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靈如果硬要說自己不知道,那顯然沒有什麼可信度。這石浦所城裡抄出來的各種值錢商品,至少有三分之二會投放到六橫島的新雙嶼港進行交易,而他馬靈在過去幾年中也沒少和六橫島上的幾位當家打交道,並不是對此一無所知的傻白甜。只是這些人的後臺太硬,得罪他們今後難免麻煩不斷,馬靈一時竟有些猶豫該不該把自己所知的情況告知海漢人。
“馬千戶,你跟我們合作的消息,要不了幾天就會傳到六橫島那邊,你覺得你在這裡替他們考慮,就能換回他們的信任嗎?”錢天敦見馬靈慾言又止的模樣,便已猜到他心頭顧忌,開口點撥了他兩句。
馬靈聽得心頭一驚,頓時回過神來。不管他現在與海漢人的合作是不是真心實意,在外人看來他已經是跟海漢人處於同一個陣營中了。腦子轉得快點的,大概已經把石浦港所發生的狀況與他的變節聯繫起來了。要不然爲什麼別的明軍軍官都被囚禁起來,只有他一人倖免?就算以後海漢人撤走,他能得罪不能得罪的人都已經得罪完了,再怎麼賣乖也無法挽回了。
便聽錢天敦接着說道:“你大概對你目前所處的狀況還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那我就好意提醒你一下,你現在是站在除了我們之外所有人的對立面上,今後能幫助你,罩着你的人,不是大明朝廷,也不是東海海盜,而是我們海漢!你好好跟我們合作,還可以繼續當你的石浦千戶,即便今後你在浙江混不下去了,我們也可以安排你去別的地方定居。你放心好了,我們手底下可是有不少人過去曾是你的同僚。”
錢天敦這話的確不是吹牛,從最初崖城水寨的羅升東,到後來的魏平、李清揚、肖吟、李進等人,海漢陸續接受有品級的前大明官員就有至少一個排。當然其中絕大部分人的品級並不高,截止目前公開投靠海漢的文物官員中,最高級別的也就五品左右。但福廣兩省與海漢有合作關係的地方大員卻着實不少,這些人雖然說不上投靠海漢,卻跟海漢有着極深的利益糾葛,向着海漢的心思甚至比朝廷更多。
雖說浙江這邊並非海漢的勢力範圍,馬靈的官職保不保得住,海漢也未必使得上力氣,但要保他性命安全卻沒什麼問題。海漢麾下收了這麼多大明的官員,可還沒出現過有誰被朝廷秋後算賬的,大不了就是安排到海漢的海外殖民地去,像馬靈這種有專業領域工作經驗的官僚,完全可以安排到某地當個縣級治安官之類的職務,不用進行太複雜的培訓就可以上崗。
馬靈被錢天敦這麼一勸,也覺得自己的前途似乎已經跟海漢人捆綁在了一起,這個時候再跟海漢人玩心眼耍小聰明,的確不是一種明智的行爲。倒是海漢人如果真能把寧波府海域肅清乾淨,那形勢或許會有不一樣的變化——官府中人之所以縱容甚至勾結東海海盜,一方面自然是爲了錢財,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官方的武備廢弛,拿舟山羣島的衆多海盜團伙和武裝走私商沒有辦法。如果說有一支外來武裝強大到能夠解決本地的海盜並取而代之,本地那些實權人物也未必不能接受一個新面孔。
“也罷,在下既然選了跟各位合作,那便聽天由命吧!”馬靈嘆了口氣,放棄了最後的一道心理防線。
佔據六橫島南部的,是一羣由多國海盜、走私商組成的團體,自稱“海沙幫”。其成員包括了大明、日本、朝鮮、琉球以及少量的西方殖民者。這夥多國部隊大約有一千五百到兩千名作戰人員,擁有五六十艘武裝帆船,算上其他的附庸人員大約在五千人上下。除了控制六橫島南部的蒼洞嶴和田嶴兩處港灣之外,“海沙幫”還控制了六橫島東南的涼潭島、元山島等十餘個小島。
