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預防敵軍再次從海上突襲巴達維亞,範迪門在重建工程中將岸防工事列爲了重中之重,甚至其優先等級還在重建巴達維亞城牆之上。範迪門手下的工程師在巴達維亞港區規劃了四段並列的岸防工事,其間既有岸防炮臺,也有供火槍兵集結的掩體工事。軍方計劃要在這四段工事上部署五十到六十門火炮,儘可能對港口主要區域和沿海海域實現火力覆蓋,力求能阻敵於海上,不把對手放上岸來。
在去年的交手中,東印度公司犯了一個比較嚴重的錯誤,就是認爲自己可以憑藉堅城輕鬆擋住對手的攻勢,但馬打藍人用原始的武器和進攻方式給荷蘭人好好地上了一課,戰場上的勝負並不是武器和工事決定的,而是參與作戰的人。馬打藍軍雖然裝備落後,很多士兵甚至沒有接受過系統的軍事訓練,但勝在兵力龐大,而且死戰不退,硬生生攻破了巴達維亞城內外的防禦工事和城牆。如果不是荷蘭武裝船隊在最後時刻趕回來抄了馬打藍軍的屁股,這巴達維亞城裡數以千計的荷蘭人統統都得去見上帝。
範迪門自知東印度公司在本地的駐軍兵力不可能得到快速的提升,而馬打藍人也不會就此打消了進攻巴達維亞的念頭,想有效防範敵軍下一次的攻勢,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們擋在海上。一旦放了對手上岸,即便能將巴達維亞城的城牆修復如初,馬打藍軍也能依樣畫葫蘆地再一次攻破城防。
但修築岸防炮臺的工程着實不小,即便是以海漢的工程營造能力,當初前前後後也花了兩年的時間纔將勝利港的岸防工事完工。巴達維亞港的岸防工事從去年馬打藍退軍之後就開始實施,到現在連一半的進度都還沒完成,而且施工效果還遠遠達不到軍方的要求。
岸防工事所需的石材需要從巴達維亞城以南大約三十公里的採石場運來,這本是就是一件難度不小的工作。爲此東印度公司徵用了巴達維亞本地幾乎全部的牛馬牲口,將其用作了運輸石材的畜力,而這一措施也不免讓本地民衆怨聲載道。整個巴達維亞港的貨運業都因此而大受影響,原本處於戰後復甦期的港口貿易,也被這個舉措間接拖慢了進度。
儘管如此,範迪門還是對岸防工事的建設狀況不滿意,這種由石塊從平底壘起來的炮臺並不堅固,但出於工期的要求,範迪門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從奴隸販子菲利普船長那裡得知,海漢人有一種名叫“水泥”的建築材料,可以快速將砂石膠結在一起,而且據說還能抵抗水的侵蝕。後來菲利普想了不少手段,才花高價通過七彎八拐的關係,從安不納島那邊買到了兩千多斤的水泥。
試用之後,範迪門真是又喜又憂,喜的是這玩意兒的效果遠比之前使用的土製灰泥要好得多,用來建設對堅固度要求很高的炮臺工事再合適不過。憂的是這玩意兒的製作方法掌握在海漢人手中,而且並非拿錢就能買到,想要使用這東西來完成巴達維亞港的工程似乎不太現實。而海漢人的港口碼頭、炮臺工事,甚至連一部分民用房屋,據說都使用了這種材料建成。儘管範迪門不想承認,但他心裡其實也明白海漢人在工程營造方面的技術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家。
早先大員港那邊發來的報告稱海漢在當地開闢的新港建設速度極快,範迪門一度還認爲那是大員長官漢斯有意叫苦,但如果海漢人是在港口建設過程中使用了這種新式建材,那似乎就說得通了。海漢人的航海技術不弱於荷蘭,而基建能力還在荷蘭之上,就近兩三年的狀況來看,海漢在遠東地區的擴張速度顯然遠遠超過了東印度公司,這也是範迪門深感憂慮的一件事。
儘管海漢人保留了東印度公司在大員港的殖民地,但他們在年初毫不猶豫地掃清了西班牙人在臺北的基地,這已經看得出海漢並不想與別人分享臺灣島。他們之所以現在還沒有動手對付大員港,或許僅僅只是暫時沒騰出手來而已。雖然雙方也簽訂了停戰協議,但範迪門非常清楚這種紙面協議的約束力也僅僅只是停留在紙面上而已,海漢人只要覺得動手的時機成熟了,隨時都會有可能撕毀這份協議。
