幾乎都接受過海漢的軍事培訓,就算級別不夠沒去過三亞,起碼也去漳州上過短訓班。
福建受海盜荼毒多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翻身後官府也很是捨得花錢在邊防上,除了每年定期請海漢教官到當地開班給這些底層軍官上課之外,也採購了不少海漢出產的槍支彈藥武裝這些基層部隊。福建沿海衛所的編制雖然還保持了原有的體系,但戰術指揮和武器裝備卻已經明顯在向海漢靠攏。這種趨勢在福建軍方上層越發明顯,許心素麾下的精銳部隊幾乎快要照搬海漢軍制和訓練方式了,這也是他會大膽地將此次出征的明軍部隊指揮權交到海漢手中的主要原因之一。
從戰力上講,長江以南沿海地區這三省當中,福建的衛所軍無疑是最強的,而浙江也絕對不是最弱的,至少他們的編制還保留着大半,或許真打仗時派不上用場,但平時的震懾作用還是有的。也就只有海漢這種實力強橫的武裝,纔敢於這樣直接一腳就踩到他們臉上來。
石浦所守軍的投降並沒有讓聯軍放鬆警惕,事實上在大部隊登陸的同時,特戰營的精銳就已經從北邊潛入石浦所城周邊的山區,以防止城中守軍棄城往北邊的象山縣逃竄。如果剛纔城中那些亂軍真打算這麼幹,那在逃跑途中的死傷說不定會比他們選擇守城更多。
“你就是馬千戶?”
在海漢軍接管石浦所城期間,馬靈被帶到中軍的指揮部帳篷裡,接受錢天敦和石迪文的問詢。他們過去都有豐富的審訊戰俘經驗,因此對馬靈的提審也是單獨進行的,以便能從他口中套問到更多的情況。
“在下馬靈,忝爲石浦所千戶,只望貴軍遵守承諾,莫要加害我明軍將士。”馬靈身爲敗軍之將,耷拉着腦袋也沒什麼底氣,如今性命都交在海漢人手裡,他也只能希望海漢人能夠信守承諾了。
“你放心好了,我們說過的話都算數,只要你的人老老實實的別生事,沒人會去加害他們。”錢天敦先給馬靈吃了一顆定心丸,才繼續問話道:“先說說你們這石浦所的人員編制吧,實際人數有多少,我們需要進行覈對。”
馬靈出城投降的時候,其實已經獻上了花名冊,不過這花名冊中空頭極多,跟實際狀況出入極大,所以還得要問問他這個指揮官才行。錢天敦並不怕他玩什麼花樣,不管報多報少,只要等下把人數清點出來差額太大,馬靈自然就得背鍋。
馬靈此時也沒了反抗的心思,再說他也能想到海漢絕不會只審他一人,於是老老實實地報上了人數,末了還補充道:“先前有兩條船往西走了,那兩條船上還有六七十號人,在下的副手也在船上。”
“嗯,這個你不用擔心,那兩條船我們已經截下來了。”石迪文笑嘻嘻地應道:“副千戶大人比你還先到這裡。”
馬靈心道還好老子沒說錯話,不然可能就得讓人賣了。他那副手水師出身,跟東海海盜過從甚密,被這幫海漢人抓到之後,只怕第一件事就是甩鍋到自己這邊以求脫身。
果然石迪文接着說道:“你那副手一開始以爲我們是海盜,還想套近乎,說是要幫我們勸降城裡的明軍。後來聽說我們是來打海盜的,馬上就改了口,說石浦所裡跟海盜勾結的就是你馬靈馬千戶了。嘿嘿,有意思得很啊!”
馬靈怒道:“這傢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反覆無常小人也!若是兩位信不過在下的話,可叫他出來當面對質!”
錢天敦淡淡地說道:“對質就不用了,你們交代的情況,誰在說謊誰是老實人,我們自然會有判斷。誰要跟我們耍花樣,我們也有辦法讓他後悔!問你的事,你老老實實回答,或許以後還能繼續當你的石浦千戶,明白了嗎?”
