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升東憑藉走私運鹽的買賣發了家,這幾年在三亞、海口、香港、廣州等地皆購置了房產,以便於他到當地辦事時居住。這些宅子也全都配備了管家傭人,把王管家調去廣州,再把當地的李管家換到三亞來,這大概便是羅升東所能想到最妥當的處理方式了。周恆行日後忘了此事也就罷了,但萬一哪天他想來又過問此事,羅升東已經對此進行了處理,起碼也能有所交代。
羅升東這一路舟車勞頓,處理完這些事情也有些乏了,讓王管家退下之後,翻看了一會兒賬目就已經頂不住瞌睡了,回房一覺睡到了天亮。
不過一大早,勝利堡便來了信使,讓他上午到民政部去報到,寧崎將會抽時間會見他。羅升東這下連早飯都顧不得吃了,趕緊讓下人去燒水,準備抓緊時間沐浴更衣出門。現在不比早幾年的時候,羅升東想要見到執委會這幾位大人物也十分不易了,一樣要先報備排期,等大人物們的日程有空了才行。而且海漢立國在即,今後這些大人物都是如同君王一般的地位,想要得到覲見的機會可就更難了。
這次能夠藉着公務的機會與執委會的大人物碰面,羅升東自然是十分珍惜,連泡在澡盆裡的時候都在考慮着等下如何措辭與寧崎交流。除了公事之外,他自然也有個人的一些打算,想要藉此機會獲得寧崎的指點意見。
羅升東急急忙忙地收拾停當,下人早已經僱來一頂轎子等在門外。羅升東走到門口,側頭一看見王管家寸步不離地跟着後面,想了想道:“今日你便不要隨我去了,照我昨晚吩咐的,早些離開此地。”
王管家聽了也沒再多說話,顫顫巍巍地跪下來磕了個頭,然後吩咐兩名家僕跟着羅升東出門。
羅升東趕到民政部外時,這裡倒還沒有上班,這才讓他緩下一口氣來。他來早點多等會兒沒事,要是來晚了,讓寧崎等着他,那可就是罪過了。
羅升東在外面等了半個多時辰,終於有人出來通知他進去。羅升東進到辦公室裡,見寧崎正伏案疾書,便沒敢做聲,老老實實地站在門邊候着。等了許久,寧崎才停下手裡的事情招呼他道:“羅總兵來了啊!坐坐坐,站着幹嘛,坐下說!”
羅升東連聲應着在椅子上坐下來,不過也只坐了半邊屁股,謙恭地說道:“適才在下進來看寧首長正在忙着,就沒敢出聲驚擾。”
寧崎命人給羅升東上了熱茶,這才切入正題:“你昨天送過來的密信,我已經看過了,事情辦得不錯。不過有些細節還需問問你,所以今天請你過來會個面。”
羅升東道:“此乃在下分內之事,自當盡力完成。”
寧崎對羅升東表現出的謙卑態度還算滿意,點點頭問道:“這次去肇慶與熊大人面談時,他是否跟你提過寫在信裡的內容?”
羅升東不明其意,但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熊大人當日說,海漢各位大人都不願看到嶺南再起兵戈之亂,這是好事,但立國一事,還是希望各位大人能慎重處理,勿與大明起了齷蹉,傷了一直以來的和睦。”
寧崎沉吟道:“熊大人的意思,你怎麼理解?”
羅升東慌忙應道:“在下學識有限,豈敢亂議軍國大事!”