但範迪門還真沒想過海漢人的艦隊有朝一日會兵臨巴達維亞城下,所以他在第一時間聽到有艦隊來襲的時候,並不相信來者是海漢艦隊,要求下屬再次確認艦隊的旗號。然而整個遠東地區用紅藍雙色旗的就只有海漢一家,再確認十次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海漢人居然發動偷襲!這幫無恥的傢伙!”聞訊趕到的軍官斯派克斯對於這個消息也十分震驚。他在兩年前的安不納戰役中敗陣之後,便失去了競爭總督職位的機會,如今也只能屈居於範迪門手下當差。
“是不是向我們發動戰爭,現在還不能確定。”範迪門倒是還保持着難得的冷靜,並沒有因爲形勢突變就衝動地作出判斷。
“總督大人,我們可不能把海漢人放上岸,他們的戰鬥力比馬打藍人要強多了,一旦上岸就很難對付了!”斯派克斯卻並不認爲海漢艦隊以不速之客的身份出現在巴達維亞港外是抱着善意而來,兩年前在安不納島上吃的虧,他現在依然歷歷在目。
“下令全城進入戰備狀態!”範迪門雖然拿不準海漢艦隊突然出現在港外的真正意圖,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先做好應戰的準備總是沒錯的:“你去通知範德維根,讓他趕緊把作戰船隻帶出港!”
平日在巴達維亞港近海海域,都會有東印度公司的武裝巡邏船活動,不過正好這幾天海況不佳,巡邏船全部回到了港區內休整維護。沒想到聯合艦隊來的這個時機也是恰好,就剛好踩中了荷蘭人的防禦空檔,讓範迪門的指揮變得非常被動。在這種情況下就只能先求保住作戰船隻,至於在海上抵禦海漢艦隊的攻勢,範迪門可不打算把自家的有生力量白白送去給海漢人練兵。畢竟雙方過去在海上已經交過好幾次手,孰強孰弱彼此心中都有數,真在海上打起來,吃虧的只會是荷蘭一方。
範迪門一邊指揮部隊調動,一邊尋思怎麼海漢艦隊南下到了這裡,之前都沒有半分警訊傳來,難道北邊駐紮在淡美蘭羣島和勿里洞島上的荷蘭人已經被海漢給連根拔除了?他卻根本想不到海漢艦隊沒選擇安不納島到巴達維亞之間這條直行航線南下,並沒有途徑淡美蘭羣島和勿里洞島,而是貼着婆羅洲的海岸線轉了一大圈,然後從爪哇島東端這樣一路繞行過來的。
不得不說範迪門接掌東印度公司之後,對於軍務的重視的確是勝過了前任總督科恩不少,他的命令下達之後,全城內外都很快動員起來,城外碼頭和種植園的工作人員迅速回到城中,由荷蘭人、黑人和本地土著及部分外來移民組成的一支三千人的部隊,很快便集結開赴港口,部署到尚未完全竣工的幾段岸防工事當中。雖然這些人馬未必擋得住擁有堅船利炮的海漢人,但至少能讓城內的達官貴人們稍稍多一點安全感。
範迪門並沒有貿然出城去親自指揮部隊,他委派了斯派克斯在港區負責指揮第一道防線,自己則是坐鎮城內。範迪門倒不是貪生怕死,而是擔心自己出城之後,公司議事會這幫官僚會胡亂指揮,自亂陣腳。去年馬打藍軍來襲時要不是這些傢伙礙手礙腳,巴達維亞的防禦戰本來不需要打得那麼艱苦,範迪門接掌大權之後,便果斷削減了議事會在軍務方面的話語權,爲的就是避免文人商人干涉軍事指揮。
在完成了防禦部署之後,海漢人的戰船並未衝入港口,範迪門直到此時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不管海漢人是否準備攻打巴達維亞,至少自己已經把能用上的手段都已經用上了。如果這樣還是無法阻止海漢人,那真的就是上帝的安排了。
左等右等,幾個小時之後,還是沒有等來海漢艦隊的下一步動作,就在範迪門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城外終於送回了一個消息——海漢人希望能夠與巴達維亞官方安排一次面對面的會晤,最好是由範迪門總督親自出席。
既然海漢人只是想要面談,那大概就不會準備開戰了,範迪門聽到這個消息終於是稍稍放寬了心,但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跟海漢人會面要安排在什麼地方纔好?
