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人不會進攻巴達維亞,至少在近期不會。”蘇克易見到範迪門之後,立刻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他在來這邊之前就已經得知了海漢艦隊出現在附近海域的消息,也清楚範迪門請自己過來商談的目的何在,所以一上來就直接了當地給了範迪門一個肯定的答案。
雖然這的確是範迪門想要聽到的答案,但他還是很慎重地要求蘇克易加以說明,因爲他接下來還得以此去說服公司議事會,免得那幫傢伙跳出來指手劃腳。
“原因很簡單,海漢在上半年打完西班牙人之後,又繼續北上,在大明zhejiang海域佔領了一些島嶼,其中也包括了著名的雙嶼港所在地區。此外他們還在兩個月之前發動了對鄭一官的剿殺,據說這一次沒有再讓鄭一官從他們的包圍中溜掉了。”蘇克易總結道:“海漢在今年的擴張速度非常快,快到他們甚至都沒有足夠的精力來經營新近搶下的地盤。至於南海這邊,我認爲他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就算他們有能力在這邊搶佔一些地盤,也騰不出手來開發經營。”
範迪門聽完這段解釋之後心情反而沒那麼輕鬆了,照蘇克易的說法,海漢人並非對南海沒有覬覦之心,而是因爲今年朝北邊邁出的步子太大,一時間難以做到南北兩個方向雙管齊下。假以時日讓他們騰出手來,這南海到底由誰說了算還真不好說。
“那以你的看法,海漢人派出艦隊到巴達維亞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範迪門詢問道。
Wωω •ⓣⓣⓚⓐⓝ •C〇
“南下探路,爲今後在南海的行動預熱做準備,順便向我們耀武揚威一番。”蘇克易不假思索地答道:“據說海漢軍每年都要舉行大規模的軍演操練,他們在安南和安不納島修建的幾處軍事基地,算算時間也該派上用場了,屬下以爲這次艦隊南下是海漢軍安排的一次海外演練,順便對南方的海港基地進行巡視。如果說要打巴達維亞,屬下卻是不信,想那安不納島距巴達維亞足足兩千裡,中間又沒有補給港,海漢艦隊就算再怎麼了得,也難以長期在海上作戰,總是還得轉回去的。”
“這幫人品低下的暴發戶!”範迪門咒罵之餘,也難掩對海漢財力的嫉妒之情。派出龐大的艦隊巡航萬里海疆,這本應是類似荷蘭這樣的航海大國才能實施的舉措。但東印度公司去年因爲戰爭遭受重創,如今連修建港口岸防工事的經費都是從牙縫裡省出來的,根本就沒有多餘的財力用於軍隊訓練。去年戰後在巴達維亞徵召入伍的一批新兵,到目前爲止都還沒有配發足夠的軍服和武器,大部分人甚至還在使用1619年東印度公司在此落腳時從國內運來的長矛,憑這些武器如何跟全面裝備火器的海漢軍競爭和抗衡?