“無妨,你就按你的思路說說,說錯了也沒事。”寧崎勸道:“你本來就是大明官場衆人,跟熊大人會面已不止一次,對他的瞭解也比我們更多一些,問問你的感受,也是爲了避免這中間出現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羅升東見寧崎的態度不似作僞,這才斟酌着答道:“在下以爲,熊大人的意思嘛,應該是希望海漢立國之後,先不要急着對外過度宣揚,特別是與大明建交一事,應須放緩。”
寧崎點點頭道:“站在熊大人的角度,這件事可能是會讓他感到爲難。”
海漢在建國後如果要與大明建交,那佔了瓊州島這事就徹底瞞不住朝廷了,而大明一直以來的對外策略都是寸土必爭——雖然打不打得過是另外一回事,但想讓大明默不作聲就割了這麼大一塊地皮出去,顯然是不可能的。
熊文燦長居嶺南,自然比較瞭解海漢的實力,也知道這瓊州島很難再用武力手段從海漢手中奪回,更不可能阻止海漢建國,唯一的辦法就是默認海漢的所作所爲,但不予上報朝廷,能拖多久算多久。講道理,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瞞得過朝廷,消息遲早還是會傳到京城皇宮中。以崇禎帝的處事作風,也不太可能接受外來異族佔了自家國土建立政權,一旦得知此事,除了追究兩廣官府的責任之外,多半還會試圖動用武力來解決問題。
這當然是熊文燦不願意見到的局面,好在海漢在兩廣經營多年,官場上上下下基本都滲透得差不多了,海漢佔下瓊州島建國一事,不太可能通過官方渠道反映上去,如果兩廣官場能做到團結一致,倒也還有把事情扛下來的可能。畢竟京城遠在數千裡之外,根本難以知曉瓊州島所發生的具體事件,也不太可能根據一些未經證實的民間傳聞就查辦地方官員。如果真要追究地方上的責任,兩廣地區各個州府大城的官員只怕背上殺頭罪名的不在少數,全殺或許會有冤枉的,但殺一半絕對會有漏網之魚,這種壓力也會迫使兩廣地區的官員抱團抵抗來自朝廷的壓力。
當然這事光靠熊文燦發力也不夠,還是得海漢這邊主動予以配合才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海漢別太高調,主動派人去京城與大明申請建交,那樣的話就算熊文燦在兩廣隻手遮天,也抵不過海漢自己作妖。但熊文燦又不能在信中把話說得太明,以免落下把柄,所以信裡全是客套話,反倒沒多少實質內容,寧崎看完信之後也只能再將羅升東傳來問個明白。還好羅升東不知道信中內容,不然他大概也會對自己這一路小心翼翼地護送密信回來的辛苦感到不值。
寧崎繼續說道:“建國一事,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事可以不用再議,我看熊大人對此也沒有表示任何的異議。但與大明的關係處理一事,倒是還需要再考慮考慮。”
羅升東一驚道:“首長,此事需三思而行啊!若是朝廷知道了南方狀況,怕是難以善了,只會徒增生靈塗炭,對海漢來說也並非好事啊!”
羅升東雖然已經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大明官職,但也並不想看到大明與海漢之間開啓戰端,原因很簡單,別說爆發戰爭,就算是雙方宣佈關係破裂,他這私鹽生意大概就難以維持下去了。到時候失去了鹽商的功用,羅升東很擔心自己是否還能在海漢這邊謀個別的差事,畢竟如今海漢用人越來越傾向於使用自己培養的人員,而大明官員出身的人員則很難得到執委會的信任了。
像他羅升東這樣沒有多高深的文化,帶兵打仗也不見長的官員,除了藉助自己的官職給海漢跑腿當走私商之外,似乎也不太可能有什麼別的好出路了。丟了這私鹽買賣,難不成以後跑南洋當人販子?所以站在個人立場上,羅升東是非常贊同熊文燦的做法,力求要將海漢立國這件事的影響儘可能封鎖在民間,不要上升到朝廷的層面。
寧崎道:“你不要急,先聽我把話說完。海漢與大明相處融洽,我們也沒有入侵大明的想法,但作爲一個國家,我們還是希望能夠得到大明的承認。我也明白熊大人所擔心的是什麼,但關於瓊州島的主權歸屬問題,我認爲我們可以用磋商的方式與大明妥善解決,相信朝廷一定會有某些訴求,是海漢可以作爲交換條件來滿足的。”
羅升東聽完之後並不太明白寧崎的意思是什麼,他其實很不喜歡這些官員拿腔拿調兜圈子的說辭,熊文燦和寧崎都是如此,想說的話又不直接說,總是要拐彎抹角地表達出來,讓他很是費腦。這種話他又不敢亂猜,萬一有所誤解,那可就是自找麻煩了。
寧崎看他一臉迷茫,心知自己所說的話大概是沒被對方所理解,便換了個說法向他提問道:“近兩年大明國內的形勢,你清楚嗎?”
