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瀋陽十王亭

明崇禎十五年壬午,建州崇德七年。

九月,前兵部尚書陳新甲以邊疆多失罪坐誅。

陳被殺前,內閣首輔周延儒想最後救他一把,“皇上,按國法,只要賊兵不臨京城,大司馬就罪不致死。”

皇帝冷笑,“邊疆之事暫且不論,流寇殺我七親藩,陳新甲之罪豈非比奴騎薄臨京師更大?陳新甲一定要死。”

周延儒嘆了口氣,有些絕望。皇帝這幾年殺人殺上了癮,周延儒是唯一一個能影響到皇帝,把他從殺人的狂暴中解脫出來的人。如果周延儒也救不下,那人就死定了。

可皇帝真的是在自己騙自己,全天下都知道陳新甲是按照皇帝指示與建州議和,被士林攻擊後,皇帝拋出來殺人滅口的替罪羊。

十月十四日,瀋陽。天色陰沉,寒風瀟瀟。

城外的鐵匠鋪綿延數裡,上百名容貌醜陋的八旗旗丁在各個鐵匠鋪之間巡查,如有懈怠的尼堪阿哈,上去就是一頓鞭子。漢人奴隸們拼命拉動鼓風箱,火焰在寒風中跳動,地位比一般奴隸更高的鐵匠抽出燒得通紅的鐵胚,放到鐵砧上捶打,火星四濺。無數這樣的錘擊聲匯聚在一起,久久不絕。

十王亭。

各色建州軍旗在中央廣場周圍迎風扯動,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清寧宮,皇太極和大玉兒的居所。

肌體肥碩的皇太極御中而立,年輕的時候他也是個猛將,因爲嗜吃肥肉,如今吃成了個超級胖子。

建酋的下手是八旗左翼正白旗旗主睿郡王多爾袞、鑲白旗旗主豫郡王多鐸、正藍旗旗主和碩肅親王豪格;右翼兩紅旗旗主和碩禮親王老代善、鑲藍旗旗主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

其餘滿洲諸王貝勒和漢軍三王,位次於各大旗主。

皇太極:“饒餘貝勒。”

阿巴泰出班跪倒,“奴才在。”

“任你爲奉命大將軍,率左右兩翼軍二十四固山征討明國。”

額頭碰地,阿巴泰朗聲迴應,“奴才遵旨。”

皇太極繼續點名,“圖爾格。”

鑲白旗固山額真出班跪地,“奴才在。”

“任你爲本次出征副將軍,輔佐饒餘貝勒。”

“奴才遵旨,謝皇上隆恩。”

皇太極親自攙扶起阿巴泰,“七哥,你私下裡總是說每次出征都是副將。這次朕把國中一半的甲兵交給你,好生去做。”

阿巴泰低頭垂目,不敢看向他的八弟,“奴才一定不負皇上恩典,定要將明國攪得天翻地覆。”

皇太極牽起阿巴泰的手,“七哥,咱們這次進關和以前不一樣了,這次不是窮兵黷武。”

聽到皇太極這話,多鐸臉上露出不屑的冷笑,虛僞的老八又要裝比了。

皇太極一副悲天憫人狀,“朕也不忍生靈罹害,多次欲與明國修好,奈何彼國君臣執迷不從,所以朕命你們前去征討,早日喚醒明國君臣。”

人叢中忽然傳來一陣哭聲,前明軍寧遠衛副將,現建州督察院承政,漢軍鑲藍旗一等梅勒章京張存仁跪倒在地,膝行而前,“吾皇天恩浩蕩,德被蒼生,實乃天下百姓之福。奴才情難自已,感激涕零。”

張存仁在明朝是粗鄙的武將,到了建州居然能進文臣清流代表的都察院,實在是很諷刺。

多鐸用微不可察的聲音罵了一句,“狗奴才。”

多爾袞輕輕咳嗽一聲,向他的弟弟輕輕搖了搖頭。

皇太極和顏悅色的示意張存仁起來,他繼續對阿巴泰和圖爾格說:“爾等進了明國境內,遇到老弱閒散之人,不要隨意妄殺;不應作俘之人,不要扒他們的衣服,離人妻子;不要焚燬財物,也不要暴珍糧谷。前次大軍進山東時,甲兵有因索取財物而嚴刑拷打,這不是仁義之師,朕十分厭惡。爾等當引以爲戒。”

皇太極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看向宮中記錄的漢臣,見他正在奮筆疾書,不由覺得十分滿意。這招他是在向唐太宗李世民學習,有時候,漢臣的主意真是不錯。

阿巴泰這十幾年來已經被皇太極收拾的俯首帖耳,他垂首肅立,“奴才謹遵皇上的旨意。”