馬靈並不想在敵軍將領面前表現得太過低聲下氣,但這海漢將軍身上的威勢太盛,他下意識便應了一聲。雖然覺得對方的話未必可信,但錢天敦那句“以後還能繼續當你的石浦千戶”,卻是讓馬靈心中存下了一絲念想——這海漢人在浙江並無根基,要想在此落腳,前期肯定要找熟悉地方情況的人代爲管理才行,聽說他們在福廣也大量使用明人辦事,這石浦港難道還有比老子更合適的人選?
聯軍艦隊來這裡之前,只是從戰略位置上確定了以石浦港爲此次行動的前進基地,目標還是舟山羣島。但來這裡實地看過之後,錢天敦和石迪文都認爲此地有長期佔領的價值,只是如何操作還需要好好盤算盤算。
這石浦港港灣呈月牙形,港區面積達二十多平方公里,港內風輕浪平,可避10級以上大風,而港內水深可容萬艘漁船停泊,即便是萬噸海輪也能在港內暢行無阻,以天然港的港口條件而論,這裡甚至比舟山還要更好一些。這個地方距離寧波府城有百餘里,中間還隔了個象山港海灣和衆多山地,比舟山羣島與府城間的距離更遠,可以算得上是寧波府治下的一塊飛地。而且這地方屬於衛所轄地,本地除了漁民之外就是在這裡屯墾的衛所軍家屬,民間情況比較簡單,只需控制住駐軍頭目就可以了。
石浦所的這幫軍官,在錢天敦和石迪文看來都是一丘之貉,並沒有什麼差別,不過現在需要安撫本地民衆的情緒,有必要找一個可用的代言人出面。那幫百戶的等級略低,其聲望未必能讓民衆信服,所以只能從千戶和副千戶裡選一個合用的人來做這件事。到目前爲止,還算比較合作的馬靈顯然要比態度反覆的副千戶稍稍靠得住一點。
除了石浦所駐軍的具體狀況之外,錢天敦等人比較感興趣的信息,就是本地的開發狀況了。雖然軍中有許克這個潛伏象山好幾年的暗樁,但他對於石浦的瞭解程度肯定比不了這裡的地頭蛇。類似常駐人口、耕地面積、糧食產量、契稅收入等等信息,普通老百姓肯定是不知道的,必須得從官方途徑查詢比較可靠的數據。
馬靈在海漢軍中接受盤問的同時,高橋南已經帶着部隊開進了石浦所城。不過這個小城只是作爲石浦守軍的岸防據點,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城市,所以城內的面積也不大,基本都是被密密麻麻的營房和後勤設施給填滿了。而高橋南所率部隊的任務,就是對城內的人員和財物進行清點,確保在這裡所獲得的收益都能及時歸入聯軍的戰利品清單中——其中的大部分自然是要歸海漢所有。
石浦所明軍在繳械後武器都被集中到城門處堆放,高橋南隨手拿起一支明軍所使用的火銃,先是掂了掂份量,又舉起來試瞄了一下。這火銃長度跟海漢民團陸軍所使用的步槍差不多,但份量卻更爲沉重,這是因爲其材料強度不夠,所以槍身和槍管的結構都要做得更爲厚實一些。但這樣的老式火繩槍在海漢民團中基本都已經淘汰乾淨,只有一些鄉鎮上組織的民兵隊還在使用。
而即便是這種較爲原始的步槍,在本地明軍中的裝備比例也僅爲三成上下,加上軍頭們爲了壓縮軍費而刻意減少了訓練量,一年下來都未必能有機會進行幾次實彈射擊訓練,明軍所能發揮出的戰鬥力自然可想而知了。
至於火炮,高橋南就更瞧不上眼了。石浦所城的幾門佛朗機炮都是小口徑炮,每門重約300斤,母銃配備四個子銃,預先填好彈藥備用,戰時輪流裝入母銃發射。這種炮由於炮膛的密閉性較差,射程也極爲有限,因此聯軍纔敢肆無忌憚地在城外極近的地方部署炮兵陣地,準備與城頭火力對射。不過守軍在開戰之前就慫了,幾發試射的炮彈就摧毀了他們的戰鬥勇氣,倒是替攻方省了不少事。