這夥人有三個大頭目,分別是浙江人李羅頭,倭人茂木忍,葡萄牙人戈麥斯。這三人分工明確,李羅頭負責跟大明這邊打交道,茂木忍負責朝鮮、日本、琉球方向的走私貿易,而戈麥斯則是通過他的特殊身份,在當地網絡了一批西方殖民者、僱傭兵和冒險家,組成了“海沙幫”戰鬥力最強的火器部隊。
而佔據六橫島北部雙嶼水道的,則是實實在在的一羣大明本土海盜,由林行、林德、林思三兄弟統領,號稱“三林幫”。這林氏三兄弟都是出身寧波本地,在地方上的人脈關係極多,本地官府中有不少人都跟他們有銀錢上的往來。這三人手下可戰之兵只有一千出頭,但因其與地方官府的關係較好,南邊的“海沙幫”也輕易不會來招惹他們。三林幫的勢力範圍主要集中在雙嶼水道兩岸的佛渡島和六橫島北部區域,雖然沒有競爭對手海沙幫的地盤大,但其距離寧波府卻是要更近一些,位置上的優勢基本彌補了地盤面積小的缺陷,使得三林幫得以與海沙幫分庭抗禮。
這兩個海盜幫會,或者說是武裝走私商團夥,在舟山羣島海域並不是規模最大的,但他們的貿易量卻絕對是這個圈子裡第一層級的水準。一些散落在各個島嶼上的小股海盜由於規模所限,又沒什麼過硬的背景後臺,往往只能靠單純的劫掠來維持,有時甚至還要替大的海盜幫會充當跑腿或者搖旗吶喊的角色,最不濟的時候甚至得迴歸漁民的老本行。而類似三林幫和海沙幫這樣的團體,則已經基本告別了簡單的武裝劫掠模式,其收入更多是依賴於各種走私貿易所帶來的暴利。
當然了,能夠常年從事走私貿易的自然也不是什麼善類,勢必也得面對各種外界競爭壓力,有時候還得充當某些大人物的打手,幹一些見不得光的髒活。這些海盜團伙與勢力範圍遠在福建的海漢其實在此之前並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關於這些人的詳細情報,也是聯軍到了浙江之後才逐步收集到手,說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但海漢人進軍浙江之前,便已經將杭州灣外的舟山羣島提前划進了自家的勢力範圍,這些地方武裝勢必都將是清理對象。
不管是海盜還是武裝走私商,對於海漢來說,其人員成分都過於複雜,整體接收的可能性極小。當然如果坐下來慢慢談條件,也不是沒有談攏合併的可能性,但時間成本對於海漢的穿越者們而言要高於金錢成本,與其花費大量時間慢悠悠地談判,跟這些貪婪的走私商人討價還價,海漢更希望以簡單明瞭的方式來解決可能出現的利益衝突。
相較於商務、民政等部門以前所製作的滲透浙江的計劃,海漢軍方的戰略只能用粗暴來形容,那就是通過控制浙江特別是杭州灣地區的海岸線,來達到控制浙江海上貿易的目的。要達成這個目的,就必須對關鍵區域進行清洗,掃除類似三林幫、海沙幫這樣的不安定因素。
馬靈並不瞭解海漢的戰略,但既然海漢人主動對六橫島的情況表示了關切,馬靈大致也能斷定這島上的兩幫人要倒黴了。雖然島上這兩幫人與石浦衛所素有往來,馬靈每年也能從他們那裡獲取不少好處,但事關自己的前途命運,馬靈也不敢再替他們隱瞞什麼了。
“這兩夥人既然都在官府有後臺支持,想必級別應該比你高一些吧?”錢天敦問道:“說說吧,他們背後都是什麼人?”
馬靈應道:“三林幫的後面是寧波府的知府大人,海沙幫後面是浙江都司的都指揮僉事大人。”
馬靈本以爲這個信息會震海漢人一下,但看在場的人卻都是面色如常,並無異狀。正當他感到困惑時,便聽石迪文開口問道:“我知道知府是正四品,那都指揮僉事又是幾品官?”