羅升東應道:“三亞這邊出的各種報紙,在下從來都是一期不落,全都認真看過。大明這兩年……的確內憂外患重重,朝廷應對起來也很吃力。”他其實還有一句話憋在嘴邊沒說——若非大明自顧不暇,哪會輕易讓海漢在南邊這麼毫無阻力地發展起來。
1633年,農民軍在河北、河南、四川幾省四處作亂,大明各地官府和駐軍忙於圍追堵截這些亂軍,包括福廣在內的多省都調動了軍隊參與圍剿,但效果卻並不理想。而同期後金在關外攻下了大明在遼東的最後據點旅順,爲後金帶兵的將領便是先前從登萊渡海叛逃去東北的孔有德等人。
1634年年初,農民軍便攻佔了四川夔州,受土司秦良玉率軍阻擋之後,又自川陝之間的關隘陽平關殺回了陝西。而張獻忠所率部隊自河南、商洛西出武關進入漢南,會合了自四川返回的農民軍,讓官軍的剿殺作戰再次失去了作用。而在即將到來的四月,已經半年多沒下過雨的山西、陝西兩省即將發生大規模饑荒,屆時又將是一場官府無法遏制的大亂。實力日益強大的後金軍在這一年中也不會閒下來,到下半年就會多次入侵宣府、大同地區,讓大明在北方的兵力更顯捉襟見肘。
對於國內作亂的農民軍和國外虎視眈眈的後金,大明都沒有找到徹底的解決辦法,只能是見招拆招,疲於奔命。在這種情況之下,以熊文燦爲首的廣東官場纔敢大着膽子試圖隱瞞瓊州島及海漢的現狀,因爲這些官員也很清楚,朝廷目前沒有辦法把過多的注意力放在南方,即便知道海漢在這邊有些不規矩的動作,也難以採取有效的措施。
關於大明所面臨的國際國內形勢,在三亞出版的幾種紙媒上都會有不定期的報道。這些新聞稿基本都是來自海漢的數據庫,根據史書記載改編而成。雖然福廣兩地有很多人的命運都已經因爲海漢的出現而改變,但內地和北方受到的影響卻並不明顯,歷史依然是沿着原本的軌跡在發展,所以這些根據史實改編出來的新聞稿倒是基本能中個七八分,而且時效性比朝廷的邸報高多了。
羅升東雖然沒多高的文化,但政治敏感度還是有的,三亞這邊所有官方出版的紙媒,他都定了一份,最關注的便是大明國內的新聞和海漢推出的各種新政,而海漢的新聞稿往往還會對大明發生的戰事加以評述,角度當然是以批判居多,藉以彰顯出海漢治下的安定與富足。因此對於近兩年的大明局勢,羅升東也有着比較清楚的認識和了解。
寧崎點點頭,繼續說道:“大明現在的局勢,就如同一間四處着火的房屋,只靠自己的力量已經很難撲滅火頭了,得由人幫着遞下滅火的水盆才行。”
羅升東這下就回過味來了:“寧首長的意思是……海漢向大明提供……軍事援助?”
寧崎笑着應道:“你覺得這可行嗎?”
關於海漢對大明的軍事援助行爲,羅升東其實也並不陌生,從海漢派兵到廣州番禺縣剿匪,到後來援助福建軍方對抗十八芝,海漢對大明提供軍援的次數和規模一直是呈現逐年上升的態勢。而且甚至連海漢現有的領地,也有大半是用了這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從大明手中拿下的。想當初海漢派部隊進入瓊北,就是打着剿匪的口號去的——當然那支突然攻入瓊北而且勢如破竹的海盜到底是什麼來頭,其實羅升東心裡多少還是有點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