至於艦隊方面的差距也着實不小,東印度公司武裝船隊在此之前的幾次海上交鋒都敗在海漢海軍手下,痛定思痛之餘,當然也想過要打造噸位更大,火炮更多的大型戰船來抗衡對手,然而遠東地區的造船廠根本造不了東印度公司想要的大型戰船,而本土那邊正跟西班牙人在歐洲戰場上打得熱火朝天,所有的造船廠目前都在爲戰爭服務,根本顧及不到遠東這邊的需求。在此之前就接下東印度公司造船訂單的幾家船廠,也紛紛因爲戰爭原因將交船時間推遲到了兩年之後。
範迪門早已從蒐集到的情報中得知海漢目前至少擁有三到四支編制完備的大型艦隊,而他們從無到有做到目前這一步,僅僅只用了五六年的時間。一邊在飛速發展,另一邊卻是停滯不前,再過兩年雙方之間的差距會拉大到什麼地步,範迪門實在很難想象出來。海漢人現在就已經有能力拉一支艦隊到東印度公司的大本營門口來耀武揚威了,而範迪門除了下令讓自家的帆船趕緊出港避險之外,似乎就沒有其他的應對辦法了,對於一向以海洋大國、海上馬車伕這類身份自居的荷蘭人來說,這實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海漢人如果只是想來炫耀一下武力,那爲什麼還會要求進行會談?你覺得他們想跟我們談什麼?”範迪門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纔對蘇克易繼續問道。
蘇克易微微思忖了一陣,纔回答道:“漢人有句成語叫‘城下之盟’,意思就是戰敗國在敵人大兵壓境的威脅下被迫簽訂的停戰條約。或許海漢人是想以武力脅迫我們,答應他們所提出的一些條件。”
“我們荷蘭人可不會接受任何威脅。”範迪門連連搖頭道:“沒人可以脅迫荷蘭人,我們寧可選擇戰爭也不會受人脅迫!如果他們真是抱着這樣的念頭而來,那肯定得失望而歸了。”
蘇克易道:“總督大人,屬下也只是猜測而已,事實未必如此。不過既然海漢人主動提出會談,屬下以爲倒是可以跟他們接觸接觸。海漢人雖然有時候做事不太講理,但信用還是很好的,他們既然說明了要通過會談來溝通,那就不太可能再玩別的花樣。如果能當面問清他們此次南下的意圖,那自然是最好不過。”
範迪門看了蘇克易一眼,點點頭道:“巴達維亞城裡跟海漢打過交道的人不多,到時候少不得也要你出一點力。”
蘇克易心領神會,起身拱手應道:“總督大人請放心,屬下定會盡力從中周旋,力保巴達維亞安全。”
範迪門道:“到時候確定了時間地點,就由你隨我走一趟。”
蘇克易嚇了一跳,他原本以爲範迪門大概會差遣同樣跟海漢打過交道的範隆根或者範德維根與自己搭檔,倒不曾想範迪門居然是打算親自出馬。雖然蘇克易知道與海漢談判沒什麼風險,但範迪門能有這樣的勇氣,還是讓他頗爲心折。
不過他也沒有開口反對範迪門的安排,畢竟範德維根和範隆根都是在範迪門手下做事的人,很多事情並沒有拍板的權力,範迪門自己出面參與這次會談,能更好地把握住分寸,同時也順便可以近距離認識一下海漢艦隊的實力狀況。蘇克易唯一覺得有點不妥的並不是會談期間的安全問題,而是範迪門親自下場與海漢人會談,這就少了迴轉的餘地,要是萬一雙方意見相左談不攏,很容易就會把話說死了。最高決策者親自參與進程,這對於談判而言並非一個最佳的選擇。
直到十一月十日,雙方經過數輪來來回回的磋商之後,才終於議定了會談的舉辦地點和時間。又過了兩日之後,雙方各自派出船隻,送與會人員到距離巴達維亞港海岸線大約五海里之外的一個小沙洲上。按照約定,雙方都只派出了一艘噸位相當的船隻,並且登島人員的數目都控制在十人以內,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
東印度公司一方是由範迪門親自帶隊,蘇克易作爲副手和翻譯出席。而海漢一方則是由顏楚傑和羅傑一起出席,必要的時候在國外生活多年的羅傑也可以充當翻譯。
雙方見面之後寒暄幾句,範迪門便迅速地切入了正題:“爪哇島西北海域,一向是東印度公司的勢力範圍,貴方這次派出大量的武裝船隻進入這一敏感海域,我希望能夠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顏楚傑道:“我們認爲巴達維亞只是東印度公司在這裡佔領的控制區,而非貴國國土。至於海上的疆域,那也只是貴方單方面劃定,並沒有跟任何一方協商過,也沒有得到過誰的承認。這裡的海域應該屬於自由航行區域,總督先生對我方的指責缺乏依據,也並不合理。”
範迪門反駁道:“那如果我方派出武裝艦隊前往三亞港附近海域活動,貴方也能有這麼寬容的想法嗎?”