以武器裝備而論,這裡的防禦力度還不及西班牙人在臺北的兩處據點,雖然西班牙人的防禦也同樣沒能給海漢軍制造太大的麻煩,但至少還有一些能讓海漢軍比較忌憚的城防火炮。而這石浦所的幾門佛朗機炮,在高橋南看來基本就是形同虛設,就算守軍敢於使用這些火炮與城外的聯軍對抗,高橋南認爲他們的機會最多也就是把裝好彈藥的子銃全部發射一遍而已,在作戰經驗豐富的海漢炮兵面前,他們大概不會有重新裝填彈藥再來一次的機會。
對於海漢軍來說,這些武器顯然沒有什麼回收的價值,只能當做廢銅爛鐵處理。倒是許裕拙可能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畢竟這也是大明兵部督造的官方制式武器,運回福建多少也能派點用場。
倒是清點物資倉庫的時候,讓高橋南小小的吃了一驚,這鄉下地方居然還藏了不少好東西。大米白麪這些糧草就不用說了,庫房裡有很多明顯不屬於軍需品的東西。比如說五百匹產自杭州的上等絲綢,近千斤的瓦罐封裝龍井茶,數百壇紹興女兒紅等等,其中甚至還有產自海漢的玻璃器二十餘箱,高橋南開了幾箱看了一下,估算這批貨在浙江的市值可達萬兩白銀。
以石浦所這些軍官的財力,大概還操作不了這麼大宗的買賣,這些東西能運進石浦所城的倉庫,毫無疑問是某些大人物的過路貨,不過這次沒等運走,就便宜了突然殺入石浦港的海漢人。高橋南只看了兩間倉庫,便覺得價值太大,趕緊着人去稟告了錢天敦。
錢天敦聽到這個消息也有些意外,當下便將疑問交給了唯一的解答者馬靈:“我們在城裡的倉庫搜出了不少好東西,馬千戶,這些貨不會正好是你的吧?”
馬靈哭喪着臉道:“在下區區一個千戶,一年軍餉也就一百多兩銀子,哪裡置辦得了那麼多好東西……這石浦所城裡的貨物,大多是寧波府各位大人的。”
雖然知道海漢人肯定會搜到這些貨物,但當這個消息真正傳來的時候,馬靈還是覺得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在地。他並沒有說謊,城內貨物的確大部分都是屬於寧波府一些大人物,暫時存放在這裡而已。不過剩下的小部分中卻是有他馬靈掏錢置辦的貨物——前個月他想了不少辦法,才從溫州關係戶手中買了二十多箱海漢玻璃器,打算陸續投放到寧波府市場上,穩穩地賺一筆。這批貨花了好幾千兩銀子的本錢,馬靈幾乎是壓上了全部家當在裡面,但這下被海漢人抄了家,只怕連根毛都不會剩下了。
馬靈畏懼審訊自己這兩名海漢將官,也不敢將實情道出,只能全推給寧波府的大人物了。但想想自己即便此次能保下性命,卻丟了這些貨,事後也難以向上面交代,心中真是又急又痛。
錢天敦問道:“既然是寧波府的大人物,爲什麼不把這些貨物直接運回去,而要存放在石浦所這個地方?”
馬靈慢慢調勻了呼吸,這才應道:“這中間原因不少,有些是因爲貨船遇到風浪損壞,進港卸貨之後,船就先回象山港或是寧波府維修去了。還有些是不便在寧波府公開交易,所以放在此處,等商家自行來取。也有一些是商家要看寧波的行情,一點一點地放出去賺錢,需得先找個靠得住的地方存放。這石浦所城雖小,但卻有駐軍守衛,存放這些值錢貨再合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