錢天敦這大半年裡長期跟福建明軍打交道,對此倒是更瞭解一些:“這都指揮僉事是浙江都司的官員,正三品,同一職位應該是有四個人。”
“比知府還高一級,那算是很大的官了。”石迪文點了點頭,臉上卻沒有多少驚訝的神情。
錢天敦道:“都司是省級單位,當然比寧波的行政級別高一級了。”
大明的行政體系中其實並沒有行省制度,而是由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分別掌管一省行政、司法、軍事,這三司互相之間沒有統屬關係,各自對中央朝廷負責。而都指揮使司是隸屬於中央的五軍都督府,聽命於兵部,是地方上的最高軍事領導機構,地方上的衛所都是由其統轄。馬靈的級別距離都司中間還隔了整整一級的衛指揮使司,正五品的官階也比都指揮僉事低了整整兩級。至於寧波知府,因爲無法直接管束到衛所體系,馬靈對其身份倒不是特別忌憚,只是他也聽說過知府背後其實還有更大的官老爺在操作,但那就不是他小小千戶所能打聽到的消息了。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馬靈並不想開罪都指揮僉事,哪怕他所得罪的只是四名僉事中的一個,哪怕僉事之上還有都指揮使和都指揮同知的存在,但行政級別上的差異就足夠讓馬靈喝一壺了。不過這種忌憚顯然只屬於馬靈自己,海漢的軍官們看起來可沒把這些大人物放在眼裡。
馬靈轉念一想也就釋然了,這些人在福廣兩省打交道的官員據說都是巡撫、總兵級別,三四品的官員未必能入得了他們的法眼。
馬靈的猜測雖未全中,但也相差不大,一方面錢天敦和石迪文的確不是很在意這所謂的後臺人物有多高的品級官階,另一方面他們本來也有敲山震虎的打算,想要弄兩個典型給浙江官場做範例,以便能震懾某些心思不安定的人。
如果當事人級別太低,很顯然就激不起什麼浪花,達不到範例的效果。如果級別過高,很可能會直接激怒大明朝廷,從而起到相反的效果。這三品四品的官,又都是在地方上任職,對於海漢軍方的打算來說,倒還真是一個挺合適的級別。不過具體要怎麼操作,這沒辦法完全依靠事前規劃,還是需要指揮官們根據本地的形勢變化來審時度勢,靈活應對才行。
“這海盜的兵力倒是不多,不過如何去偵察倒是個麻煩事。”石迪文摸着下巴感嘆了一句,眼神卻是飄向了許克。這裡就只有他的身份不那麼敏感,而且對於附近海上的狀況也比較熟悉。
許克一咬牙,抱拳應道:“在下願往六橫島一行。”
石迪文等的就是他這個表態,當下大力拍拍他的肩頭道:“很好,等事情結束之後,我親自給你表功!你儘快出發,我會派人裝成水手跟你一起去。你也不用擔心,就是去偵察一圈,讓我的人勘測一下當地的港口水文狀況,不需要你冒險動武。”
與錢天敦所訓練的特戰營類似,海軍編制下也已經組建有自己的特種部隊,這些類似於海軍陸戰隊性質的小股精銳在海漢的幾支艦隊中都有編制,這次來浙江的艦隊裡也同樣有一個班。人數雖少,但個個都是海軍中的精英,接受過專門的海上偵察、追蹤、海岸滲透等作戰訓練,化裝成水手更是熟門熟路。
四月十六日,許克乘坐自己來時的漁船離開石浦港北上。這個時候他的心情倒是比來時輕鬆了許多,聯軍派去象山接他家人的船隻應該已經在返程當中,他也沒了什麼掛念的事情。而這幾日在軍中的見聞大大鞏固了他對於聯軍實力的信心,相比這支武裝程度極高的職業軍隊,六橫島上的不法之徒的確只是一羣烏合之衆。如果不是石迪文主動要求,許克甚至認爲根本沒有詳細偵察的必要,艦隊開到六橫島直接平推過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