皇太極換了滿語說道,“在錦州新俘虜的蒙古人和索倫人,這次在軍前役使。他們如果有了俘獲,爾等不要搜取,讓他們自己帶回來。如果他們帶不動,爾等還要幫幫忙。如果爾等讓人空手返家,朕必將你們的俘獲分賜給他們。”

“奴才不敢,奴才一定按皇上的教導,對新歸附的蒙古人和漢人一體相待,有所俘獲衆人均分。”

精神分裂啊,多鐸快把早飯吐出來了,老八一邊用漢語讓人不要多加搶掠殺戮,一邊用滿語說着搶掠分配的事,虛僞程度再次突破了多鐸那匱乏想象力的極限。

倒是多爾袞聽的若有所思。

“兩個大廢物”,豪格在後面不屑地腹誹多爾袞和多鐸。這兩個滿洲諸王中最無能的傢伙在鬆錦大戰表現地十分拙劣,尤其多爾袞,居然被吳三桂那個尼堪打的望風而逃,丟盡了建州強兵的臉。皇太極把多爾袞臭罵一頓後,爵位從和碩睿親王降爲郡王。這兩白旗打仗只有阿濟格還算看得過去。

阿山、譚泰、葉克舒、何洛會、吳賴、準塔、巴特瑪、石廷柱、祖澤潤、李國翰、金礪、吳守進、霍羅輝、額莫克圖。皇太極繼續點着出征將領的名字。

這次八旗南征,建州動員了一半的甲兵。其實八旗體制沒什麼稀奇的,努爾哈赤天才個鬼啊,作爲一個文盲野蠻人,他能學的只有照搬明朝體制。八旗完全是衛所的翻版,而皇太極搞的前鋒營、護軍營,也是學的明朝鎮戍制下的營兵。八旗初始的職官全是巡撫(滿語,jusendutang)即諸申都堂、總兵、副將、遊擊、守備、千總之流的漢語詞彙,老奴也只知道這些。直到皇太極時代才改成梅勒章京等看起來比較有滿味的名稱。

皇太極把八旗從作戰單位改成戶籍單位,打仗時從各旗抽兵,交給某位將領統帶。這跟明朝從各衛所募兵,讓總兵參將率領實質幾乎一樣。只不過一個是強令,一個是用銀子買。

建州現有滿、蒙、漢八旗接近600個佐領和半佐領,按理論上每佐領60甲兵計,出兵一半約有18000甲兵。八旗傳統,各佐領有三分之一的甲兵爲非“出兵之人”(滿語,tucirecoohainiyalma),即守甲,專務守城。

這個數字並不精確,建州記錄歷次戰役的漢文檔案全是神話。什麼擊破明軍數千,自身只傷亡九人都是漫無邊際的扯淡。以兩次皮島之戰爲例,第一次皮島之戰,建州漢文檔案記錄損失兩人,實際是陣亡千餘。最可靠的是第二次皮島之戰,漢文記錄建州陣亡四十人,可實際上建州和東江鎮總兵沈世奎最後一次決戰中,八旗陣亡有名有姓的就有二百四十人,實際肯定更多。舊滿文檔在皮島之戰的傷亡記錄之後,特地標註,此數字“不入檔子。”

和明軍打了二十多年,建州也承受了很大的傷亡。有些人丁稀少的佐領現在只剩100人出頭,因爲平時還有沉重的徭役和生產任務,這些佐領很難出動30人的甲兵。但也有些人丁多的牛錄,會攜帶閒散旗丁參加戰鬥。一進一出,兵力大約還是18000。

建州衛是原本個人丁稀少的部落,便是努爾哈赤時代,其軍隊構成中的漢人比例也可能遠遠超過一般人的想象。老奴攻佔瀋陽後的一次兵制改革,每佐領100個“行走百甲”(滿語,yaburetangguuksin)中,漢軍的比例高達50甲。另外,其實八旗從一開始就是很喜歡火器的軍隊,騎射無敵是後來乾隆那個傻吊亂宣傳搞出來的神話。

老奴時代,八旗裝備火器比例最高時達每甲喇2門佛朗機炮,每行走百甲裝備22杆鳥槍和三眼銃,便是其中的巴牙喇,10人中也有2人裝備的是火器。50人的守甲則乾脆全火器化。常年給李成樑做家奴,努爾哈赤對火器內行的很,繳獲的明軍火器他只留用了佛郎機,三眼銃和鳥銃,明軍其餘那些亂七八糟的火器全部淘汰。光靠繳獲不夠,老奴下令各旗自行打造火器。