顏楚傑板着臉道:“我不建議貴方做出這種不理性的嘗試,出於保境安民的需要,我方艦隊肯定會對威脅三亞港安全的海上武裝實施驅逐。”
範迪門冷笑道:“那你們這就是雙重標準了?”
顏楚傑也笑道:“難道貴方對內對外的處事標準就是一致的?總督先生身爲高級官員,想必不會犯這種常識性的錯誤,在海上由誰說了算,難道不是以武力高低來區分的?”
“你……”範迪門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把憤怒又憋回了肚子裡。雖然他很不想承認,但顏楚傑所說的“道理”的確是這個時代通行的規則。
在這個大航海時代,新航路的不斷開闢,貿易交流的大量增加,殖民主義的興起,說白了其實就兩個詞:征服與掠奪。葡萄牙和西班牙是發起殖民掠奪的先鋒,但荷蘭、英國、法國等等後起之秀,正在利用其強大的軍事和經濟實力在全球各地爭搶原本屬於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利益。
荷蘭在遠東地區有很多競爭對手,不僅僅只是先來到這裡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在1602年荷蘭十四家公司合併成立荷屬東印度公司的時候,英國人的東印度公司已經運作兩年時間,而在此之後法國人也於1604年成立了法屬東印度公司,投入到遠東地區的競爭中來。而這些分屬不同國家的公司之間自然也沒有什麼良性競爭可言,往往都是靠武力來分出高下,將競爭對手擠出自己的控制區。
荷蘭以後來者的身份,能在波斯、孟加拉、蘇門答臘、爪哇、暹羅、臺灣等等地方設立殖民據點,依靠的可不是跟人講道理,而是靠着武器和士兵一點點打出來的江山。dong印度公司的每一次擴張,都意味着競爭對手的失利。過去也有人指着範迪門的鼻子罵他是入侵者,但範迪門的迴應是派出部隊清剿了對方的地盤,殺死所有的抵抗者,並且將剩下的活口全部充作奴隸販賣到別的地方——或許有一些奴隸從市場流入了海漢人手中也難說。
就算是去年馬打藍軍攻打巴達維亞的時候,範迪門都沒覺得像現在這樣遭受輕視,至少馬打藍人對東印度公司予以了足夠的重視,投入了十倍以上的兵力到戰場上。而海漢人顯然不屑於做這麼大的動作來證明自己的實力,畢竟他們在過去與東印度公司的交鋒中從無敗績,甚至優勢還十分明顯,這使得顏楚傑有足夠的底氣用居高臨下的口氣來羞辱範迪門。
戰場上打不過,說什麼都是白搭,範迪門作爲曾經帶過兵的將領,自然很明白這個現實的道理。所以他果斷止住了與顏楚傑爭執下去的念頭,因爲他知道即便再硬着頭皮爭下去,後果也只會是自取其辱。海漢人能夠有恃無恐地坐在這裡跟自己談判,是因爲他們在不遠處的海上有一支龐大的艦隊作爲後盾,而範迪門的身後除了一座百廢待興的城市之外,似乎就沒什麼別的依仗了。
範迪門只能不停地提醒自己,這次來與海漢人會面,目的是和平而非爭奪地盤。東印度公司在去年的戰爭中已經消耗殆盡,現在元氣尚未恢復,根本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財力來打另一場戰爭。如果海漢有開戰的意圖,那麼就必須要通過這次的會談來打消他們的這種打算,哪怕是遇到對方故意的挑釁,東印度公司也必須儘可能避免與對方發生衝突,不讓海漢找到一個開戰的藉口。
“顏將軍,讓我們還是把話題回到正確的方向上吧。”範迪門儘量以平靜的口氣說道:“我想貴方派出艦隊不遠千里來到巴達維亞,應該不只是跑來隨便轉轉吧?”
顏楚傑笑了笑,很坦然地應道:“關於我方艦隊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前兩天派使者入港與貴方接洽的時候就已經通報過了,不過看樣子總督先生還不太相信我們的說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