如果將會面地點安排在巴達維亞城,海漢人能放心大膽地上岸入城嗎?如果安排在其他受海漢控制的地方,比如說海漢人的戰船上,那範迪門也多少會有些擔心安全問題。
好在海漢這邊很快就給出了一個折中的建議,在巴達維亞港外找一處海島,雙方首腦人物約好時間上島出席就行了,具體地點可由荷方指定。在巴達維亞港西北面的近海區域有數十個小島,要在其中找一處適合碰面的地方倒也不難,海漢此舉看起來倒是頗有誠意。
此外海漢還向東印度公司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派船進港購買各種補給物資。範迪門對此也沒有加以拒絕,海漢人的艦隊既然不是爲了戰爭而來,那萬事都可以商量,沒有什麼是談判不能解決的,如有,那一定是因爲還沒有談到位。
“傳我的命令,立刻去請蘇克易先生來一趟。”範迪門在答覆了海漢的要求之後,立刻便派人去請曾經與海漢人打過交道的蘇克易。
作爲巴達維亞的華人買辦代表,蘇克易深得東印度公司高層的信任。他的長輩蘇鳴崗與前任總督科恩私交甚密,而這種信任也延續到了他的身上。在1631年夏天穆夏柏在安不納島擊敗了試圖武力收回當地控制權的荷蘭船隊之後,蘇克易便以東印度公司代表的身份,與範隆根和範德維根一同前往hn三亞與海漢進行磋商。不過那次談判的結果並不盡如人意,荷蘭代表團甚至還被變相軟禁了一段時間,雙方談到最後都未能簽署一份正式的和解協議。
不過也正是蘇克易等人去三亞親眼見識了海漢在當地的發展狀況之後,才讓東印度公司的高層真正意識到了海漢這個對手的可怕實力。如果說在此之前荷蘭人還認爲安不納島的失利只是運氣不好或者軍官指揮不力這種偶然因素所造成,那麼蘇克易等人從三亞帶回的所見所聞,就已經證實了海漢人的行動和他們所取得的壓倒性戰果並非巧合,這羣人將是荷蘭在遠東地區所遇到的最爲棘手的競爭對手之一。
蘇克易在接到通知之後很快趕到了範迪門的書房。他現在已經不僅僅只是東印度公司中的一名管事,兩年前從三亞談判歸來,科恩總督便在東印度公司中成立了一個華人事務部,任命了蘇克易作爲這個部門的主管,其職能除了管理巴達維亞本地的華人事務之外,海漢方面的信息蒐集也是這個部門的主要工作職能之一。換句話說,這個部門多少有一點情報機構的味道,只是專業性還遠遠不及海漢安全部這樣的專門機構。
蘇克易的工作就是從各種各樣的消息中鑑別出有價值的部分,並憑藉這些消息分析海漢在南洋地區的策略和動向。這個部門迄今已經運作了一年多時間,如果要論對海漢的瞭解程度,蘇克易在東印度公司內部基本算得上是專家了。所以範迪門在處理完部署防禦的事情之後,第一件事不是與議事會的同僚商量下一步的打算,而是先將蘇克易請來,聽聽他對目前形勢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