只是火器用起來太貴,硝石硫磺所需太多,建州用不起,慢慢也就廢了。伴隨漢兵失去作用,老奴便徹底發了瘋,將數十萬遼東漢人屠戮殆盡,包括漢軍在內。

到了皇太極時,經過多次劫掠,建州在經濟上連跨幾個臺階,再次大規模裝備了火器,與之對應的是重新成立漢軍,漢人的地位也逐漸增高。到了孔有德、耿仲明投降,他們更是帶來了熟練的紅夷炮炮手,現在建州在熱兵器方面,水平完全不比明軍低。

阿巴泰此次入關,率領的將是一隻冷熱兵器混合,擁有18000建州甲兵,大致相同數量的包衣跟役組成的大軍。其中,平均下來每佐領出5個巴牙喇,組成約3000人的護軍營。每佐領出1個巴牙喇前哨,組成500餘人的葛布什賢超哈前鋒營。

除了八旗兵,還有隨八旗行走的三王一公,恭順王孔有德藩下15個佐領3100兵,懷順王耿仲明藩下11個佐領2100兵,智順王尚可喜藩下12個佐領2300兵,續順公沈志祥藩下900兵。三王一公的兵俱是百戰餘生的精銳,兵民比例幾達100%。本次各藩也均出一半,共4000人由孔有德統帥。

在遼西,還有喀爾喀蒙古、察哈爾蒙古、科爾沁、翁牛特、熬漢、奈曼、喀喇沁諸部,各蒙古部落也均出本家一半甲兵。

這將是建州建國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入侵,其總兵力高達七萬,且多數爲騎兵。

大軍出征需要祭旗。在建州軍最近幾年一路凱歌中,智順王藩下居然在大東溝敗軍喪船,還葬送了幾百個鑲藍旗太君,正好拿來開刀。

皇太極領着諸王大臣出了清寧宮,來到十王亭前的廣場上。

一百多個兩黃旗巴牙喇各自押着一名赤身裸體的尼堪,每人身上都是滿滿的鞭痕,早已癱軟在地。

“殺。”一百多顆人頭滾落,鮮血流出後很快就被凍成紅色的冰塊。

“智順王。”皇太極的眼神愈發陰鷙。

尚可喜跪倒,膝行出列,“奴才,奴才在……”

“看在你的面子上,班志富這個奴才就不殺了,剝奪所有官職,貶爲奴隸,你帶回去好好管教。”

尚可喜渾身大汗,長長的馬蹄袖裡指甲死命地扣住地板,留下一絲血痕。他以頭戧地,“奴才謝主子恩典。”

班志富跪在廣場的地磚上,淚流滿面,心若死灰。

多爾袞見此情形,與多鐸對視一眼,嘴角微微上翹。

瀋陽郊外,鑲藍旗莊屯。

巴靈阿用繩子牽着三個漢女朝集鎮上走,烏勒登陪在他身側。

巴靈阿見烏勒登垂頭喪氣的樣子,便給他打氣道:“別介兄弟,咱倆從大東溝那鬼地方跑出來,算是福大命大了。”

大難不死,可烏勒登臉上一點喜色都沒有,“巴爺,咱們兩個可是把尚可喜得罪到死了。”

巴靈阿直皺眉,“你還是爺們嗎?怕那些尼堪幹什麼。主子告訴我,皇上把尚藩那些逃兵都砍了祭旗。”

烏勒登咬着牙,“都怪那些尚藩的軍兵臨陣脫逃,把咱們旗上幾百個兄弟都害了。”

“可不是,這尼堪啊,就是信不得。”巴靈阿咋着嘴道。

這兩個鑲藍旗甲兵逃回去後,按建州軍律,全部都要處斬還要禍及家人。爲了保命,他們把責任一股腦兒都推到尚藩的士兵身上。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事實。

巴靈阿拍拍烏勒登的肩膀,“我已經和牛錄大人說好了,這次入關會把你帶上。”

烏勒登哭喪着臉,“巴爺,謝謝你的好意了,可你知道,我家就一領鎧甲,還丟在了大東溝。”

巴靈阿猛拉一把繩子,指着漢女道:“一會到集鎮上賣了這三個漢女,給你換把刀。沒有鎧甲怕什麼,進關搶就是。”

烏勒登感激地道:“巴爺,我這欠您欠大了。”

巴靈阿拍着胸脯,“都是兄弟,再說就見外了。”

兩人繼續向集鎮上走去。建州對人口買賣管理較爲嚴格,禁止各旗越旗買人,人市也只能設在集鎮上。

巴靈阿到了人市後,發現這裡已經有很多人正在交易了。他先把三個漢女的衣服扒光,讓她們赤條條站在哪裡。建州物資匱乏,棉布很寶貴,建州從一開始就養成了扒俘虜衣服的習俗,縱是明軍總兵級的高級俘虜也不例外。漢女身上這三件衣服巴靈阿還得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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